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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立夏已過,天候轉暖。

今日光祿府發放新一年的夏季武官袍,一大早索月蘿領了一隊人出外辦事,傅攸寧除了安排自個兒旗下的人領官袍,還需幫手調度索月蘿旗下的小旗們去做這事兒。

一大早忙個團團轉,終于歇下來喝口水時,沈蔚便跟了過來。

沈蔚倒是個言出必行、絕不拖泥帶水的姑娘。昨日才定了主意要去成親,今日就來找傅攸寧脫除繡衣衛武官籍。

傅攸寧雖有淡淡傷懷,卻也不強留,只輕輕笑着:“尉遲大人正叫今日去領今年的夏季武官袍,你倒貼心,平白替他省下幾件。你家中父母兄姐都同意?”

沈蔚眼中有薄薄的淚,卻也是笑的:“不同意也得同意,他們幾時擰得過我了?”

“是是是,在你沈家,你說話,也還算事的,”傅攸寧向來不喜傷感的告別,也不多說,“你走得這樣急,要同大家話別嗎?”

“不必了,我學你哪,”沈蔚拿手背胡亂抹了眼睛,笑得明晃晃地将她抱住,“千山萬水不必相送。他日江湖再會時,願我已成了更好的人。”

你是我的第一個引路人。我很慶幸,由你目送我,去往浩蕩征程。

我多想長成你這樣,面容溫暖卻心如磐石的姑娘。不怕孤單,不俱受傷,不畏求而不得。

我願如你,靠一己之力在這世間沉浮,明正堂皇立于玄黃天地之中。和光同塵,與世無争。

我願如你,登高岡而振衣,臨清流以濯足。

我願如你,在高處懂得俯首,于低處始終昂頭。以誠摯柔心待人,以堅韌抱負克己。

從今後山長水遠,卻也天地廣闊。帝京與邊關,天涯共一色碧空。

前路或許道阻且長,可此番我不願再等誰來領我走上花開迤逦的将來。

這一回,我要,自己走。

願我歸來時,馬踏輕雲七寶蓮,素心在懷月在天。

願我歸來時,已能驕傲地笑,風輕雲淡望着曾心愛過的少年。

“寧姐,願你,求仁得仁,長樂,無憂。”

傅攸寧輕輕回抱她片刻,靜默良久。

領着沈蔚将一應事宜辦完後,傅攸寧便放人離開。

雖沈蔚職銜不高,她的離去只需傅攸寧做主,不過傅攸寧仍是循例去向尉遲岚回禀。

進到尉遲岚的辦事廳時,他正在抓狂,雖說他看上去是正襟危坐的樣子,可傅攸寧一眼就看出,此刻他的內心絲毫不冷靜。

“有事說,沒事滾。”

以傅攸寧對這位頂頭上官淺薄的了解,能使他進入如月事不順般的狀态,定是有大事發生。

可若尉遲岚不說,她便不會問,兩年來一貫如此。

這是繡衣衛的規矩,雖許多人并不當回事,但傅攸寧在底線問題上一慣謹慎。

于是她也就對他努力壓制的躁狂視而不見,只言簡意赅道:“沈蔚請脫去繡衣衛武官籍,我同意了,就跟你說一聲。”

“沈珣之的妹子?”尉遲岚淡淡一笑,“行吧,反正她也是混日子。便是人留着,魂也沒了。再說,她這一走,沈珣之那個護妹狂魔也不必三天兩頭逮着我再雞貓子鬼叫的,生怕他的寶貝妹子給磕碎了。”

沈家上下将人護成那鬼樣子,将來說不得沈蔚好好一棵苗子要給養廢了。

人,總歸是要長大的。

傅攸寧深有同感,總覺沈蔚此時離京,雖是因黯然神傷而有些逃避的意思,雖略任性些,卻未必就不是好事。

況且,她一向覺得,那是個養好了能頂天立地的姑娘。

來日待她長成一樹繁花的參天之木,楊慎行那瞎眼美少年便是想吊死在這棵樹上,也未必找得到位置。哼哼。

“好,說完了,我滾了。”

尉遲岚忽地想到什麽,又将她叫住:“站住,先別滾。這樣,即刻将你手上閑着的人攏一攏,全帶到蘭臺石室幫忙。”

蘭臺石室是皇家修史存典處,位于皇城之內,向來是個清靜地。據聞內衛與禁軍平常巡夜時,也只需草草行過。

“怎麽了?”傅攸寧開始努力轉動并不那麽機靈的腦子,試圖理出個頭緒。

“前些日子劍南道分院傳了消息回來,當時只說随使團出使樓然的史官鄒敬有異動,”尉遲岚略一沉吟,當下決定即刻讓傅攸寧參與協助此案,便将現有的消息與她開誠布公,“索月蘿推敲許久,推測怕是鄒敬跟成羌搭上線了。”

劍南道與樓然、成羌均接壤,使團原本是要往樓然去的。既說鄒敬有異動,那意思就是,他可能要去的方向,并不是使團原定的樓然。

成羌是宿敵,茲事體大。便是捕風捉影,也不可不防範于未然。

“今晨我又接到劍南道分院的消息,近來成羌王室對蘭臺石室似有圖謀,只暫不知意欲何為。”

傅攸寧大驚:“鄒敬……叛國?!”

尉遲岚拿手指隔空點點她,謹慎地不置可否:“我之前已借了孟無憂,讓他帶着霍正陽他們幾個去劍南道拿人了,現下尚不能定論。索月蘿的線人說,據聞鄒敬可能得知了一個極大的秘密。咱們得先捋捋,他一個史官,究竟能涉及到何等程度的秘密。”

鄒敬不過是個低階史官,并無實權。據這幾日的排查,他日常來往相交的也并無顯赫的大人物。

照常理,他能接觸到的天大秘密之所在,最大可能,就是他在蘭臺石室的史料存檔中發現了什麽。

傅攸寧腦中漸漸有些清晰了:“也就是說,眼下需要找出來的是,我朝的什麽秘密會對宿敵成羌有利,分量又大到足以讓鄒敬帶到成羌做投名狀?”

