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九.4

皇帝圍獵受傷, 在楚國歷史上并非罕見。可鐘離然傷重, 分明奄奄一息之态,讓事情變得越發嚴重起來。她失血過多,一路從林中颠簸回來, 哪怕醫官們搶救及時,也只丢下了一句聽天由命。

這句聽天由命落在李然耳邊, 簡直是一句驚雷。她匆匆從另一處圍場回來後, 見到躺在床上一身狼藉昏迷不醒的皇帝,臉色驟然大變。她早上出門還活蹦亂跳說要給她獵好東西的孫兒,如今卻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怎麽能讓人接受。饒是李然歷經過明帝的死亡, 乍然見到這樣的皇帝也無法鎮定。

她險些失态而泣,扭頭去看坐在床邊的顧思源“思思啊,皇帝這是怎麽回事”

顧思源已經換了套衣衫, 聽到她這麽問,不知為何眼睛一酸, 竟落下淚來。那淚有些太遲了,顧思源當即跪在了地上, 顫着聲音将林中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李然心疼極了,俯身攬住她瘦弱的肩膀, 一個勁地說“我可憐的孩子, 陛下會沒事的。”

一個皇帝, 死于野豬之手聽起來實在是太屈辱了。而且鐘離然還只有十八歲, 正當年少, 不會這麽輕易就沒了。

顧思源哭完了,與李然商議“祖母,陛下乍然出事,堂兄堂姐還有弟弟妹妹們就交由您照看了。”

李然聽出了她的用意,當即下了懿旨,将随行而來的皇室成員盡數召到了她的營帳中看管起來。一直到皇帝蘇醒之前,誰也不能接近他們。

風伯河神與金袍衛們裏應外合,将整座營帳都包圍了起來,杜絕了一切反叛的可能。入夜之後,鐘離然的傷口感染,竟然開始發起了高燒。

顧思源又着急又心疼,連夜催了醫官熬藥,坐在床邊看皇帝面色蒼白呼吸急促地痛苦。

夜風低低吹過營帳,與少年虛弱的呼吸聲聽起來是那麽紮耳。顧思源就坐在她身邊,單手捧着她的臉,眼眶含滿了淚水,喚她陛下。

醫侍上了藥,顧思源含了一口,俯身印上了皇帝幹澀的唇,撬開她的牙口,将湯汁喂入口中。喂得時候,難念會有些漏出來,顧思源為了藥效,給她喂了多一點的量。

許是夜風太涼,讓顧思源覺得十分冷。她身子抖得厲害,哭得滿臉都是淚,海妖給鐘離然喂藥。她一面想,鐘離然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一面又想到皇帝那糟糕的運氣。向來不太活躍的思想,在這個夜裏相互拉扯争吵不停。

鐘離然才十八歲啊,都還沒有她們成婚時顧思源的年紀。她還那麽小,怎麽就遇到了這種事情呢然而世事無常,就連顧思源都沒辦法接受這樣的意外。

她十三歲成婚,十七歲圓房,十八歲心心相印,卻想不到一天都還沒到,一個就遭遇橫禍,卧在床榻。

顧思源一邊給鐘離然擰着錦帕冷敷,一邊不停的哭,她半點哭聲不露,瞧着十分可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明時分,鐘離然還是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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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醒,醫官們也不敢輕易挪動她的位置,一切都要等鐘離然蘇醒過來才能下結論。可是營帳就那麽大的地方,鐘離然重傷的消息還是走漏了風聲。

流言在蔓延,有人說皇帝重傷乃雲中王所為,有人說陛下已然身亡。人心惶惶下,有臣子拜見君王。可顧思源卻怕打擾到鐘離然休息,遲遲不肯答應。

那日看到皇帝遇襲的臣子也見不到皇帝,不由得慌張了起來。兩方僵持,随着時間越長,人心異動。

到了第三日,鐘離然還是沒有醒來的意向,并且傷口持續惡化,看起來危命旦夕。醫官們不得不聯手搶救,就在這個檔口,有一幫年輕的臣子鬧着要來面聖。

鐘離回在外面攔着不讓人進去,他們年輕氣盛,就與金袍衛罵了起來。到最後劍指鐘離回,說她狼子野心,隐瞞陛下傷情,意圖挾天子以令諸侯,謀朝篡位。

可憐鐘離回一片忠心,被這群年輕後輩氣得要吐血。兩方争執不下,在外頭吵嚷得十分厲害。顧思源聽着這動靜,心煩得要命,徑直出了營帳中。

她伸手,一把拔出金袍衛們腰間的長刀,指着站在前方的年輕官員,質問道“誰要面見陛下,站出來”

這位甚少出現在人前的皇後,看起來十分溫柔,沒有什麽威力的樣子。可偏偏她站在那裏,就讓人有種不容小觑的感覺。

年輕人不甘心,見她來了,向前走了一步,說道“敢問皇後,陛下現今如何了”

顧思源朗聲“陛下無恙,只需靜養。”

