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錢是掙來的,不是省下來的。

林校回到家,在日記本上寫下自己的人生信條,所謂的日記本,就是初二學末,被評得三好學生得的筆記本,上面還印着“新城中學”四個字樣,本子還是新的,她之前沒用過——

她記得自己有寫日記的習慣,還真從床底下找出來封面老舊的日記本,乍一看,還真的除了傷春悲秋般的用詞之外還真的沒有別的了,還有那封情書,她寫過的情書,當“我願意是個好女孩,永遠走在陽光裏”的詞句後,忍不住笑出聲。

也不見得她當時有多喜歡那個比她低一年級的男生,而是她只是喜歡上了那種感覺,暗戀別人的感覺,別人都有暗戀的對象,她自然得有一個。

“笑什麽呢?”林潔睡在裏側,稍稍擡頭看睡在另一頭的林校,見她拿着那本舊舊的日記本,眼睛眯了眯,“早點睡,關燈啦——”

“嗯。”林校很聽話。

要是平時有人對她這麽說話,她肯定要起叛逆了,越有人告訴她別怎麽做,她肯定做得越兇,不把別人的勸告當一回事,自己覺得自己做的都是對的,永遠不會錯。

“吵什麽吵,還不睡覺?”

林長富聽到動靜,不耐煩地喝了一聲。

林校的耳朵一下子就把這個聲音過濾掉了,不想聽的就不想聽,她知道的,明天她媽就回來了,還真帶着從外婆那裏借來的錢,夠她姐林潔的學費,而她的學費嘛,則是先欠學校的——

家裏實在是沒錢,連半點積蓄都沒有,她都懷疑她媽手頭有沒有兩百塊錢,她姐在二中念書,必須住校,生活費每個星期才五十塊,她還記得再過一個月後,她媽的手頭都湊不出五十塊錢,家裏到處找了找也才湊了三十五塊錢給她姐。

這些記憶就跟毒蛇一樣纏着她,叫她不能安心。

一個月,就這麽短短的時間,她們家本來就窮得跟叮當響,再過一個月,窮得響都不會響了,還有那麽個惡心的人,等事情全平息了後再回來,天天晃在面前,你難受得要命,他卻半點感覺都沒有,反而覺得他做的全對,沒有半點錯。

想到這些,她的心裏就冒起火來,這把火燒得旺旺的,叫她睡不着覺,耳朵裏傳來他的呼鼾聲,更讓她恨不得把耳朵給捂了,或者一輩子聽不到聲音會更好些,那種從心底裏湧上來的厭惡,簡直叫她連自己都厭惡,上輩子她無數次自問自己怎麽就會投胎到這樣的家庭裏——

投胎是門技術活。

她不得不承認,像她跟她姐這樣的投胎技術,只能是急着投胎,兩眼一抹黑,随便就投了個了事的胎,以至于過成這樣子,這都是沒投好胎所要還的債,說多了都是淚。

大清早的,林校又起了來,小心翼翼地從彈簧床裏爬出來,即使再小心這床都動蕩得慌,她往另外一張床看去,林長富已經不在家,床是空的,再看竈臺,絲毫沒有動過的樣子。

她刷牙洗臉,看了看,沒長青春痘,不得不說年輕真好,除了皮膚黑點,她還處在發育的初級階段,身高并不是一個勁兒地往上長,而是慢悠悠地往上長一點兒,她只記得高中那一年長了身高,突然竄了個頭。

早飯還是吃泡飯,千篇一律的鹹魚,還有昨晚的剩菜,将就着就吃了早飯,拎着放着書本的袋子就出門,還是跟昨天一樣搭陳麗的自行車去學校。

陳麗今天穿着粉色的連衣裙,裙子有些高腰的樣式,人皮膚白,粉色襯得她更白,讓林校不得不為自己這麽黑而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她一貫黑,也習慣了,人總要接受自己的缺點才好。

“昨晚你跟你姐出去玩了?”

她聽到陳麗這麽問。

“是呀,”她回答,并不打算把自己當家教其實是代人家做作業的事說出來,手往鼻前一抹,“你來過我家?”

“還記得鮑鋒嗎?”陳麗往前騎着車,輕松地繞過前面的車子,“他昨晚問起過你了,我跟他講你進重點班了,他還很驚訝的樣子呢。”

鮑鋒?

