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葉多記憶中的小橋馄饨是街角旮旯裏的一家小店, 三五張桌子，吱呀作響的風扇，老板高而歡快的吆喝聲。她現在站在寬敞明亮的店面前, 除了店名還是記憶中的“小橋馄饨”以外，其他的跟她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

衛凡跟在她身後，問：“怎麽愣住了？”

“變化太大, 感覺不是記憶裏的小橋馄饨了。”

“你多久沒來了？”

“畢業之後就沒來過。”葉多覺得自己有點莫名其妙, 明明很喜歡吃小橋馄饨, 可十年裏，為什麽都不曾來過？

“我三年前回國, 第一件事就是來這裏吃馄饨。”衛凡看着牌匾，眯了一下眼, 頗有深意地說, “外表變化很大, 但味道卻從未變過。十多年過去，滄海桑田, 很多東西會變, 但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變。”

葉多仰頭沖他笑起來, “一個馄饨而已, 這麽多感嘆？”

衛凡沒說話, 率先進了店裏。

記憶中高而歡快的聲音響了起來，“兩位，鮮肉馄饨？大中小？”

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葉多恍惚回到了十年前。

“一大一小, 要香蔥不要香菜。”

衛凡的聲音響起，葉多似乎聽見了十年前的一道聲音，穿過時間的長河，回蕩在她耳邊。

張偉說：“一大一小，要香蔥不要香菜。”

葉多心頭猛然震了一下，她擡頭，看見衛凡挺拔的背影，覺得自己有些神經質，輕笑了一下，快步跟上他。

兩人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沒多久，香氣撲鼻的馄饨就端了上來。衛凡自動把大碗放在了葉多面前，同時把辣椒油推了過去。

葉多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她擡頭，狐疑地看着衛凡，“為什麽把大碗給我？”

衛凡愣一下，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忍不住輕笑了起來，“怎麽了？我不太餓。你不是說喜歡吃小橋馄饨嗎？吃剩下也沒關系。”

葉多沉默片刻，笑了一下，沒再多說什麽。她感覺自己有點神經過敏了，這一段時間頻繁地想起張偉。大概跟宋銳也有些關系，她把宋銳從心頭剔除了，高中能在她心裏留下記憶的人只剩下張偉。

高中有段時間，葉多異常能吃。每天放晚自習，都要來小橋馄饨吃碗馄饨當宵夜，經常都是張偉陪她來。張偉自己并不是特別愛吃馄饨，所以每次給葉多點大碗，給自己點小碗，只是為了陪她一起吃。

葉多當時覺得自己身為一個漂亮小姑娘，吃馄饨用比腦袋還大的碗有些不像話，所以威脅張偉不準說出去。她吃馄饨點大碗的事，大概只有她和張偉知道。

衛凡……可能只是湊巧怕她不夠吃。

她再擡頭看着衛凡發呆，感覺思維有些混亂了起來。

衛凡盯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我看起來比馄饨好吃？”

“啊？”葉多回過神，面紅耳赤，“不、不是，只是突然回到這裏，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想起什麽？”衛凡傾身靠近一點，目光越發明亮深邃。

葉多頓了一下，說：“想起一個王八蛋，跟我說吃馄饨會長高。我真是服了他了，滿嘴跑火車，吃什麽他都說會長高。”

衛凡突然眯起了眼，探究地看着葉多，追問：“高中時的朋友？”

“衛先生，你問得太多了。”衛凡的模樣讓葉多突然警惕起來，“互不幹涉私事。”

衛凡往後靠在椅背上，整個人呈閑散狀态。葉多幾乎懷疑剛才從他眼中看見的探究又尖銳的目光是自己的錯覺。

“只是好奇是什麽樣的人。”

他随意的态度讓葉多放松下來，她随口道：“就是一個混蛋。跟我說吃馄饨會長高，我一年吃了近百碗馄饨，一厘米都沒有長高，倒是胖了十斤！說起來就生氣！”

衛凡沒再搭話，他垂下眼，盯着眼前的馄饨看，不知道在想什麽。

※

兩人吃了馄饨，開車往回走。剛好遇上放晚自習，接學生的車多起來，路上擁堵不堪。

衛凡一手搭在方向盤上，手指不停敲擊，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葉多扭頭，看見窗外走過三三兩兩穿校服的學生，心思又開始飄。她斂住心神，臉上顯出一些不耐。

“我們繞路？”衛凡問了一聲，也沒等葉多回應，就發動了汽車。

汽車從學校後面繞過，有一片荒地，人煙稀少。黑暗中，汽車無聲飛馳，葉多望着窗外亮着一盞孤燈的荒地，神思再次飛遠。

學校後面的這片荒地原本是個廢棄工廠，在東南方有一面破損的矮牆，那時是她跟張偉的根據地。兩個一樣為身高所困的人，在這個根據地結下了革命友誼，留下了奮鬥的痕跡。

那時候葉多每天早上到學校，都會在抽屜裏發現一盒純奶，還有張偉留下的字條。兩人為了能長高，用盡各種方法。他們在那面破牆上劃下身高線，隔三差五去量一量，總結一下過去幾天為什麽沒長高，計劃一下未來幾天要怎麽繼續努力。一年下來，葉多的身高刻度線紋絲不動，張偉的竄了兩厘米，取得微小勝利。

汽車繞過空地，開到東南方。葉多的目光下意識去尋找那面牆。廢棄工廠已經不複存在，那面牆也随之夷為平地。這些東西都跟張偉一樣，一同消失了，只有她記憶力還保存着相關的一切。

