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傅攸寧顫巍巍睜開眼, 就見鳴春在床畔抹眼淚。

鳴春忙抹掉臉上淚痕,帶着哭音道:“怎麽這麽就快醒了?沒事的, 你只管睡。”

傅攸寧無奈苦笑,聲音輕啞:“我覺得,我有必要睜個眼,向你證明我還活着。”她只是沒那麽清醒, 實在不必哭得跟她要死了似的啊。

當日自範陽回來後,她央求梁錦棠直接将她送到了寶雲莊, 待梁錦棠一離去,她就差點站不住, 得虧鳴春将她接着。

“你做什麽哭成這樣?”傅攸寧勉力抵擋着睡意,聲氣含糊地問, “我只是無力回天了還是怎麽的?”

當日她自樹上摔下後,就覺着整條右臂劇痛, 初時以為是掌心被樹枝斷口劃開的傷太深的緣故。後進了範陽城, 醫官只留意到她腰傷及掌心的外傷,也替她上藥包紮好, 可她醒來後覺着整條右臂痛得越發不尋常。

她怕是毒發的新症狀,一直忍着,對誰也沒敢說, 直到到了寶雲莊,見梁錦棠走了, 才沒再忍, 直接倒在鳴春面前。

後來她始終迷迷糊糊, 隐約知道齊廣雲是氣到火冒三丈,仿佛在她藥方裏多添了些安眠的藥材。後果便是她這幾日總是醒了吃,吃了喝藥,喝完接着睡,少有全然清醒的時候。

鳴春趕忙擦掉面上的淚痕,略帶哭音沖她苦笑:“你右手腕骨,骨折了。別怕,莊主已替你重新接過,這幾日情況也不錯,就是得好生休養着,許久不能拿重物了。”

當日她倒地後,齊廣雲一探便當即暴走。原來那骨折的傷處,竟都快長合了!只是,合得錯位。沒法子,只得給斷了再重接一回。

是以不怪他下那樣重的安神藥,實在是旁人看着都疼,她竟也沒哼一聲。

聽鳴春這樣一說,傅攸寧心裏倒踏實了,迷迷瞪瞪點點頭,又道,“在床上連躺幾日實在氣悶,能否将我……挪到到窗前躺椅上,再接着睡?”

差人去請得齊廣雲應準後,鳴春小心将她扶到窗前躺椅上,又拿來薄錦被仔細蓋好。怕她中途忽然醒來需人照應,不敢稍離片刻,便坐在窗下花幾旁守着。

鳴春跟在齊廣雲身邊做事也是近兩三年的事,照師門輩分,她該喚傅攸寧一聲,師姑。

那日傅攸寧在她面前險些倒地時,她才真切體悟,何為“所謀之事大者,心志之堅”。

這一路回京,與她同行的人皆未發現她手腕骨折,鳴春不得不發自肺腑地驚嘆,她的忍功……實在可怕。

日暮時傅攸寧又醒過一回,說是餓了,鳴春趕緊讓小丫頭端了粥來,仔細地喂她吃好後,她又睡過去了。

鳴春就那麽呆呆在花幾旁又坐了許久,不覺竟已天黑。

怔怔盯着傅攸寧的右手,看看那張平靜的睡臉,一時沒忍住心裏堵,又開始偷偷抹眼淚。

她知道傅攸寧為何要忍着不說。

傅攸寧這個傻子,定是不懂右手為何劇痛,多半以為是毒發。她怕多說多錯,到時若有人真請到杏林高手,那她中毒的秘密就有可能藏不住。

雖只是“可能”,她也忍着,不冒這風險。

她要保的秘密是齊廣雲。是她與齊廣雲真正的關聯。是寶雲莊及他們背後師門的秘密。

——你各項資質都好,打一開始就是你們這輩裏最最拔尖兒的。鳴春,你知道暗棋嗎?