兩個字的名字,林校從自己的日記本裏見過一次,就是比她們高一年級的那班人之一,都已經初中畢業,以他們的成績想考入高中那是沒什麽希望,讀職高與技校都沒去,目前都沒什麽正經事幹——

“我本來就能進重點班呀,”林校笑嘻嘻的,大言不慚,絲毫不懂謙虛的模樣,“他有什麽好驚訝的,他不讀高中了?”

“我問過了,他才考了一百八十分,”陳麗聲音裏的笑意掩飾不住,也沒想掩飾,“那個老秦你記得吧,他就去四川讀衛校,不知道是不是以後要當男護士,真是好遠的地方,去那麽遠讀。”

林校從自己的日記裏看過這些人的名字,都記得在她的腦海裏,盡管她暗戀的是別人,出于少女的虛榮心,她是巴不得那些人都能圍着她轉,——這種中二的病,林校覺得自己以前真是病的不輕。

“當男護士也不錯呀。”她笑得比陳麗更大聲。

“當護士多累呀,”陳麗到是這麽說,“我剛認識了一個筆友,你要不要呀?”

筆友?

林校突然間想起來,這年頭最流行筆友了,随便找個學校,就在本鎮的,或者隔壁鎮的,寫明某個班級,再寫個學號,如果對方有回信,就算是為筆友了,她記得初中畢業那會兒,她家裏整理了好多信出來,都是筆友的來信,一個星期起碼一封,筆友起碼有好幾個——

她手頭沒錢,有時候回信的五毛郵票都拿不出錢來,就把原來信封上郵票的郵戳給用橡皮擦一擦,擦淡了,還真有用,不止她,班上好多為了省錢的同學也這麽幹,因為筆友太多,實在是筆不小的花費。

“不要了,我懶得寫信了。”林校搖搖頭,不感興趣。

陳麗反正熱情,被拒絕也并沒不高興,反而還說,“你要是想寫信的時候就找我,我給你介紹幾個筆友。”

有自行車,從家裏到學校,距離其實算是蠻近。

到三樓兩個人才算分開,陳麗如今在六班,六班在四樓,林校的一班在三樓,只是原來的右邊第二個教室,換成了左邊樓道第二個教室,走入教室的時候,教室裏差不多坐滿了人。

張明麗還沒有來,座位還空着。

她又一眼望過去,就看到王抗抗那位子,又迅速地收回視線——像是自己根本沒往那邊看過一樣,當然也沒看到王抗抗擡起頭來剛好捕捉到她的視線這一插曲,班裏人太多,排得座位太擠,她到座位時,同桌還站了起來好讓她進去。

依舊跟同桌沒話講。

她懶得開口講。

沒想到今天的第一堂課并不是數學課,而是選班幹部,呃,班幹部跟她們這幾個從別班□□來的人基本沒有關系,盡管林校在原來的班級當過副班長、紀律委員、勞動委員、還有宣傳委員,當然一直是語文科代表。

可真的,這次由班主任胡老師提名,再由同學們舉手同意的所謂班幹部選舉與她們幾個從別班過來的人沒有絲毫關系,所有的班幹部都是原來一班同學連任,班長依舊是那個被她們戲稱穿着家裏窗簾布做成的裙子就來上學的劉蓉蓉。

到下課時,林校被于瑩旦拉走。

于瑩旦跟林校一樣原來都是五班的,一起轉到一班讀,于瑩旦在原來的班級當了三個學期的副班長,就初二最後一個學期副班長才落到林校的手裏,她還是當了學習委員,如今到這個班上,一點都沒摸着。

“胡老師真偏心。”她撇撇嘴。

于瑩旦比林校可高多了,可能發育得早,胸前鼓鼓,相比之下短發的林校簡直就是一個假小子,還是個黑黑的假小子,她到是不在意那些當班幹部的事,“挺好的呀,劉蓉蓉你不是沒聽說過,成績多好,一直是我們年級組的學生代表呢。”

“我又不是說她。”于瑩旦反正不高興,“分什麽班,挺讨厭的。”

林校到不是不喜歡,分班又不是她們能決定或者能反對的事,“沒事啦,反正就一年時間,一下子就過了。”

她這樣的話,到讓于瑩旦有些驚訝,年少時還不會太圓滑,那驚訝就留在她的圓臉上,“你不想當班幹部嗎?”

