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藝伎阿源
沈白不放心獨自留在衙門中的沈笑,命宋玉棠連夜趕回了汴城縣衙,所以護衛沈白安危之責便落在了邵鷹的身上。
直到酒席結束,陸元青也沒對沈白說過一個字。所以當沈白被那飛雪攙扶着離席之時,最後看了一眼陸元青,卻失望地發現他竟然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那個叫做如雲的女子身上,似乎已經忘記了還有他的存在。
沈白本以為陸元青定是有些其他的想法才“說服”他留下來的,不過從眼下看來,他似是真的只是被那位如雲姑娘迷住了而已。
如今沈白騎虎難下,只得裝醉,由着那位飛雪姑娘攙扶着自己去別院休息了。一旁的邵鷹自從和陸元青回來後就一直沉默不語,他不聲不響地護着沈白離開,臨出門之時,他又回望了一眼陸元青,卻見他擡起頭正看向自己,并在如雲沒有注意的角度張了張嘴,那口型極為簡單,所以邵鷹輕易地分辨出了那四個字:護好大人。
祝府豪奢,所以這些住在祝府的伶人,只要是在祝東樓眼中還能排得上號的,都有自己獨立的院落。如雲的院落在西跨院,她手持燈籠在前面引路,并不時回過頭來對跟在身後的陸元青淺笑着,陸元青看着她俏麗的側臉,也微微笑起來。
回到屋裏,早有小丫鬟伺候着如雲更衣,陸元青便随意地坐在靠窗的榻上,輕輕推開窗擡頭望去,天幕一片墨染般的濃重,有幾顆星星于天際跳躍閃耀。春暖花開的午夜,連拂過耳側的風都是徐緩而溫暖的,令人心中的煩悶漸漸消淡下去。
身後有溫暖而熟悉的氣息靠過來,如雲如玉雕琢般的手輕柔地環上了陸元青的頸項,無限溫柔地微微笑道:“陸公子,如雲伺候你休息吧。”
陸元青嗅着她身上帶着溫暖氣息的香味,卻慢慢搖頭笑了笑,“如雲姑娘,這裏只有我和你,你不願做的事沒有人會勉強你。雖然你家公子命你陪我,可是怎麽個陪法還是我說了算。”
如雲環住陸元青脖子的手微微頓了頓,才慢慢放了下來,輕輕坐在了陸元青對面,微微低頭,“不勉強的公子,其實我……”
陸元青卻溫柔地打斷了她,“如雲姑娘累了嗎?想休息了嗎?”
如雲搖搖頭,“不累。”
陸元青聞言指指面前的棋盤,“那麽姑娘就和我下局棋吧。”
如雲微微臉紅,低聲道:“其實這棋盤是我放在這充門面的……我不會下棋的,我拿手的技藝不是這個。”
陸元青“哦”了一聲,又問道:“那如雲姑娘的拿手技藝是什麽?”
如雲細聲道:“琴,我彈的琴還能勉強聽聽。”
陸元青文雅一笑,“那如雲姑娘願意為在下彈上一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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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雲望了望沐浴在窗旁月下的白衣少年,他的眉目在柔美的月光下顯得有種神秘的悠遠,令人突然心生神往。她漸漸生出一種知音難覓之感,不知不覺興奮技癢起來。她笑着點了點頭,轉身從一旁的木櫃中取出了一把樣式古怪的琴。
那琴和普通琵琶相比略微短些,更怪異的是,那琴只有三根弦。
陸元青望着那把古怪的琴半晌,驚奇地“咦”了一聲,随後才慢吞吞地道:“三味線?這不是琉球國的名音三味線嗎?如雲姑娘難道不是我大明朝人?”
如雲先是驚奇陸元青竟然識得三味線,而後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如雲是明朝人,可是這三味線的主人可能不是。”
陸元青感興趣地繼續問道:“三味線的主人?這三味線的主人又是何人?”