鳴春是站在師門中樞的後輩核心,自然清楚,傅攸寧是衆多暗棋中的一顆。

所謂暗棋,就是資質太差,學啥啥不好,幹啥啥不成,最後索性被實質放棄,任由自生自滅的人。

只是師門怕人反水,給個暗棋的名義,也給一名專門的聯絡人,保持着與師門不鹹不淡的關聯,偶爾遇到一星半點有價值的消息,仍為師門做些微薄貢獻。

若運氣太背,可能到死都沒機會遞上任何有價值的消息。

傅攸寧在他們那輩裏是第一顆暗棋,未入江湖歷練就已被放棄。偌大師門中,除了齊廣雲,少有人記得她的存在。

可她竟能守着初心,一步步走到如今。

鳴春忽然明白,為何齊廣雲對師門上下全淡淡的,唯獨傅攸寧不同。

因為他們骨子裏是同一種人,看着漫不經心,內裏卻偏執到近乎可怕。

正戌時,梁錦棠到寶雲莊來接人。

鳴春聽得門外有動靜,趕忙起身迎到出來,見是梁錦棠,便福了禮,低聲道:“梁大人安好。”

見梁錦棠來意明确,鳴春也不阻攔:“傅大人也該喝藥了,煩您替我叫醒她,我這就去叫人煎藥。”

梁錦棠點頭應許,毫無異議地接手了看護的活。

可當他坐在花幾旁看着那張睡意沉沉的臉,就怎麽也下不去心吵她。

她的臉色較前幾日已好上許多,看來她對齊廣雲醫術的信任,也并非全然沒有道理。

客房內燭火随風搖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左搖右擺。燭花輕響,哔剝炸開一地溫柔的心事。

傅攸寧,我舍不得叫醒你,你自己醒,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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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好半晌,傅攸寧剛轉醒,才驚訝地發現梁錦棠坐在旁邊盯着自個兒瞧,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齊廣雲就進來了。

一見她正醒着,齊廣雲氣沖沖翻了個白眼:“可惜我不在範陽,竟無緣得見傅大人威武風姿呢!”

傅攸寧張了張嘴,終究沒辯解。梁錦棠倒是冷冷瞥了齊廣雲一眼。

“你也算我寶雲莊老主顧,”齊廣雲哪有心情瞧梁錦棠的眼色,只顧沖傅攸寧爆開了花,“大家總是熟人,一向交易也愉快,你若想死,直接同我開口啊!我至少有一百種死法供你選的。”

“我這不是正事嘛……”傅攸寧回神,讷讷應着,想擡揉揉眼睛,右手卻又一陣鑽心的疼,壓根兒擡不起來。

齊廣雲見狀,氣不打一處來:“動什麽動?!”

“我右手……究竟怎麽樣了?”

“什麽右手?哪有右手!你壓根兒就沒有右手!”齊廣雲的臉色黑如鍋底,目光火亮火亮的。

“不要吓她,”梁錦棠皺眉出言制止齊廣雲的咋呼,轉頭對傅攸寧淡聲安撫道,“只是外傷。”

“外傷個鬼,她骨折了,不過我又給接好了,”齊廣雲以腳尖勾了床畔的雕花圓凳近前,沒好氣地坐下,“梁大人,其實你不必指望她會有柔弱的少/女/之/心。哪怕有人說她右手要廢了,她也只會想左手該怎麽使弩機。你若打斷她雙手,她立馬會問江湖上有沒有用腳使弓/弩的秘籍你信不信。”

梁錦棠聽得重重皺起了眉,又心驚又心痛。

範陽那個庸醫,竟沒發現?而傅攸寧這個小混蛋,竟也不吭半句,一路忍到回京?!

傅攸寧見他帶了惱意的目光朝自己看過來,沒來由地心頭發虛,尴尬将頭轉向一旁,試圖撐着坐起來。

眼尖的齊廣雲忍無可忍地咆哮:“傅攸寧!你再亂動一下試試?信不信我将左手也給你卸了!”

梁錦棠聞言,冷眼睥睨,語帶寒冰,不疾不徐:“你試試?”

三個字,一記眼刀,齊廣雲的氣焰立馬被打壓下去。

“大夫麽……對這種莽撞的病人總是免不了生氣的。”

傅攸寧對眼前這樣的場面無言以對:“齊莊主,我只是想起來喝藥。”她用左手指指剛剛進門的鳴春。

鳴春手裏端了碗藥,見屋內一室火氣,手足無措地看向傅攸寧:“傅、傅大人,外頭有人找你。有好幾個,說是你繡衣衛的同僚。”

“我去瞧瞧。”梁錦棠向鳴春颔首,心道尉遲岚是太久沒被人揍過了吧?明明已将孟無憂借給他使喚了,還想出什麽幺蛾子?

