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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再醒來,便是第二天中午,日頭爬到屋頂正中,曬在她臉上暖洋洋地,李嫂怕她曬着,輕手輕腳地拉窗簾,吳念破天荒地主動說話:“別拉,挺好的。”
李嫂喜滋滋地答應,又把窗簾拉開,窗子支起來,外頭地暖風也吹進來,吳念抿着嘴閉上眼。
李嫂出去又進來,手裏端了碗雞蛋羹,捏着勺子要喂她,她偏頭躲開,接過碗,自己拿着勺子慢慢吞咽。李嫂在一旁看着,等她吃完才說:“餘總回城了,早晨霧氣大,他一早就走了,走前特地吩咐我不要喊你,說你昨晚不大舒服,讓你睡個自來醒。”
吳念眨了眨眼睛又鑽回窩裏,李嫂倒了杯溫水,把藥拿出來一粒一粒剝好,擱在她手裏:“念念,來,咱把藥吃了,吃了再睡。”
她搖頭,把藥推給李嫂,有氣無力地說:“我不吃了,不想吃,吃了也沒用的,你們都知道吃了沒用為什麽還逼我吃?”
李嫂拉着她的手,耐心勸說:“怎麽就沒用呢,咱們念念聽話,有病就得吃藥啊,不吃藥怎麽才能好?來。”
吳念依舊搖頭,眼淚汪汪地說:“我不想吃我不想吃……”
李嫂捋了捋她的頭,一時也不知道她是清醒着還是又糊塗了,只好連騙帶吓地硬塞到她嘴裏,迫着她往下咽,等她吃完也哭成了淚人兒,李嫂看着心頭一陣難受。
吳念好半天才冷靜了,又一驚一乍地拉住李嫂的手,啞聲問:“今天是幾號啊?”
李嫂笑說:“七號。”
吳念神色恍惚,忍不住念念有詞:“七號,七號……這麽重要的日子我差點忘了……五年了……五年了……”
她魔怔一般,眼淚啪嗒啪嗒地滾下來,屈腿縮到床上,抱着被子一角低泣,又悲痛又壓抑。
李嫂這才想起來,只怪自己多嘴,怎麽就沒提前想起來,也好騙她,不至于讓她一早晨哭兩次。
她哭了良久,李嫂不知道怎麽勸,索性讓她哭,總比憋着把人憋壞要好。後來藥效上來,吳念精神不濟,靠在床頭上昏昏沉沉。
李嫂念叨:“睡吧,睡吧,睡一覺就好了,醒來了該忘得也忘了……”
到了傍晚,吳念才轉醒,一時有些糊塗,不知道這是在哪,她緩了片刻才想明白,撐着身子坐起來。
李嫂從外面近來,有些意外:“醒了啊?”
她輕輕道:“李嫂,我有些餓。”
李嫂擱下收進來的衣服,笑說:“餓了好,餓了好,知道餓就是清醒着,等着,這就去給你做飯。”
吳念往她手裏掃了掃,皺眉問:“你拿的誰的衣服?”
李嫂握着她的手,提醒她:“餘總前天來看你,在這住了兩天當然要換洗衣服了,我這也沒熨鬥,只好随便洗了洗,”說到這裏反問她:“這,這衣服能水洗嗎?哎呦,別洗壞了……”
吳念有些狐疑,輕聲問:“行鈞來了?”
李嫂愣了愣,只嘆了口氣。
吳念沒覺得不妥,繼續說:“這次來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會再來,衣服留着也沒用,洗壞不洗壞的也沒關系,鐵子哥要是穿着合适就拿給他吧。”
“他天天幹粗活,哪稱得上這種好衣服……浪費。”
吳念笑了笑,“拿去吧,擱着才是浪費。”
李嫂沒再說別的,給她打了洗臉水,等她洗漱好才端着盆子出來,李房鐵正光着膀子在院子裏劈柴,李嫂倒了髒水把盆子放到水井旁,拉着李房鐵說:“昨晚不知道怎麽折騰的,念念又犯病了,這兩天的事估計全忘了……我看這餘總不來是不來,一來了都不得安生。”
李房鐵笑了笑,放下斧子點了根煙,說她:“你真是六月天一會兒一個變,餘總不來整天念,餘總來了又嫌棄,我都摸不準你脾氣了。”
李嫂提起圍裙擦手,又湊過來把他劈好的柴擺到柴堆上,壓低聲音說:“你懂什麽,咱們再可憐她也不能不要錢白照顧,餘總要是一直不來,說明心裏沒她,咱們好日子也到頭了,我能不盼着餘總來?”