如雲聞言猶豫了片刻,似是有些猶豫要不要告知陸元青,可是她擡起頭來看着陸元青對她微笑的臉,卻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被重視之感流過心間,她小心翼翼地聽了聽周圍的動靜,才低聲對陸元青道:“這三味線是阿源教我彈的。”
陸元青想了想才繼續問道:“阿源是誰?”
如雲依然小聲道:“我不知道阿源是誰,我到祝府的時候,阿源就在祝府裏了。她的來歷很神秘,我總覺得她和府中所有人都不一樣……對了,說是什麽藝伎。”
陸元青腦中猛然想到什麽,可是他并不肯定這種猜測,所以他鼓勵地看着如雲問道:“這位阿源姑娘可曾對你說過什麽?”
如雲嘆口氣搖搖頭,“阿源是個啞巴,不能開口說話的。她對我不錯,我那時剛剛進入祝府,不知天高地厚,總想着能有一步登天的日子,所以那日我在樹下第一次看見阿源靜靜彈着這三味線的時候,我就想學了,我想拿我新學的曲子去取悅公子……還好我最終沒有那麽做。”
陸元青微微一笑,“阿源阻止了你,對嗎?”
如雲驚奇地看着陸元青道:“是,阿源不能說話,她只是在地上寫了幾個字:喜歡,我教你;炫耀,就走開。”
陸元青贊道:“真是個有意思的姑娘。”
如雲似是有些喟嘆:“阿源是這個祝府中少有的從不獻媚炫耀的人,她從不圍着公子轉,公子的眼中也看不到她。她對我不錯,教了我不少用三味線彈奏的曲子,有一支叫做《夜央曲》,很好聽,我彈給陸公子聽好嗎?”
陸元青微微按住了如雲想要操琴的手,他那冰冷光滑的皮膚帶起了如雲手背上的一串驚悸之感,她微微驚愕地擡頭看向陸元青,卻見他柔和一笑道:“不着急,這位阿源姑娘後來如何了?她……可還在這祝府之內?”
如雲聽到這句話,似是突然感到很驚慌,她佯裝鎮定地鈎了鈎三味線的弦,卻聽那弦在靜夜中發出了一聲詭異的脆響,這時如雲的聲音也随之響起,“阿源,一個月之前失蹤了,她,不知道去了哪裏。公子派出去找尋她的人回來禀告卻說,說她死了。”
陸元青聞言微微詫異,“死了?”他默默想了想又問道,“之前的一段時間,祝府中可來了奇怪的人?也不能說奇怪的人,或者算是你家公子的朋友,很可能在這裏小住了一段時間,你家公子應該很重視此人……”
卻見如雲微微搖頭,“公子的朋友十分多,而公子本人又極喜歡呼朋喚友喝酒宴樂,有時候是在外面,有時候也會帶回府來,還有朋友甚至會在府中小住,這種事在祝府是極平常的事情。”
陸元青點點頭又問道:“今年春闱會試你家公子可參加了?這段時間前後府中可來了不一樣的人?”
聽到此問,如雲卻是猛然間臉色泛白,她有些驚恐地揪住了袖口,斷斷續續道:“有。公子會考回來之後似乎是帶回了一位有蘇州口音的公子,據說那位公子也是今年參加春闱會考的考子,姓什麽來着?趙公子還是錢公子?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的是……”說到這裏如雲略微停住,卻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自己的右袖口,陸元青自然沒有漏掉這一點,他只是不動聲色地繼續聽她講下去,“公子十分喜歡去找這位蘇州公子,他應該和這位蘇州公子關系不錯。他還将阿源派去照顧這位蘇州公子了……”
陸元青輕輕拉起如雲的右手,不顧如雲的驚慌,小心翼翼地撩開了她一直緊攥的衣袖,她細膩潔白的手臂之上竟然有一處極為駭人的巨大傷疤,從傷疤的形态來看,應該是新傷,疤痕的中間猶能看到鮮豔的粉紅新肉。陸元青輕輕觸碰那疤痕,毫無意外的,那熟悉的輕微顫抖感再度從如雲的身上傳來,猶如之前她為他更衣時的觸碰一般,讓陸元青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驚懼和不安。
陸元青輕皺眉頭,似是喃喃自語,卻是看着如雲道:“這是怎麽來的?是誰竟然忍心在這麽無瑕的手臂上烙上這樣可怕的傷痕?”