見鳴春走過去輕柔地扶着傅攸寧坐起,他才起身出門去。

待梁錦棠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傅攸寧急急向齊廣雲啞聲輕道:“季蘭缃……”

齊廣雲立刻打斷她,壓着嗓音低咆:“就說這些事你不必管!她若敢找你麻煩,我毒啞了她!”

當年他落魄時,只有傅攸寧對他伸出手。從那之後,他對師門的人與事,不過是利用。能為我用者取之,不能為我用者,冷眼旁觀。

他如今還願與季蘭缃一争高下,并非因為他還有什麽熱血與抱負。

是他知道,傅攸寧絕不願師門如別的許多同行那般,悄無聲息地沒落乃至消失。

在他有生之年,他會盡全力替她守住心頭的歸處。

——小師弟,你資質好,到你該在的位置,才能發光發熱;我再如何努力也比不上你用處大的。我若能看着你做到,也就如同自己做到,是一樣的。

偏激如齊廣雲,到如今都還覺得,傅攸寧這想法,很愚蠢。

他甚至懷疑,她就是活得太無牽挂,所以只要死得有用處,她根本不在乎怎麽死法。

“那些事有我替你去做,你就看着,咱們講好的不是嗎?”齊廣雲笑笑,輕輕拍了她的頭,“你會活得好好的,長命喜樂,百歲無憂。”

會有人将她好生護着,任她嬌嬌俏俏、作天作地,将她從前沒有得到的,都一一補齊。叫她心有挂礙,叫她知道,她很好,也很重要。

因今日寶雲莊還有一位棘手的病人,待傅攸寧喝過藥後,鳴春與齊廣雲便先行離開了她所在的客房。

梁錦棠折回來時,門口只留了一名小丫頭照應。

“是尉遲大人有交代嗎?”傅攸寧小心觑着梁錦棠進門的神色。

梁錦棠搖頭,淡淡道:“是傅靖遙有交代。”

“少卿大人?”傅攸寧對這位便宜家主始終無法以兄長看待,她始終覺得,還是将傅靖遙作為光祿少卿供着較為妥當。

“他說,你有傷在身,近期實在不宜繼續獨居,”梁錦棠的目光裏有毫不遮掩的愉悅光芒,亮晶晶閃着,“他以光祿少卿的身份命你即刻抉擇,是回傅府,還是……”

必須承認,傅靖遙果然老辣,知道傅氏家主的身份傅攸寧未必買賬,擡出上官威嚴,才是她絕不會費力抵抗的一記絕殺。

此刻的傅攸寧滿腦門子都是“大事不妙”的預感,在她目瞪口呆的緊張注視下,梁錦棠緩緩笑道:“……我的宅邸。”

若非一身是傷,傅攸寧都想跳起來破口大罵了。

抉擇?抉擇個屁啊!

那個老奸巨猾、陰險狡詐的傅靖遙,明知她絕不會回傅府,事實上就沒得選啊!從前她也不是沒傷過,怎麽這回就不能繼續獨居了?

x的!傅靖遙王八蛋!打定主意不要她再做人就對了!

見她一臉震驚、憤怒、糾結、抓狂,卻又只能忍到內傷,梁錦棠很不厚道地笑了。

“所以,我眼下是直接将你打包送回傅府嗎?”

傅攸寧擡起左手指着他,整個人都在抖:“你你你……你給我擺那一臉春風花開的樣子是什麽意思?”

“回傅府?”梁錦棠笑得開懷,再問一次。

“不回!”傅攸寧窘到發惱,恨恨咬牙,“齊廣雲——!有沒有那種當場就能毒死我的藥?活不下去啦!”

明知齊廣雲與鳴春根本沒在附近,她不過就是惱羞成怒之下亂喊一氣。

“好,我懂了,”梁錦棠徑自走過去,朝她伸出手,唇角眉梢全是笑意春風,“你若不服,我可陪你先上京兆尹衙門擊鼓鳴冤。”

反正,這下流主意是傅靖遙出的。他只不過,表示同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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