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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門口有好幾級臺階。
林校飛快地就跑上去,把一塊錢遞了過去,“買五根桔子露,要冰得很硬的。”
“你爸去哪裏了?”開小店的林阿公問她,慢吞吞地從冰櫃裏拿出五根桔子露出來,直接遞給她,“是回老家了?”
林校聽到是問她爸,心下略有些戒備,“阿公,我爸找你借錢沒還了?”
林阿公面上略略尴尬,連忙否認,“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沒有呀,沒有就好。”林校并不相信,并沒有追着這個問題不放,也不管這店裏還擺着麻将攤子,此時正滿桌,她拿着五根桔子露蹦蹦跳跳地下臺階,一路就跑回家,別看她蹦得歡快,心裏可糟心透了。
她爸那個人,真是一言難盡。
都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家就屬于那種不幸的家庭。
林校一直是這麽認為的,以至于她後來都埋怨起她媽來怎麽就找了這麽個男人,還一直沒離婚,她對這事一直都不能理解。
“姐,給你。”她殷勤地替她姐剪開一個口子,把桔子露遞給她姐,“剛才小店阿公問起爸呢,我問他是不是爸找他借錢了,他說不是——”
林潔剛含了一口*的桔子露,就差點嗆着了,“咳咳咳——”
林校趕緊地拍拍她姐的背部。
好半天,林潔才好受些,聲音有些軟,“你胡說什麽呢。”
“我才沒胡說。”林校不肯認下這個,倔強地迎向她姐的視線,“你知道的,爸哪裏不去借錢了?還有他借不出口錢的人嗎?”
“他最近都在做生意。”林潔試圖為他辯解些什麽,卻有些無力,“應該不會去借錢吧,最近沒聽說他去賭博——”
“也不要賭博,那些六十塊的麻将就夠他輸的了。”林校的腦袋裏掠過一些暗色的記憶,嘴上立即說了出來,“他手癢癢,就會去了,你記得在家裏那會嗎?”
林潔沉默了。
林校咬着桔子露,冰冰的,透心涼。
她爸以前是漁民,在她七八歲時在船上被抽網機弄斷了腿,失去了勞力,要是僅僅是失去了勞力到好,這人殘了,心也殘了,——別人都說是腿斷了,才心殘的,在林校看來,其實跟腿殘了沒關系,本性如此,以前沒怎麽暴露出來,是因為他還掙錢呢。
人總是矛盾體。
即使林校再厭惡她,但是聽到別人說她爸有什麽不好,她總是會難受。
明明知道就是那樣的人,還是難受,大抵是記得那些溫暖吧,有時候總有會被這些溫暖所迷惑,默默地吃着沾染着桔子味的冰柱子,好一會兒,她才把默默地繼續看書去,聯系作業題一看,真不是她聰明,有了看過一眼就能記着的金手指,翻過書後所有記得的內容都跟能作業題聯系起來,代入一看,竟然是非常的容易。
她盯着題目,真是覺得自己神了。
可又有點苦惱,神了有什麽用?
能掙錢還是能擺脫目前的生活?
從這間小小的房間,她就能看到自己無望的生活。
林潔還有點奇怪,回頭看她真在做作業,“都會做了?”
她這個妹妹,她知道的,有點小聰明,仗着小聰明是從來不肯用功,像今天這樣子用功地翻書做作業還真是件稀奇事,難不成是有了覺悟?到了初三是想努力一把了嗎?
“沒呢,還有些做不來。”林校确實有是些不會做,總有些題目,書裏找不着同類型,她就沒處下手了,牙齒咬着圓珠筆杆,“我好像沒學過一樣,真是奇怪,不就暑假作業嗎,為什麽題目這麽難?”
林潔還沒回答呢,就聽到林校再接着說,“你說爸腦袋裏想些什麽呢?”
林潔頓時沉了臉,語氣有些生硬,“誰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聽人說,他說自己以後有侄子養呢,”林校小心翼翼地将壓在心裏多年的話說出來,仔細地觀察着她姐的臉色,“你說是不是覺得我們兩個沒出息,他有兒子就好了?”
林潔的臉頓時難看了些。
“誰跟你說的這些垃圾話?”
她瞪着林校。
那樣子,眼睛大大的,多了些水氣,卻沒哭,就瞪着她。
林校一直怕她姐,她姐總讓她想起她大姑來,她大姑一瞪眼睛,就看上去老兇,這一點她姐跟大姐确實是像,——她悄悄地避開視線,低着頭,眼睛就盯着自己的語文課本,“我聽過好多回了。”
“他自己就是兒子,你看他是怎麽對阿婆的?”林潔就那麽反問她。
阿婆,是她們的奶奶,如果奶奶沒有嫁給阿公的話,那麽奶奶可能只是他們的表姑祖母,當年逃難時,好幾家一塊兒跟着逃難下來,她阿婆跟阿公是嫡親的表兄妹,就這麽結婚了。
阿婆一個人住在老家,也沒見她爸回去看過,更別提給生活費什麽的,菜都不見得往家裏帶些。
林校癟了癟了嘴,沒把心裏的話給吐出來。
她還記得她爸一直惦記着有兩個侄子可以靠,後來兩個侄子往歪路上走,他又覺得不如靠女兒,兩姐妹沒少受他托累,贍養父母是應當應份的事,有時候不像樣的父母,确實能叫人的心都累了,不止累,還心寒。
“姐,你報名費有了嗎?”