如雲難堪地收回自己那可怖的右手,聲音已經如小貓般嗚咽:“是我自己的錯,我那日酒醉無德,誤闖了那位蘇州公子暫住的院落,我不知道那裏不許任何人進去。我只是多日不曾見到阿源,有些想念她罷了。自從她去照顧那位蘇州公子之後,我就很難再見到她。我真的不知道……祝府裏除了阿源,我不相信任何人,我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陸元青在心底微微嘆息:你相信阿源,和她說不敢對別人說的話,又何嘗不是因為她是個啞巴。祝東樓将那位蘇州公子與世隔絕開來,不許任何人接近,卻獨獨派了他并不喜歡的阿源前去照顧,又何嘗不是因為啞巴不能洩露任何秘密呢?而如今阿源失蹤了、死了,那麽這秘密就成了真正的秘密了。
陸元青心中早已洞悉實情,但看着面前女子柔弱抖動的肩膀和傷心不已的神情,還是伸出手安撫地拍了拍如雲的肩膀,“別難過了,傷口總會結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深夜滋長了人心底無限的軟弱,況且面前又有一位這麽溫聲細語的公子對她低語,如雲終于克制不住,靠在了他的肩頭,雖然他的身體冰冷得怕人,可是她喜歡他溫聲說話的樣子。
陸元青沒有拒絕如雲,卻也沒有伸手摟住她,他只是慢慢且輕緩地拍了拍她的後背,低聲問道:“如今那位蘇州公子還在祝府中嗎?”
如雲靠在陸元青的肩頭,細聲道:“沒有……他和阿源一起不見了。”
陸元青靜默了片刻又問道:“如雲可讀過《風波鑒》?”
如雲輕輕搖頭,“沒有,我識字不多。不過那書如今似乎很出名。”
“你家公子可喜歡吟詩作對、賞析字畫、書寫文章?”
如雲輕笑道:“我家公子只喜歡賞析美人……”
陸元青欣然一笑,“這點我倒是深有同感,祝府的美姬伶人可謂數不勝數啊。如雲姑娘為在下彈一曲吧,不彈那三味線了。”他微微一指一旁琴架上的古琴,“就彈一首《鳳求凰》吧?”
如雲聞言眼波流轉柔柔一笑,“好,聽陸公子的。”
夜深靜而悠遠,如同如雲行雲流水的琴音,她的琴聲中帶上了絲絲縷縷的柔情,将一首《鳳求凰》發揮到了極致,婉轉如訴的琴音順着烏夜的延展彌散開去,這一夜只覺得整個祝府都凝在了一片深切纏綿熱烈旖旎的曲意之中……
第二日清晨,沈白和陸元青一起返回了汴城縣衙,沈白沒有坐轎,所以轎夫都先行回縣衙去了,只餘下了沈白、邵鷹和陸元青緩行回去。
沈白靜默了片刻,終于開口問道:“昨夜……元青和那位如雲姑娘似乎是欣賞了一夜琴曲啊?”
陸元青微微點頭,“是啊,昨夜如雲姑娘興致頗好,所以我也樂得做她的‘知音’……”
一旁的邵鷹哼了一聲,“某人倒是一夜溫柔缱绻,惬意得很,看來心中記挂着案子的只有我和大人了!”
陸元青“啊”了一聲,看向沈白,“怎麽大人昨夜與那飛雪姑娘沒有一夜溫柔缱绻不成?”
沈白一笑,“祝公子的美人再美,沈某也是不敢消受啊……昨夜我是枯坐一宿,聽了一夜窗外飄來的琴聲啊,倒也是動聽得很。”
陸元青悠然一笑,“那飛雪姑娘豈不是一腔柔情無人訴?大人你這是辜負佳人啊……”
邵鷹“嘿”了一聲,“有我邵鷹在,要那女人安安穩穩不作怪,自己睡上一覺,還不是容易至極的事情。”
陸元青慢吞吞道:“不過是個貌美多情的柔弱女子罷了,邵捕頭的那些冷酷手段未免用得太粗魯了吧?”