一時又責怪他:“說幾遍了別光膀子別光膀子,人家城裏人講究,她臉皮又薄,一會兒出來看見你衣衫不整的怎麽好意思!”
李房鐵嘆了口氣,披上褂子坐着木凳抽煙,半天才說:“這妹子也可憐,咱們拿了錢就盡心盡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李嫂點着頭說:“可不是,單是為了錢也不會盡心盡力……她那個樣,被人苛待了也記不住……”
坐了片刻又說柴劈的差不多夠冬天燒炕了,讓他別再忙活,要變天兒,說罷又拐進屋把床單揭下來泡在不鏽鋼大盆裏搓洗。
……
餘行鈞回來便直奔公司開會,去吳念那裏耽擱了兩天公司就堆了一堆事務等他,開完會便在辦公室處理各部門遞上來的文件。
一直到下午,秘書抱着一束□□提醒他該去墓地,餘行鈞放下鋼筆,突然就想起吳念說的話來,心裏一陣悶痛,正呆愣着,桌子上座機響,他拿起來聽那邊說完才吩咐:“不見,幫我推了,今天下午什麽人都不見,有事找董助。”
那邊問:“天塌下來也不見?”
要是往常,他肯定陪對方再說幾句廢話,可是今天提不起勁兒,冷冷挂了電話。
電話剛挂斷又響,是家裏那邊來的,餘行鈞頓了一下才接:“媽……她沒回來……您別去了,去了又傷心,我一個人去就成……随她去吧,您跟個傻子計較什麽,她自己都糊塗的不行,好了,我這忙着,晚上別等我吃飯。”
餘行鈞挂了電話,神色有些疲憊,坐了一會兒便提着外套往外走,劉秘書緊跟其後。
外面風起雲湧烏雲密布,不大會兒便開始飄雨絲兒,路上行人來去匆匆,餘行鈞不禁感慨,這讓人壓抑的天氣,真是應景。
灰白色地私家車順着大道越走越偏僻,雨勢漸大,兩旁地樹木水洗一般油亮青翠,最後進入一條羊腸小道,順着公路往下看,隐約看到一片墓地群,隐在青山綠水間。
劉秘書開車就近停下,見餘行鈞看着窗外,神色不明,輕聲提醒:“餘總,到了。”
餘行鈞仍是一動不動,劉秘書沒再說話,氣氛僵住,兩人各自發呆。約摸着過了一刻鐘,餘行鈞才說:“你在這等着,我自己上去。”
他說着推門下來,大雨滂沱而下,瞬間打濕他的衣襟,劉秘書有眼色,拿着花和雨傘跑下來,遞給他。
餘行鈞看也沒看,接了東西便往裏面走。劉秘書進車,随着他的身影往裏面望,今兒不是清明也不是過年,墓地不見人影,要不是白天還真讓人瘆的慌。
劉秘書在外頭等了好久,餘行鈞出來時他還偷偷打量,除了肩頭的西裝被淋濕一開車門帶了些水汽之外也沒怎麽變化,好像裏頭葬的是不相幹的人。
從郊區回來就在一處酒吧門口停車,餘行鈞吩咐一聲自己便推門進去。
回到公寓已經是一身酒氣,屋裏冷冷清清,沒有一絲人氣,一看便是獨居。他把皮鞋脫得東一只西一只,暈乎乎地躺到床上,仍覺得天旋地轉,轉的胃裏惡心頭上發疼,他口齒不清地叫人,一時忘了這裏除了他沒有別人。
餘母電話又追過來,估摸着是催歸,他把手機關了機扔到地毯上。
這處房産不常來,他現在住在父母家裏,吳念去鄉下後就沒了倆人的房子,還有處婚房,早幾年買的,已經抵債了,不過他現在有錢,有錢也沒贖回來,因為贖回來也是擱着。
想到這裏,不禁有幾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傷感。想完覺得真酸,一時酸的他掉牙。
他伴着這份瞧不起的酸味半嘲諷半好笑地睡過去。
恍惚中有雙手解他的皮帶,清脆地啪嗒聲傳到耳中,餘行鈞皺着眉頭擡了擡脖子,就看到個彎腰地窈窕女人,頭發攏到肩膀一側,眉目清秀,甚是好看。
他扯嘴笑了笑,又躺回去,理所當然地讓她服侍。
陳可青抽了皮帶又解他的褲扣,輕手輕腳地脫下來,疊齊整放到一邊,他身子修長夠不到上身,只好爬上床跪着解他的襯衫紐扣。
剛褪到一半餘行鈞握住她的手,把她架到胸口不正經地說:“別急啊,總得讓我歇口氣。”
陳可青紅着臉笑了笑,松開手站起身,拉被子蓋在他身上,餘行鈞一腳踢開。
“熱。”睜開眼又說:“怎麽找到這來了?”