林校換了個話題。
她爸因為腿的緣故,不能出海了,就幹起魚生意來,所謂的魚生意,就是賺中間差價,替人賣魚,收魚的人給個價,賺個幾分一斤,能聯系的船不多的話,掙不到什麽錢,以至于盡管每次在忙,她們家還是過得緊巴巴,連學費都是個問題。
“媽找阿婆去了。”
學費要九百塊錢。
加上住校費,還得兩百塊,一共是一千塊。
她的學費還不知道,還沒有分班呢,學費到底得多少,還沒公布出來,可林校卻是知道的,她的學費是七百五十塊錢,加上補課費一百八十塊錢,一共是九百三十塊錢——她不由得要苦笑,難為她記得這麽清楚。
從學校畢業後,她的學費也沒有付清。
以至于,她畢業後,到學校拿畢業證書,學校扣着不給,付清了學費才給,當時她還記得跟同學一塊兒去,當班主任老師告訴她這個事後,她臊得臉都紅了,後來就有意識地沒跟一些同學聯系了。
兩姐妹的學費,加起差不多要兩千,對于她們家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沒有存款,一窮二白,家裏算得上電器的東西,只有那臺黑白的西湖電視機,還有那個電飯煲,除此之外,家裏更別提有沒有什麽吹風機了。
林潔說的阿婆,是她們的外婆。
她媽一共是五姐妹兄弟,算起來她媽過的是最差。
跟弟弟妹妹平時都不怎麽來往,除非有事,才一塊兒擠。
“我們有錢念書嗎?”林校心裏沒個底,自己家情況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重活一遍,顯得是那麽的虛幻,比起以前渾渾噩噩,她卻是要奮進,奮進了,還是沒錢讀書,她要奮進做什麽?“要是沒錢怎麽辦?”
“我們家幾時有錢了?”林潔有些不高興,“你不想念書了?”
林校依舊是癟了癟嘴,稍稍有點委屈,“那也得有錢呀?”
“……”林潔默然無語。
錢,真是擺在她們家頭上的利劍。
沒錢,真是沒錢。
她媽去外婆家給外婆過生日,兩手空空,根本沒有什麽錢能買東西過去,比起她的那些弟弟妹妹,她幾乎沒有發言權。
而她去,甚至帶着一種願望,迫切的願望,能從外婆那裏借些錢。
“今天都在做作業?”
忽的一聲,門口來了個人,顯得有些歡快,走起路來,身影有點斜。
瘦瘦的,中等個子,皮膚漆黑,眼睛更黑。
手上還提着個尼龍袋子,趿着雙塑料拖鞋,褲子是短褲,剛好到膝蓋那裏,褲管下露着兩條細瘦的小腿,右腿上還殘留着觸目驚心的疤痕,那是穿鋼筋護腿留下的印記,腿看着是好了,能走了,中間缺了塊骨頭,以至于走起路來一高一低。
“夜裏是不是吓死了?”他笑着問,把尼龍袋子一放,拉過條木凳子就坐下,踢掉腳上的拖鞋,赤着腳走在屋裏,往竈臺邊上一站,一開鍋,“早渡輪過來的,你媽他們還在你阿婆家裏打掃,塘壩全倒了,半夜逃到新國他們家去,幸好他們家地基高……”
“阿婆跟阿公沒事吧?”林潔連忙問,“爸,阿婆家裏全淹了?”
林長富把鍋裏的泡飯全都盛起來就開吃,配着桌上的鹹魚,吃得呼啦呼啦,“是呀,全淹了,我回來之前還去看了看,屋裏頭全是爛泥,要掃幹淨太慢了,你媽讓我來看看你們兩姐妹,等會就搭渡輪去看你阿婆……”
這個阿婆,那是姐妹倆的奶奶。
林校沒說話。
一直沒說話。
有再多的話也不想說。
這個是她爸爸,林長富,看名字就知道父母對他的期望。
他是林家的第一個孫子,自小就受寵,生長在漁村,父親是大隊長,也是船老大,他深受祖母喜愛,把他寵得眼珠子一樣,下水都不讓他下,以前就算去捕魚,他一不會當老大,二不會當大副,更不會修車,補網也不會,就只會在艙面幹活。
名字的願望是美好的,可惜他一輩子都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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