邵鷹怒道:“我粗魯?你憐香惜玉!一整夜都用來聽琴,浪費了這麽好的夜探祝府的機會!百無一用是書生,古人果不欺我!”
陸元青見他這般暴躁,卻是微微笑起來,“大人,昨夜一定不是安穩地枯坐了一宿吧?有邵捕頭在,恐怕也是安穩不了的。”
邵鷹聞言瞪眼,沈白卻是神秘一笑,“元青呢?昨夜可有什麽發現?”
陸元青卻是裝呆到底,“這次嘛,大人先講。”
沈白哈哈大笑起來,“我的發現嘛……這祝府中的美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有些不同尋常。元青不覺得嗎?”
陸元青點點頭,“祝府無事閑養了這些美人在,難道只是因為祝公子的特殊喜好不成?我想恐怕這些美人是另有些用處的吧?”
沈白搖頭一笑,“最難消受美人恩啊,自古英雄就是難過美人關,沙場上屹立不倒的豪傑,往往最後都是英雄氣短在那銷魂的紅紗帳中啊!祝大公子的如意算盤打得夠妙,卻也夠歹毒!”
陸元青笑了一聲,“大人不過是夜宿在這祝府一夜而已,就已生出了這種自危之嘆,倘若是那空有抱負卻難以舒展才能的清高書生,在自己最落魄無奈的時刻,偏偏在這祝府之內尋到了那善解人意的‘顏如玉’,又會如何呢?”
沈白聞言慢哼一聲,“恐怕會在這銷魂窟、英雄冢裏長醉不醒了吧?”
邵鷹接口道:“我昨夜探了探這個祝府,果然有意思得很。其中房屋的排列不同于一般的府宅,而像個迷宮一樣是個環形走向。也就是說如果這個祝公子有心困住誰,而這人恰恰又是個不頂用的書生的話,那麽這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自己逃出去的。”
沈白看了看陸元青,他在邵鷹說話的時候一直沉默着,沈白決定打消他那種想要薦賢歸去的想法,所以問道:“元青,昨夜如雲姑娘當真只是彈彈琴而已嗎?她什麽都沒有說嗎?”
陸元青在心底嘆口氣後道:“春闱會試之後,祝公子帶回了一位蘇州口音的公子,并且不讓任何人接近他,他曾派了一個叫做阿源的姑娘伺候這位蘇州公子,可是如今這位蘇州公子和那位阿源姑娘都不見了,而且據說這位阿源姑娘已經死了……”
沈白一臉“我就知道”的笑意,“還是元青有辦法,既能和佳人一夜賞曲,又能收獲不少線索。”
陸元青欣然一笑,“大人過獎了。”
一旁的邵鷹聞言哼了一聲,“書呆子的酸法子而已……”
陸元青聞言卻是點點頭,“是啊,我能想到的都是這些酸法子而已,那邵捕頭對此案有何高見?”
邵鷹“嘿”了一聲,“老子覺得別和這個姓祝的兜圈子了,直接和他攤牌得了。如果那兩個看書看到死的家夥真是這個姓祝的做的手腳,那麽他必然會因此而有所異動;如果不是姓祝的下的手,也一定和函意坊脫不了關系,這姓祝的或許知曉什麽內情,他也可能會出于自保而供出什麽來也說不定。”
沈白想了想點點頭又問陸元青道:“元青的看法呢?”
陸元青和氣地笑了笑,“邵捕頭所言極為有理,我贊成先探探祝東樓的口風。不過那身份不明的死者還需要繼續查找他的身份。”
沈白點頭道:“我一直派人在查,還有剛剛元青提到的那個神秘的蘇州公子,我會聯系蘇州府協助提供今年春闱考試蘇州考籍的生員名單,看看其中有沒有考後至今未歸故裏之人。”
陸元青笑了笑,“大人考慮得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