“我曉得諸位愛卿關懷陛下,只如今陛下的确需要靜養。”

“還請諸位愛卿放心,若是陛下有恙,我絕不獨活”她慢條斯理地說着,神色看起來無比堅定。年輕人看着她手裏的長刀,生怕她下一秒會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頓時心生退念。

顧思源再怎麽低調,也是皇帝唯一的妻子,如今楚國身份最尊貴的人之一。再說還有太皇太後坐鎮,料想雲中王也不會出格到哪裏去。

時局如何,全看皇帝的傷情恢複得怎麽樣了。可沒有親眼見到皇帝,誰也不知道皇帝重傷到何種地步。雖然鬧了一場,又被顧思源唬了,衆人越想越惴惴不安。

然而就在他們繼續鬧騰的晚上,鐘離然總算是醒了。顧思源而泣,抱着她感謝漫天諸神。鐘離然在歸墟入口前徘徊了一圈,如今剛清醒,腦袋一片混沌。

醫官上前給她把脈,見不是回光返照,也着實欣喜。畢竟皇帝一醒,她肩膀上的腦袋也總算是保住了。

等醫官把完脈,沒了外人後,顧思源才抱着鐘離然哭出聲。她真的是吓壞了,向來沒經歷過政局的人,一邊提心吊膽,一邊憂心皇帝身體,這幾日過得可謂是心力交瘁。如今皇帝一醒來,她總算是撐不住了,抱着皇帝哭成淚人。

“嗚嗚嗚麥麥麥麥啊”

這回不是喊陛下,而是喊麥麥了。她很怕,真的很怕,抱着皇帝身子抖個不停。鐘離然頭還暈着,被她這麽一哭又是心疼又有些好笑,只氣虛應道“在呢,在呢,你這麽哭,活像是朕讓你守寡似的。”

顧思源淚眼朦胧,凝眸看着她,眼神充滿了控訴。鐘離然心頭一軟,親了親她的眼睛,啞着聲音道“別哭了,朕心疼。”

她将顧思源安撫了好一會,又讓醫官換了藥後,這才放了心給各處傳了消息。皇帝是真的醒了,衆人懸着的一顆心都落了地。

換了藥後,原本就很虛弱的鐘離然又開始昏昏欲睡。她躺在顧思源身側,盡量避開傷口躺在一起,被她小心呵護着。鐘離然問了些她昏迷之後的事情,顧思源一一與她說了。聽完鐘離回所為後,皇帝沉默了一會,說道“皇姑姑一直都是有風骨的,這次全賴她了。”

鐘離然知道,自己如果要是在這場意外中死去也很正常,可她沒有,還十分平靜地渡過了此次難關。

顧思源點點頭,說道“皇姑姑是個頂好的人。”說完,顧思源淺淺打了個哈欠,略有些困倦。

可她又不太敢閉上眼,生怕閉眼醒來後鐘離然還是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樣子。鐘離然好似曉得她心事一樣,與她說道“困了就睡吧,朕在的。”

可顧思源就是睜着眼睛,雙眼亮晶晶看着她。她眼睛都哭腫了,看起來十分可憐,鐘離然擡手,蓋住了她的眼睛,說道“睡吧,朕還不至于死于區區一個無名野豬之手。”

眼前一片黑暗,顧思源感受着身旁人的氣息,沒一會就閉上了眼睛。鐘離然躺了三日,如今倒是有些睡不着,又開始想到那天啃她的野豬。她越想越氣,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朝着夜空喚道“風”

風伯耳聰目明,聽到皇帝的召喚即刻出現在床邊,躬身應道“恭喜東君闖過大劫。”

鐘離然點點頭,勉強應了他。而後又與她說道“朕遇襲那日,可看到随行的言官寫了什麽你去,将那些不好的都給朕改了。”

她可不要因為被野豬偷襲而名留史冊。風伯稱了諾,又聽鐘離然問道“還有,朕遇襲那日,爾等為何不出現”

不是說貼身保護她的暗衛嗎怎麽就沒有發覺那條野豬的蹤跡。

風伯心中也有疑惑,但還是硬着頭皮回答“回東君,說起來您可能不信,那一日臣等在林中的确未感知到野豬的氣息。”

那只野豬就好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當着一衆感受的面,直直撲向了鐘離然。簡而言之,可以說是鐘離然命中必有的殺劫。等她們反應過來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鐘離然是十分虔誠的太一教徒,聞言也是一怔,只嘆道“許是朕,命裏有此一遭,你退下吧。”

風伯稱諾,霎時如風離去。鐘離然轉眸,扭頭看着已經睡熟的顧思源,恍然想到了混沌中的那句話。

“陛下若有恙,我絕不獨活”

那時她只覺得自己在登雲梯,一聽這話,吓得直直掉下來,陷入了永不清醒的疼痛裏。

說什麽絕不獨活啊,明明就是一個沒心沒肺整天樂呵呵的人。想到這裏,鐘離然伸手戳了戳顧思源的面頰,在她紅腫的眼睛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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