她坐到床沿,扭着頭看他:“不是去鄉下接嫂子了,沒接來?”
他眉毛挑了挑,捏着她的下巴問:“誰是你嫂子?叫的怪親近。”
“難不成叫姐姐?叫姐姐也成,不算過分……”
餘行鈞沒搭腔。
“今天一個人去的?又喝這麽多酒……你要是不嫌棄,下次可以帶着爍爍去。”
餘行鈞閉上眼沒搭理。
陳可青坐了會兒,又說:“其實爍爍還小,你不想帶算了,聽長輩說這樣對爍爍也不好。”
她看看餘行鈞,脾氣上來,拾起解下來的領帶甩到他臉上,站起來要出去,餘行鈞先一步勾住她,往她屁股上拍了兩把,後又揉捏了下,吩咐:“去,樓下給我接杯水。”
陳可青皺皺眉毛,看他醉醺醺的,不能跟他一般見識,只好開門出去倒水。
餘行鈞又躺了躺,緩和過來才起身去浴室,他頭還疼着,想趁機醒醒酒,便把水溫調涼,水刷過肩膀時刺痛了一下,他沒當回事,沖完摸到臺子上,擠了些沐浴露,一抹沐浴露就不是滋味了,一陣鑽心痛,他側頭看了看,抿着嘴想,下口真是恨,不能說十足十的力道,估計也沒把他當自己人。
磨蹭半天踢踏着拖鞋出來,陳可青看他晃蕩着站都站不穩,走了幾步去扶他,餘行鈞往床上一躺就不起來了。陳可青拿着毛巾給他擦腳,擦完一只搬到床上再擦另一只,擡頭就瞧見餘行鈞眼神清明,盯着她發呆。
她笑:“幾天不見就不認識了?看什麽呢,不就是給你擦個腳。”
餘行鈞愣怔了下,摸一把臉,手臂搭在額頭上,遮住半張臉,陳可青湊過去,親親他的下巴,他沒反應。
她低頭又要親,突然看見他脖子裏的抓痕,東一道兒西一道兒,橫七豎八也只有女人的指甲才幹的出,再往下打量,他肩頭紅腫地小齒印……
她收回視線,眼神冷下來,心裏酸的冒泡。
“餘行鈞,你真是沒心沒肺,總這樣……”
他放下手臂,睜眼問:“怎麽樣啊?”
她說不出口,又覺得說了他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好轉口問自己最擔心的:“回來都好幾年了,怎麽突然想去看她?”
“哦。”淡淡補了句:“心血來潮。”
“你們本來就名存實亡,你就沒想過辦徹底嗎?一刀兩斷幹幹脆脆,非這麽藕斷絲對誰都不好……”
餘行鈞坐起來把她拉到懷裏,瞧見她眼淚汪汪楚楚可憐,低着頭親吻她的眼皮子,耐着性子哄:“哭什麽啊,寶貝?大半夜的,容易招鬼……”
她咬咬唇,含淚說:“你總要說明白吧……就算單純讓我安心也好。”
“咱們有事明兒再談好不好?我這醉着酒,說了胡話不又惹你不開心?”
“你媽想孫子了,你明兒去我那接,不然我才不管。”她故意說。
餘行鈞點着頭答應。
她又嫌他不說話,帶着哭腔控訴:“你又敷衍我,就問你離不離婚,你不離婚我就走!”
他笑着松開手,語氣一變:“離婚不離婚的是不是該我說了算?你怎麽突然不知進退了?本來就頭疼,讓你弄的更疼了,鬧也行,關門出去鬧行不行?”
