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質疑

那兩天李二都沒有做生意。

他當天下午就把許大夫找來,重新給柳雲青檢查了腿傷的夾板。幸而年輕,恢複得很快,再過十天就可以下掉夾板了,雖說暫時還不能跑跳,但是這陣子先用拐杖助力,走路是完全沒問題了。

許大夫還笑眯眯的拍拍李二的肩膀:“還是李老板你家夥食好啊,骨頭斷了都養得這麽快。”

李二苦笑着補足了剩下來的診金。

“不過,柳公子你這傷是怎麽來的?不像是跌斷的腿,倒像是被什麽利器砍的……斷口處很整齊,雖說看着吓人,但是接骨簡單、恢複得也快。”許大夫一邊把銀子往懷裏揣,一邊問。

“被我師弟用劍斬的。”柳雲青愣了愣,如實答道,“還好腿沒被斬斷,不然就真要瘸了。”

“嚯……”許大夫聽了都一怔。

“你不說……是和家人怄氣?……”李二匆匆把許大夫送走,折回頭來猶豫了半晌還是問了。

“我自小和師父一家住在一起。”柳雲青簡單的答道。站起身扶着拐杖要往外走。

“你幹什麽去?”李二想扶住他,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

“走走,渾身筋骨都要睡爛了。”

“小柳哥……我那日……你只當是被狗咬了……”

柳雲青倒是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你那晚是喝多了酒。算了。”

李二張了張嘴,只得由着他在院子裏轉悠。

這幾日李二自己除了飯點會回來做些飯菜與柳雲青一道吃了,其他時候都不肯留在店裏。柳雲青不肯提那日的事情,李二也沒得厚臉皮再提,可是又怕面對他,便日日躲在外面。他甚至想,要不花倆錢去窯子裏随便找個姑娘。

大概是一直沒結婚,自己才會變得這麽古怪的——李二每天晚上躺在自己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只能不停地這麽對自己說。

至于找姑娘麽,他當然是舍不得錢的。

他只有不要錢的五姑娘……

“媽的。”

遠近街坊都知道李二最近沒做生意,成天在外面瞎轉悠。江湖傳言:李二這麽摳門貪財的老板居然會關門歇業,肯定是找不到老婆快得失心瘋了。

打前幾日起,周家三姑娘就不敢往永定橋附近晃悠。如今這般,更是吓得連家門都不敢出了。

在路上總被人指指點點,可真尋着目光看過去,那些人又都低頭各自該幹嘛就幹嘛去了。

李二長的闊肩蜂腰,家中小有些錢財,衙門幾個當差的皂隸衙役又都是他爹當年出征漠北的戰友——遠近街坊沒人敢招惹他,當面給他難堪。

一日早上,李二突然想跟着鴨倌老劉出門逛逛。便丢下些碎銀子在柳雲青房裏,與他打了個招呼就匆匆跳上了老劉的船。

他這幾日沒進劉家的光鴨,老劉雖說有些覺得奇怪,不過也不是愛多嘴的人,便歡歡喜喜的接待着李二上船來玩。

江寧縣離金陵不遠,順着秦淮河一路過去也就大半天的功夫。老劉家兩條小船輕腳程快,附近沿河幾個農莊還沒到下半晌就已經走完了。

南方的初秋并沒什麽涼意,日頭暖得很。

水稻還沒到收割的時候,田裏午後沒什麽人。河岸上有些養鴨養魚人家的姑娘媳婦坐在石頭上洗衣服。老劉的三兒子在另一條船上幫手,故意沖那些女人大聲逗趣:“暑天坐石頭上燙爛了屁股喲~”

岸上頓時一片叽叽呱呱的笑聲,還有幾個膽大的姑娘假模假樣的沖船的方向潑水。

李二正坐在船板上釣魚,被這陣水潑得有些失了興致。

“李老板,你瞧瞧我家這小三子。嘿。”老劉站在後面一邊搖橹一邊同他說話,“我都不敢給他讨媳婦,還不得天天吵架。”

劉三才剛十六歲,臉上滿是少年人稚氣未脫的模樣。家裏兩個大兒子跟着老劉照顧生意,劉三哥便是個只管吃飯睡覺不操心的。

“三哥兒還小。”李二重新給魚鈎上餌,“再一兩年就好了。”

“還小呢。李老板你比他還小兩三歲的時候就自己當家坐鋪子裏了。”老劉咂咂嘴,“那幾年你真是不容易。”

“嘿。”李二笑笑便不再答話,一甩魚鈎,在空中漂亮的畫了個弧線,輕輕巧巧的落在水面上。

水面上波光粼粼,影子倒印在船身上很漂亮。

李二今天沒有戴帽子,發髻服服帖帖的梳在頭上。涼風從他耳邊吹過,帶來遠近樹梢葉子晃動的輕浮風聲。

太陽曬得他一側的臉上有些發燙。

“再釣一條大的,晚上帶回去給小柳做湯吧。”李二心裏默默的盤算着。

李二兩腿挂在船舷外晃來晃去。他腳上穿的是步營齋的厚底布鞋,舒服又透氣,五錢銀子一雙。他腰上的荷包裏有一串銅錢,三四錢碎銀子。

李二今年二十一歲,他熬過了許多本以為要熬不過的日子。

午飯在船上吃了些魚蝦,老劉只怕李二吃不慣,想讓劉三現宰一只鴨子來吃,李二連聲說不用。那是劉家生意的本錢,沒有這麽白白拿來吃的道理。

就着新鮮魚湯和菜籽油炒的雞蛋青菜,李二足足吃了兩大碗米飯。

從前家裏窮的時候,李家也是用菜籽油炒菜的。後來爹爹死了,領回來的三十兩補貼,他娘把鋪子的上下兩層全買下來了,還加上院子。地契房契如今都在李二家樓上的閣樓裏鎖着。再後來生意漸漸好轉,李家便不吃菜籽油了。李二現在給烤鴨刷料都用的是大粒的好花生榨油拌蜂蜜。