葉多心悸了一下，模模糊糊明白了什麽，她似乎找到了自己十年不曾來小橋馄饨的原因了。四中，包括前面的小吃街和校後的荒地，都在她記憶裏生了根發了芽。

這根不知不覺間長在心裏的芽，如果不拔除，她估計會一輩子耿耿于懷。她必須見張偉一面，為那個未完成的告別，為了四中，為小吃街和廢棄工廠。她要給所有東西劃下句號。

※

日子一天天過去，葉多很盡職的在外人面前扮演好衛太太的角色，心裏默默等待着十一月的婚禮。她有一種預感，那場婚禮會讓她的生活發生改變。大概潛意識裏覺得，張偉如果出現了，會讓她的生活變一個模樣。

周末，葉多跟衛凡照常回大宅陪奶奶吃飯。

最近衛奶奶從TB和廣場舞裏分出了一些精力，迷戀上了養生。葉多看着神采奕奕的老太太，對衛凡說的奶奶身體不好的話産生了深深的懷疑。

周六兩人到了大宅，奶奶卻不在家。老雷領着兩人往裏走，邊走邊對衛凡解釋：“有人給老夫人介紹了一個中醫，說是特別厲害，這幾天老夫人過去三次了，時常讓老中醫開些養生的方子回來。今天說是去買什麽藥，小雨跟着她，先生您不用擔心。”

衛凡嗯一聲，問：“出去多久了？”

“一大早出去的，剛來了電話，說正在讓醫院熬藥，熬好就回來。”老雷擡眼看看衛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話就說。”

“老夫人給先生準備了很多菜，廚房還在忙，先生要過去看看嗎？”

衛凡皺皺眉，這有什麽好看？無非就是他跟葉多喜歡吃的那幾道菜，每周都這樣。

他揮揮手，道：“不用了，你去忙吧。”

老雷哎了一聲，往廚房去了。

葉多和衛凡在客廳裏剛坐定，衛奶奶的聲音就在門口響了起來：“多多，來啦？快過來快過來。”

衛奶奶拎着一大兜子中藥，邊往餐廳走邊招呼葉多。

葉多趕緊跑過去，幫衛奶奶把一兜子藥拿到餐桌上放好。衛凡也閑得無聊，慢悠悠走到餐廳，看衛奶奶搞什麽名堂。

衛奶奶從兜子裏拿出一袋中藥遞給葉多：“還溫乎，趕緊喝了？”

葉多略猶豫一下，接過來喝起來。聽老雷說，應該是養生中藥，沒什麽問題。他們這些有錢人，就愛玩兒養生。衛凡看看葉多，看看那一堆藥，拿了一袋起來打量，一臉的嫌棄。

藥汁味道有些酸澀，也不至于難以入口。葉多站在桌邊，邊吧嗒吧嗒喝藥，邊跟衛奶奶閑聊：“奶奶，這是補什麽的？”

衛奶奶一邊張羅着把這些藥汁分類，一邊欣慰道：“這個曹醫生啊，醫術特別高明，尤其是助孕備孕這方面，人稱送子觀音。”

葉多随意點點頭，然後才反應過來：“助孕備孕？！！！”

葉多過度的反應搞得衛奶奶一臉莫名其妙，“對啊，可厲害了。一會兒還得喝這種。”衛奶奶說着，又翻出了一袋藥遞給葉多，同時瞪了衛凡一眼，似乎十分嫌棄他不争氣。

衛凡：我只是看熱鬧的，關我什麽事？

葉多拿着藥包，欲哭無淚地看着衛凡。

衛凡對着她笑了一下，閑閑地踱到桌子另一邊，拿起一包藥看了看，然後說：“奶奶的心意，你就別客氣了。”

葉多：我客氣你大爺！

葉多苦着臉，衛凡特別賤地在旁邊轉悠，一副輕松悠閑的模樣，葉多恨不得沖上去撓死他。

一袋藥還沒喝完，老雷過來通知飯菜準備好了。

衛奶奶一聽，一雙眼霎時亮了起來，趕緊招手道：“快把菜弄上來，趁熱吃才好。”

沒多一會兒，大盤小盤就擺滿了餐桌。葉多看了一眼，并不是他們平時吃的菜式，她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別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養生餐。

“這是什麽？”衛凡大概也看出這些菜有點貓膩，他十分嫌棄地用筷子夾起一塊東西問。

衛奶奶看一眼，興高采烈地指着幾盤菜介紹：“小凡，這幾盤都是專門給你做的，你自己吃。對了，你夾的那個是牛鞭。”

葉多噗一聲笑了出來，藥汁飛濺。

衛凡整張臉黑成鍋底。

衛奶奶兀自高興地介紹着菜式，都是各種鞭。

葉多優哉游哉地坐在一邊，眼見着衛凡的臉色一點點變難看。

衛凡恨不得拍案而起：奶奶，我不用這些東西，我厲害着呢！

衛奶奶介紹完菜式，突然喊道：“嗨，還有羊鞭酒！我去拿。”

老太太顫巍巍地跑了，葉多立刻爆笑起來，這大概是衛先生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衛凡心裏憋着一股氣，扭頭看見葉多笑得無法無天，他忍不住輕輕湊了過去。

葉多正笑得開心，衛凡突然湊到她耳邊，她整個人一震，跟摁了開關似的，笑了半截，戛然止住。

衛凡輕輕的氣息噴在她耳邊，異樣的感覺竄了出來。

他刻意壓低聲音，沉沉道：“老婆，我們要加把勁了，別辜負了奶奶的心意。”

葉多覺得自己的耳朵炸了，炸得她頭都有些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