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國王城（一）

眼睛開始不好使，久看之後蒙蒙一片，一早喚來的手工匠，下午已把眼鏡制作好送來，吩咐過兩耳要輕薄鏡框要細已按要求，初初戴上雖是很輕巧只是暫時不習慣，看了一會酸累羅伯唐摘下揉捏一下印堂，杉迪亞克走進來捧上參茶，“銀喜呢？”“我正好有事找父親，看到喜姨就順手幫忙拿了過來。”

“你去叫她過來。”拉闊的杏臉眼角幾絲魚尾紋鼻梁下兩道清晰淚溝，若四十來歲身着藍衣濡裙霞帔搭肩，發髻簪步搖的喜姨幫襯雙手揉捏着羅伯唐的肩膀，“碧麗斯呢？”“她在房裏習練禮數。”“剛才我去銀鑽得特那裏還見到她。”

喜姨停頓一下回應道，“可能是習練累了過去找鑽兒玩吧。”“都已經十八歲了，小姐的才藝不去學，整天就知道玩，我看要訂門親事好讓她定心作好準備。”滞呆一下手勢，又接着揉捏，“老爺，她還小呢。”“不小了！”淚水嘩然沖出眼眶，鼻子淅淅瀝瀝聲不停，喜姨的手停了下來，“老爺，你要攆她走嗎？”“又來了，好了好了，不要哭哭啼啼的，女大理應出嫁從夫豈能永伴你身邊。安布希羅最新好點沒有。”

“還是老樣子，怕是過不了今年了。”“不要哭了！每一次你都說他過不了今年，他不是一樣還好好的。”喜姨往前靠近案幾雙腳跪下，嚎啕哭聲越加放肆，“老爺，求求你了，再幫他找個好的藥劑師，這次不同了，他身子骨真的越來越差，最近進食越來越少了。他的時日不長了。”

羅伯唐站起來怒喝道，“起來，我叫你起來！不許再哭！他是我的兒子，我比你還關心他，黑鐵大陸最有名的藥劑師都已請過一輪，可收效甚微我也是束手無策。”又往門外手指去，“若不然你自己去找，只要你看得上的都叫回來。”生氣之餘不忘數落舊事，“五歲那年來的那個老僧人說過，只要帶走安布希羅就可以永保平安，可你呢，就是不情願，現在好了，哭，哭，你就會哭！”

“你還好說那麽瘋僧，你不應該信他的話讓他進來，帶不走安布就把阿塔拐走了，阿塔回來後全變了對我冷冷淡淡的，以前他不是這樣對我的，你說我怎麽向死去的小姐交代呢，我關心他他一點也不理會，她可是把阿塔托付給我的。”舊事莫要再提，總會引起另一件舊事，再數落下去恐怕這晚上會無窮無盡的說起，羅伯唐無耐煩喝停，“好了，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此事作罷！你也不要老再自欺欺人，這不關那老僧人的事，也與你無關，是他一直在責怪我，聽懂沒有！”

一直垂手站在案幾前的杉迪亞克走了過去攙扶起喜姨，被怒喝之後喜姨不敢高聲哭泣唯有按耐低聲，“還有你，今日先生又來告狀，說銀鑽得特逃學，這已是第二次了，你這個做父親怎麽管教的。”火氣起來連杉迪亞克一起臭罵，罵得杉迪亞克低下腦袋，“老是寵着兒子，我說過多少次，寵兒必敗家！你。。你。。”罵不出聲揮一揮手示意兩人出去。

杉迪亞克風頭火勢之際不敢怠慢，急忙扶着喜姨送了出去，末了在正廳門口拍拍手掌，“掌天燈！”暗地裏傳來一個尖刺的聲音，“遵命！”諾諾謹慎再次走進父親的內書房，不敢發一言恭敬站着門口一側，“有急事？”“父親今晚心情不好，我本不應此時打擾再添火氣，只是來信是黑幕堡，故不敢怠慢，特此禀告。”

“飛天鹫送來的？”羅伯唐凝住心神問道，待後肯定回複一白留空處是天平秤圖案的黑色信封遞過來，接着杉迪亞克按動一下機關從牆壁處拿去一金盤，一瓶油倒下點燃火擱在案幾上，抽出的黑色紙張見火後顯影文字。