李二曉得受窮挨餓的滋味,也曉得如今吃得好穿得好的滋味。

現在的日子這樣好。

李二心裏想。

李二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想他了。

回程的時候,天剛擦黑。船要從金陵城外的外秦淮渡口路過,老劉習慣在那捎帶幾個客人上船回江寧縣,多賺幾個銅錢。今天收來的鴨子在後面那條船上,有劉三哥在照應,這條船再多載兩三個人不是問題。

李二便點了個油燈,一個人坐到船頭去了。船尾處在渡口搭了跳板,有三個客人在商量着要上船來。

其中兩個看起來是江寧縣城附近的菜農,給了錢便挑着空擔子上船,好像與老劉相熟得很,三個人互相說笑着問問今天生意如何。

還有一個人站在渡口上猶豫要不要上來。是個年輕道士,穿得一身道士服,背上背了把劍,手上還拿了個長布包。長得挺俊,看着年紀不大。

那道士猶豫了會兒,招呼老劉,說要問點事兒。

嗓音聽着很清朗,他沖老劉揮揮手,喊“船家船家。”

老劉本來打算拆了跳板了,又直起腰來,接話道:“小道爺,乘船不?到江寧縣去的。這會兒上船還趕得及進城門。”

“船家,打聽個事。”那道士往前走了一步。

“您說嘞。”

“江寧縣城裏最近有沒有來過一個年輕道士?”那道士指指自己身上的衣服,“穿的和我差不多,比我高點兒……對了,是個斷了腿的。”

“道士?沒有的。” 老劉瞧他不打算上船,于是把跳板收進去了。

過了片刻,老劉又想起什麽一樣說:“斷了腿的……”

李二本來坐在船頭的油燈下,此時突然回過頭去看向老劉。李二的臉色很難看,油燈的光投下的陰影簡直把他照的面目猙獰。他兩眼直直瞪向正打算說話的老劉。

老劉站在船尾,感覺船動了一下,扭過頭看到了李二的臉。他愣了個神,接着說道:“……斷了腿的也沒。小道爺你找人?”

“沒事。打攪了。”那年輕道人嘆了口氣,轉身便走了。

在永定橋口上岸時,李二硬往老劉的手裏塞了兩錢銀子。

“最近渡口如果還有道士要渡船,你只說不載。”李二搭着老劉的手一邊下船一邊低聲說,“問人就說不知道。”

“對了,明天鴨子照常供給我。”

第二天,李二鹵菜店照常開門生意。

柳雲青清早就聽見院子裏的噼啪燒火聲。起身往窗外看去,李二正端端正正坐在小椅子上守着烤爐煽火,另一邊廚房的竈上也鬥旺了火。

火光印在李二的臉上,有密密的汗珠滲出來。

院子裏起先是若有若無的松枝香味,一刻鐘之後便是帶着甜味的濃郁肉香。

“這叫什麽事,明明被強暴的是我啊。”柳雲青又好氣又好笑的松了一口氣,倒回床上去繼續回籠覺。

此時世道剛剛安定,蘇杭富饒的城鎮和閩南各地或多或少都有些男風的傳聞。算不得倫常醜聞,譬如富家翁養的少年子弟,譬如閩南人的契兄契弟。

柳雲青沒覺得什麽丢人難堪,确實有些不快。只是看李二這些天的可憐樣子,想來是後悔內疚得很。他也就真是不必再提了。

更何況……

李二這些天有些轉了性。他從前從不多問柳雲青的事情,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家裏幾口人、田裏幾畝地……

柳雲青雖然話是不多,不過也樂得與李二說說話。李二長得俊,性子憨厚,雖說摳門了些,但待人好,待柳雲青更是沒的說。

柳雲青幾乎都想開口問李二要不要招一個打雜的。

吃得少,能幹活——像他這樣的打雜的,多好。

柳雲青開始時不敢對李二多說自己的事,可人真是有些莫名其妙,那日之後卻漸漸覺得與他親近起來。

當見過一個人最隐秘的內心深處與最不堪的模樣時,是不是會覺得能看到他真實的樣子。柳雲青越來越這麽覺得。

“我從前是練武的。”

某天早上就着粥吃鹹鴨蛋的時候,李二問了一句。

柳雲青把一塊蛋黃夾進嘴裏,抿了兩口,油黃。啧,李二腌的這鹹蛋真是好手藝。

接着柳雲青就這麽坦坦然的說道。

然後李二被自己嘴裏的粥嗆了個半死,“練武的???”

“不然我師弟如何斬得了我的腿?”柳雲定了定神,說道:“我師弟他……我與他為了事情争執,吵得厲害。他拿劍斬了我的腿,我便逃出來了。”

李二想了想,又問道:“那你們平日裏吃什麽?”

“……飯啊。”柳雲青看了他一眼。

“不是……我是說,你們靠什麽吃飯?”李二找了個措辭。

“有三四畝田,不過在山上不大好種。早先還有個佃戶種那幾畝田,後來實在養不活,師父就讓幾個小師弟輪流去地裏幹活。再有的時候,給別人幫幫忙什麽的……對了,出門拜帖比武也是有錢的。”柳雲青仔細想了想,掰着手指頭數給李二聽。

“一個月能吃上幾次肉?”

“兩……三次吧……”

“學武挺不好的。”李二點點頭。

“難怪你長得這麽瘦。”李二把最後一口粥吃完,又着重補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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