“我想去廁所,你去嗎?”林校以前可能想當什麽班幹部,把那個當作炫耀的資本,而如今她真沒有這個想法,也懶得跟于瑩旦就這個話題再談下去,回頭往教室裏一叫,“張明麗,還坐着做什麽,快出來——”

張明麗跟同桌在說什麽,被她這麽大聲一叫,就立即擡了頭,不止是她,班裏的同學都被她的大聲給驚了一吓,通通都擡頭看向窗外的她,——她一點都不因這個困窘,反而大大方方地面對他們驚訝的目光。

張明麗還真就出來了,跟她一塊兒去廁所。

晚上又去顧丹丹的家,這回林潔放心了,沒跟着過去。

林校路上還開了點小差,沿着一條長長的水泥路走,看着水泥路兩邊的風景,現在這裏還只是一段長長的水泥路,将來這條水泥路的兩邊都建成套房樓,最盡頭的地塊那裏原來是國營的廠,後來地塊被人買下來成立一家什麽廠來着,好像是鎮上第一家上市企業——

她也就隐隐地記得這些事,再清楚的事就沒有了,在底層為了每天的生活費而辛苦,誰去記住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事?

此時,她有着萬丈雄心,卻沒有半點資本,只能按捺着狂要蹦跳的野心,回到現實裏頭,替顧景晟做暑假作業,而這一次到顧家,她才品味出來一點兒不對,這家裏怎麽沒有見到顧爸跟顧媽?

昨天沒見到,可能是人不在家,今天還不見。

但是第三天時,還是沒見,整整一個星期都不見人。

這才叫她奇怪了。

難不成這家裏就是顧丹丹照顧顧景晟的?她忍不住這麽想。

趁着顧丹丹又一次送她到樓下,她忍不住問起來,往樓上稍稍看了一眼,“叔叔阿姨不在家嗎?”

“叔叔阿姨?”顧丹丹重複着這四個字,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什麽,慢慢地,她又反應過來,“我爸我媽很忙的,常常不在家。”

很忙?

林校回憶着偶爾瞄過主卧室的情景,裏面東西一應俱全,整整一個星期下來,裏面的東西,還是維持着她第一天看到的樣子,絲毫沒有一點兒變化,不過,她立即把這個丢到腦後,她只要能天天拿到錢就好了,管他們家是不是不正常呢。

反正不熟。

她就算是天天給顧景晟做作業,還是沒能跟顧丹丹相熟,顧丹丹通常一個人待在房間裏,最多過來給顧景晟送點飲料,當然顧景晟叫她做什麽時她就立即過來——這姐弟,真叫林校覺得不适應,心裏頭完全在想這萬惡的重男輕女。

顧景晟依舊那個樣,絲毫沒有改變,四本厚厚的暑假作業本,每天一個小時,讓林校足足花了兩星期才做完,一共是掙了一百四十塊錢,十四張十塊錢的紙鈔,當林校把今天的十塊錢再交到林潔手裏,林潔忍不住拿出全部的錢來數了好幾次——

“這些、這些錢真是我們的了?”林潔還是沒有什麽真實感。

相對而言,林校要淡定些,可嘴也快合不攏了,“我們去吃刀削面吧?”

林潔的眼睛頓時亮起來,可下一秒,她又糾結了,“好貴的,要三塊五一碗呢。”

“難得吃嘛,”林校慫恿她,“好不好?”

林潔艱難地點點頭,“我選理科了。”

“真選理科了?”林校差點高興地尖叫起來,“我們就為這個慶祝一下吧?”

今天家裏沒有人,随便她們兩姐妹支配,索性就去光明路那家很有名的刀削面館吃刀削面,吃得飽飽的回家。

睡前,林校為她姐選了理科而高興。

上輩子她姐選的是文科,本來歷史地理政治是一般般,文綜總是拉分挺多,剛開始考的是大專沒上本科,就一直在複讀,最後還是只考了大專,一共是考了四年,浪費了四年時間。

其實她姐本來就是理科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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