羅伯唐帶上眼眼鏡仔細查看三四次，讀完信件輕放在案幾摘下眼鏡，垂下臉色不作聲向後背靠，一絲悲痛隐隐入眼。“父親大人，您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許久吐出一言，“一個消息和一堆壞消息！”指指杉迪亞克示意拿去看，緊張看了一遍信件接着在火上再烤，紙張化為灰燼輕輕飄灑落金盤，杉迪亞克收拾好金盤往交椅坐好，“父親大人，故人已逝去請你不要太悲傷了，狂風叔叔今年春歷我還見過他，身強力壯精神抖擻比年輕之人更甚，想不到如此快就死了。”

“世事不作估計，生命猶可前行！想不到他一世英名就如此損落，可悲可嘆！可悲可嘆啊！”聲音所及處觸動內心的悲憤，緩緩氣平複心情，卻不料難忍腦海轉念出故人爽朗的話語和笑容，如是三番兩次折磨心智，眼眶還是不留神跑出一滴淚珠。

“父親大人，請不必太過于悲傷要保重身體！”“我沒有事，只是一時難忍悲憤，這個不孝子，竟然把自己的父親殺了，可恨，可恨啊！若不是黑幕堡收到消息馬上遣信過來，我還迷魂在蠱裏！”“之前一直沒有收過關于狂風叔叔的消息，當時還真以為他真的養傷，想不到是被囚禁。”“是我的失誤啊，最近海上很是不平靜，曼利和胡爾斯的船隊不停在對峙，本以為是家族內部的事情不作多想，想不到胡爾斯這個逆子膽敢把自己的父親都關了起來，硬生生餓着他，狂風一直在等待我的求援，可我卻是坐在這裏享受着美食。餓死父親這種無人性的事情，杉迪亞克我問你，這是兒子可以做出的嗎！”憤聲質問情緒激動之餘拍了案幾。

“他的心被惡鬼吃了，靈魂被魑魅勾引了，古德神，謝爾維神，請你們送他下地獄！父親大人你也不要過于自責，一定要保重身體！”杉迪亞克急忙回應，暗想不能在此事糾纏，悲傷總是沒有止境的，還是快點換個話題，“黑幕堡的信中有遣詞責備之意，父親大人我們該如何回複呢？”

羅伯唐定住神智思索一下，“你覺得呢？”“假公濟私，這個遣詞是嚴厲一點，不過就外人看來的确有這種想法，可這都是為影子大人辦差，這點說不過去！”輕輕嗓子羅伯唐正言說道，“他們說的沒有錯，我的确是為了韋煞塔羅，但更是為了羅伯唐家族，一個小領主仗着是元老院的元老，竟然敢要審問羅伯唐家族的人，何其膽大妄為，若是不教訓一番以後其他人就更加肆無忌憚！”

愣了一下父親的話聽起來是為家族，內心總是想到韋煞塔羅，寵兒必敗家轟然出現在思路上，“父親大人，這次事情辦得如此，我們該如何回複黑幕堡呢？”“現在的王國我真的看不懂，不知是我老了還是真的風雲變幻太快跟不上，韋理回來做元老院理事把西部丢給韋煞塔羅，呂士被屬下刺殺，一支三萬人的軍隊在國王城境內全軍覆沒，還找不到兇手，不知是我無能還是國王無能，馬錯統領那邊怎麽樣了？”一股蒼涼的氣息蔓延在老人的臉上，用詞句一一顯露表達出來。

“還在神殿救治，我們的人在盯守着，一有消息就會回報！父親大人，這事情實在太蹊跷，怎麽就剩個統領跑了回來，按理說不應該出現活口的。”“我是老了，不過直覺還是敏銳的，有一張網在撒向我們，杉迪亞克，雨欲來則風前行，風止就是暴雨，要早作打算啊，黑幕堡那邊暫時不作回複，待事情清晰再看看如何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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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迪亞克低頭不語沉思，房間裏瞬時靜寂，琉璃螢石燈裏昏黃的燈光無聊擺弄，照亮兩個人的影子，熏香袅袅扭動細長的身影，冷場之後想起一事，“父親大人，弟弟有來信！”