陳可青愣了一下,開門出去,門砰地一聲被甩上。餘行鈞低聲罵了句“操”。
罵出這句酒也醒透徹了,起身到外面瞧了瞧,客廳燈都關了,估計是真給氣走了,他揉了揉額頭,回到卧室摸手機給她打電話,那邊接了一個,剛通兩秒又挂了,大概是氣極按錯鍵才接的。
心意到了就行,他沒打第二個。
突然想起來吳念發病時那副吓人的樣子,心裏又頂得滿滿的。他這幾年都有些怨恨,不過男人到了年紀便不會兒女情長了,尤其是事業有成之後,那些往事都不再放進眼裏,經歷多了,心自然硬了。這心态有點像男人對女人那種,毛頭小子就容易擦出火花,輕易被撩撥,等到成了情場高手床上那些事就看的淡了,對女人好奇心也小了。除了生理需求,不會再裝的滿腦子都是,整日yy。
在床上躺了老大功夫也沒睡着,只好翻身下樓拿酒,光着背席地而坐,半靠在沙發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到半夜,時而清醒時而迷醉。
天蒙蒙亮才痛痛快快睡過去。
……
村裏每年都有廟會,唱戲跳舞,燒香拜佛,偶爾有個把眼神不好地瞎子半仙算命蔔卦,一時熱鬧非凡,李嫂早早催促吳念打扮好,牽着她的手去湊熱鬧。
吳念着了身天青色短袍,踩着坡跟白涼鞋,雖說生活在鄉下,那也比土生土長地鄉下人保養地好,打眼看過去也就是二十五六地歲數,混在人群裏格外紮眼。
李嫂帶她看大戲,她卻沒興趣,倒是圍着幾個算命先生打轉,算便算了,人家說什麽她信什麽,頭一個說吳念命硬,克夫克父,讓她拿一千塊解命格,吳念纏着李嫂要錢,李嫂過日子,自然是不舍得給,只好哄她說這人是騙子,得再問問別的先生,既然來了廟裏誰也比不過山廟和尚的修為。
好說歹說把吳念拉出來,帶着她到廟裏磕頭求簽,而後找大師解說,大師問吳念求什麽,吳念默了半天,好像聽不懂大師說的話。
李嫂趁着她呆愣,悄默聲地拉着大師到一旁,把吳念遭遇說了說,又塞了些香油錢,笑說:“大師看着給勸一勸。”
這世間的事本來就真真假假,大師了然一笑,放下木簽,坐到吳念跟前,平靜道:“無念無念,這名起的都不行,沒有念想自然命苦,得改。”
吳念想了想問:“大師覺得什麽名兒好?”
大師捋了把胡須,沉吟片刻才道:“叫吳心才好,施主只要心夠大才能想得開,再大也莫過于一個無字。”
吳念盯着他,若有所思。
大師見她上道,一時也同情她,便又說:“其實名字也只是個記號,心裏有了,別的都算不得什麽,放下還是不放,是兩個極端,有時莫要太執着。”
吳念看了大師半晌,突然站起來就走,李嫂不明所以,趕緊向和尚道了謝追上去,山道又長又陡,李嫂順着臺階下行,在一處僻靜地兒才追上吳念,她正攀着石頭遠望。
李嫂順了口氣,跟着她的視線往外看--
一片雲海,隐約瞧見高聳入雲地山峰,青翠地松柏相映,雲霧缭繞。
再遠處,有處專門登高看雲海的白塔,巍峨雄壯,這麽遠依舊能看到三個鎏金大字,“望海樓”。
李嫂靜默片刻,打量她:“你怎麽了?剛才還好好的,累了咱們回家,要不去看大戲?踩高跷?哦,對,咱們去套圈……”
“李嫂,沒有心的,是什麽?”吳念眼眶紅了紅,垂着眼低聲問她。
李嫂張了張嘴,半天才說:“有句話說的好,好死不如賴活着,你別一個勁兒陷進去……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不是人人日子能過得順遂。”
她依舊是淡淡的:“我知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李嫂不敢多說,只好提些不相幹的事:“你最近病情又反複了,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清楚,忘事忘得厲害,真讓人不放心……上回來看你的徐醫生還不錯,要不聯系……”
“沒事,不想麻煩他。”
“……那別胡思亂想了,什麽坎兒都會過去的。”
吳念哽咽,咬着牙不作聲。她真想這一切是個噩夢,醒來了什麽都還是好的。
可是,一晃五年,誰的夢會這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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