尉遲岚無奈苦笑:“眼下消息只這麽點,既知對方的意圖在蘭臺石室,就先守株待兔吧。”

“懂,就是賭運氣。”傅攸寧倒不在意方法策略如何,反正她素來是指哪打哪的。

“我這人運氣不怎麽好,如今這樣大的事哪敢靠運氣。”尉遲岚神色凝重地擡手指向上方。

“我打算,靠天意。”

其實,你就直說死馬當作活馬醫即可。

傅攸寧在心裏偷偷翻了個白眼,趕緊領命出去攏人,前往蘭臺石室襄助索月蘿。

**********

光祿少卿的辦事廳內也是一室凝重。

傅靖遙雙臂環在胸前,直直盯着梁錦棠:“對我将傅攸寧安排到你那裏,可有異議?”

“你想說什麽?”梁錦棠深知對面是只老狐貍,自不會輕易進他的套。此時并不确定該答“有”,還是“沒有”,他便輕輕避了過去。

“你倒謹慎,在不清楚我發問意圖之前,就跟我玩四兩撥千斤?”傅靖遙倒是半點餘地也沒留,直接挑明了,“我也沒旁的意思,只是她母親忽然讓我管這事,我雖是個便宜家主,可她母親終究是我大伯母。”

梁錦棠與尉遲岚本就是傅靖遙的左膀右臂,若非人情實在卻不過,他也不舍将這個得力下屬推進傅家這攤渾水。

想想自己此舉終究有些強人所難的意味,傅靖遙瞧着眼下梁錦棠還算平靜,就略作解釋。

“我着實也沒別的适當人選,想來想去無非也就你與韓瑱。那日尉遲岚建議讓我先将人放你家試試,我也就姑且一試了。”

當初他在找傅攸寧談過之後,亦覺不甚妥當,已自動在心中将孟無憂剔除了。

梁錦棠聽得蹙眉,不過他在意的是:“這是能試的事嗎?”傅靖遙這個為老不尊的混蛋,他将傅攸寧看成什麽了?

傅靖遙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哦,所以,其實你是有異議的?這種事确也不好勉強,那今日起我就叫她換到韓瑱那裏去。”

“你敢!”梁錦棠咬牙,當下真有了“用自己的玄鐵銀槍将這個為老不尊的混蛋釘在椅子上”的沖動。

好了,話說到此,已足夠敞亮,局勢總算明朗了。

“看來,你是在替她抱屈。我也是受人之托,一時又沒好法子,”傅靖遙點點頭,輕笑,“我話說在前頭,眼下她有傷在身,我将她暫放在你那裏,好歹還有個說辭。等她傷好了,也不能總無緣無故在你那裏的。畢竟是我大伯父的女兒,你自個兒瞧着辦吧。”

梁錦棠眼神堅定地回視他試探的笑意,面上浮起微赧的暗紅,沉聲道:“只要她樂意,我随時可上傅府提親。”

傅靖遙對這個答案顯然滿意極了,撫掌大笑:“合着我這小堂妹還未将你瞧上眼呢?唔,真是個有志氣的好姑娘。”

“我去你大爺的志氣。”梁錦棠有些挫敗,又心有不忿。

就說,傅攸寧這個傻姑娘,究竟何時才會懂?

這姑娘在他心尖兒上霸了少說也有十來年,他卻一直不知該怎麽待她才好。

瞧着他那打了敗仗似的頹,傅靖遙笑得愈發開懷:“提醒你啊,我與傅攸寧同輩,那将來,少不得我大爺就是你大爺。”

梁錦棠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沒忍住也跟着偷笑了一下。

“你就是太強了懂麽,裝什麽百毒不侵、威風凜凜的梁大人,”傅靖遙難得有了興致,抛開光祿少卿的架子,決定與他來一場男人之間的談話,“你得給人機會,學着示弱,讓人覺得可以親親抱抱抛高高,這樣才對。”

對你個大頭鬼。做不出來。

梁錦棠對他的金玉良言還以白眼,輕嗤:“沒想到你雖一把年紀了,懂的還不少,果真人老成精。”

“我哪裏老了?”玩心大起的傅靖遙拍桌表示不服,“我不過才四十!”

梁錦棠毫不猶豫地戳穿他的自欺欺人:“四十一。”

傅靖遙被他這冷冷三個字噎得,險些一口氣上不來:“老怎麽了?那我好歹也是年輕過的,可你老過嗎?”不上道的死小子。

梁錦棠覺着話已說完,便起身要走。卻聽傅靖遙又在背後陰恻恻警醒道:“發乎情止乎禮啊。不許占我妹子便宜。”

“好啊,”梁錦棠回首,給他一臉“不必客氣”的險惡笑意,“可若她要占我便宜,那就請恕下官無力反抗了。”

“人都沒瞧上你,誰要占你便宜?”傅靖遙一臉嫌棄地揮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這一刀補得梁大人心口痛,怒道:“閉嘴。”

剛走到門口,梁錦棠又回頭看向他。

“不必再費心物色什麽別的人選。”反正都會被他剁了喂狗的。

傅靖遙一臉興味,笑得格外慈祥:“我以為,有勢均力敵的強敵,你才更能看出她的好來。”

“不必。”

他當年對傅懋安說過,他會成為天下最好的男兒,娶了天下最好的姑娘。

無須誰來從旁佐證,他的姑娘,就是天下最好的。他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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