“我已提出你兩次，叫他韋煞塔羅，他已不是羅伯唐家族的人！”嚴聲叱喝道，“是的父親大人，這是他的信！”羅伯唐把信推了回去，“我不想看，無非就是生意，有何好看，你去執行就可！”“我看過了，只是這次不同，他請求我們的無息貸款。”“怎麽，他用完錢了，我還以為他是金山銀山呢，哼！”“這也不能怪他，前兩次他要求的物資數量如此龐大，我倒是想不明白他要這麽多東西做何用途。”“他的嗅覺一向很靈敏的，肯定看到一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又不和我們分享，你也照着多做準備一下，這是個暗示！”“那怎麽回複他的請求呢？”

“無息貸款，他以為是天掉錢，玉石不是在他那裏嗎，回複他，立刻和玉石完婚，這個就可以商量，不然免談！”無禮的要求，伸手要錢的乞丐，卻沒有說上一句‘行行好，老爺，求求你了，你的大恩我将做牛做馬回報。’之類乞丐應說的話，強橫而來就是搶劫，誰會對一個搶劫者施予憐憫之心，就讓這個乞丐餓死吧，那邊杉迪亞克卻是笑笑，“父親大人，玉石給你寫了一封信，說是一定要請您親自拆開。”

一封新的信再次擱在案幾前，猶豫幾下還是拆開，抖直信紙字字印心。

尊愛仁慈的父親大人在上：

兒媳玉石在下叩拜！幸得父親大人和我父親交心恩賜良緣，我與韋煞塔羅結為百年之好，不能當面頓首唯有諾諾遠方行禮。已為人婦當為夫君分憂解難，兒媳不才未能多方照應，只因腹中胎兒作擾，唯有先行母禮再行婦道。

韋煞塔羅前日和我說起一段話，我聽完落淚，照原話道出：草木最是沒有感情，因為随時會凋零；人是世界上最有靈性之物，因為能勝任各種情緒，快樂，喜悅，悲痛，哀傷，卻有因世事困擾不停擾亂心智和骨骸，動靜之中精神不堪重負。這是為什麽呢，因為人的能力總是有限，智慧也是有盡頭的，初初擺弄自如後面卻如同朽木不堪重負，此一番感悟自坐在這個執政官位置更為深刻，想起舊日父親一番辛勞，表面雖是榮華富貴其中更有心酸。今日已為人夫人父百感交集，嘆當日頑劣不更事，未明父親一番苦心，可悲可嘆！

韋煞塔羅另說起，怕孩兒他日和他一樣頑劣，懇請父親大人賜名正行！

兒媳玉石再拜

慢慢折好信收入信封，羅伯唐招呼一下杉迪亞克，“陪我出去走動走動！”是夜，天幕黑暗一顆明星閃耀東北角，二人來到後花園，“十月了，你看定心都出來了。”“是的父親大人，天龍角星已移位！”“說說古語，這星術如何指人行動？”“天龍角星初升是潤九月，收割田中谷物；定星十月，河水幹涸修補橋梁；心星十一月，修葺房屋以備寒冬，至于這十二月，我記不起了。”

羅伯唐呵呵一笑，“杉迪亞克你應多常讀書，這樣才不會忘記智慧者的話。”“是的，我一定銘記于心！父親大人如此心情灑然，想必是玉石的信，不知有何喜事呢？”聽完父親的話杉迪亞克喜上眉頭，拱手行禮說道，“恭喜父親大人，你又添一孫兒了。”

“只是這禮數未盡，你馬上去寫信給你弟弟，催促他盡早定個日子完婚，我要去觀禮！”羅伯唐擺擺手回應，杉迪亞克接令欲走又被喊停，“先別急，陪我去看看安布希羅。”

過垂花門游廊穿行，推門一間西廂房，三座熏香爐騰雲駕霧，藥物味腥膿味混雜熏香一起撲面而來，錦瑟絲綢手帕捂鼻難以制止氣味沖進肺部，羅伯唐接連咳嗽不停，往前邁出的腳步硬生生停滞不敢往前，兩丫環正在用藥水擦拭手臂和大腿，見人來臨起身行禮，憔悴的喜姨迎了過來，“老爺，你來了。”

靠近床邊一死白色骨架躺在床上，沒有生氣的皮貼緊骨頭，幾處潰爛的皮膚已用藥水擦拭過，若非是富貴人家禁得起折磨恐怕久卧全身化膿而亡，深陷的眼眶空洞的眼神，一丫環正用金勺輕輕撬開嘴角喂水。

無心再看羅伯唐轉身就走，一烏衣正好從門口進來，吸盤手拿住一封信，“老爺，門口有一僧人求見，趕了幾次還在敲門，未了遞過此信，說是關于三公子性命，老爺看了自會接見，我們不敢怠慢，唯有驚擾老爺，信已查過是好的。”喜姨發瘋喊道，“攆走！快點攆走！我說過多少次，不許僧人進屋！”

“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你們送老夫人回房休息。”“我不走，我要看着兒子。”又是淚流直下，哭泣聲不停，“夠了！你要待着就待着，若要再瘋癫我就趕你回去。”威嚴之下喜姨唯有收起眼淚一言不發走到床沿邊坐下，定定看着安布希羅，羅伯唐抖開信一看，只有幾句話：一別去十載，知恩未能報，故遣劣徒來，了結心頭好。

“那僧人什麽模樣？”“回禀老爺，頭戴扇平尖頂草笠帽，手持黑木法杖中年模樣。”請入房內的僧人并無行禮，“你是羅伯唐老爺吧，我師傅仙逝前囑咐道，他曾受羅伯唐家族一飯之恩至死不敢相忘，十年前本想還恩未料不果，又見二公子天資聰慧未曾禀告私下走帶，還請老爺恕罪，此趟我是受命前來救三公子的命。”羅伯唐拱手說道，“老師傅太言重，草草一飯竟然想不到仙逝之前還未曾忘記，果真是真人！”“羅伯唐老爺，三公子這病不是病，他是天生有肉無魂，想必師傅已和老爺說過，十年前老夫人不忍心師傅唯有暫作治理緩和，而十年之限就在今夜，若想保他性命唯有去無魂殿方可，請老爺讓我帶他走吧。”

“那就勞煩師傅了。”羅伯唐再度彎腰拱手恭敬說道，“另外還有一事，不知我師弟韋煞塔羅在嗎，我有一物相交。”得知二公子已遠行，僧人從衣兜拿去一黑盒子，長二十寬十高五寸邊角處已被磨光滑，表面并無任何雕刻花紋，“這是師傅送給師弟的，師弟曾無數次問及師傅請求此物，師傅一時戲言說道，耐心待我仙逝時只會贈予你，這就請老爺轉交給韋煞塔羅。”

羅伯唐接過沉甸甸的黑盒子，“敢問師傅一事，我兒是頑劣被驅逐還是私下偷跑回的？”那僧人摸摸一個僧人必備的道須微笑一下，“不可問！亦不可說！”不作理會徑直走往安布希羅，喜姨晃過神彈起來伸手攔住怒喝，“滾出去，不許你碰我兒！”

“老婦人，此夜也是大限，錯過後悔莫及，帶走他日有緣還能重逢，不然就是陰陽相隔不相見，請三思！”喜姨一怔一驚呆滞住，轉而祈求的眼神望去羅伯唐，杉迪亞克，轉頭是幾個丫環，接着推開僧人撲倒在羅伯唐腳跟前磕頭，“老爺，求求你，行行好，求求你不要讓他帶走安布希羅，求求你。”話裏帶着厲鬼哭泣聲，羅伯唐沒有任何反應，喜姨爬着轉到杉迪亞克腳跟前，凄厲的聲音驚惶的臉部，杉迪亞克急忙扶起喜姨，“喜姨你起來。”“杉迪亞克，喜姨一直對你是最好的，求求你，幫幫說句話，求求你的父親不要帶走他。”緊拉拽着杉迪亞克衣裳的手不放，撕心裂肺嚎啕起來，羅伯唐向後揮揮手，“送老婦人回房歇息！順便叫藥劑師來一趟給她開點藥物安睡吧。”

氣息游離的安布希羅被硬塞入口一藥丸，詐屍一般坐了起來，吓得三個丫環驚叫一聲，“無魂人，随我走吧。”光着腳的安布希羅點點頭站了起來，“老爺，請不必遠送，就此告辭，請了。”“有勞師傅！要不擡轎送你們一趟？”“不必！”

目送二人離開，羅伯唐久久沒有離去，最後嘆了一口氣，“來人，把房間所有的東西拿去焚燒，鎖上房門不許老夫人靠近一步！”遠處馬車急促拉近一輛車轎，踏踏馬蹄響聲響徹胡同，杉迪亞克望去說道，“父親大人，好像是布魯諾大人的車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