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燙傷
初見時,陸珣身上的傷痕多為長條狀。深深淺淺,縱橫交錯,既有刻骨的,也有淺淺浮于表面的紅痕,看得出經年累月的時間沉澱。
這次阿汀第一眼,被他臂膀上的圓形燙傷所吸引。仿佛生生被什麽東西啃去一塊,它空下去,荒下去,周邊是壞死的皮肉,化膿潰爛。
陰暗的紫黑色四處蔓延,半條胳膊通紅腫脹。
觸目驚心。
“我的……”
王君的口頭禪是‘我的媽呀’,這時候顯然不夠用。她的五官擰在一塊兒,換成:“我的老祖宗呀,這誰把小怪物整成這樣??”
當然是阿香。
陸珣是這間屋子裏的困獸,窮到末路依舊充滿攻擊力。無論是成年男子,抑或是一群乳臭未幹的孩子與破石頭,都傷不到他的分毫。
唯獨那個傳他血脈給他性命的女人。那個狠心的阿香,臨死前竟送他如此殘忍的一份遺産。
阿汀又走兩步,想要靠近他。
陸珣依靠在牆壁上,藏身于樓梯下,面色慘白眼皮半垂。眼神原先有五分渙散,因為阿汀這膽大包天的兩小步,他又忽然的兇狠起來。
琥珀色的兩眼眯起,漂亮而險惡。
他漸漸撐起身體,指骨嶙峋的手掌大得出奇,貼在地上宛如怪物的四爪。脊背緊繃,拱起,形成貓的攻擊方式。
你再走一步,我就撕裂你。
他用肢體動作傳達着這般信息。
“喵?”
黑貓肯定認得這個姿态,但鬧不明白半人半貓的陸珣,與無害的少女阿汀之間有什麽仇恨。它煩悶地在兩人之間徘徊,轉圈。
尾巴不耐煩地拍着地板,它也發脾氣了。
“阿汀!”
眼瞧着阿汀不知死活還要過去,王君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聲音放大放快:“別靠近他!虎子就是想抓他,最後差點被咬掉半個耳朵!”
“可是我不抓他。”阿汀煞有介事地解釋,“他受傷了,我幫他看看。”
乍一聽來合情合理。
王君又想了想,猛然發現不對:“光你知道有什麽用?他知道你要幫他還是抓他?你看看他,貓一眼的眼睛貓一樣的動作,他根本不會說話,也不聽你在說什麽好嗎?”
阿汀看着他,他也看着阿汀。
還是對待敵人的眼神。
“去找大人吧,這事我們管不好。”
到底是一條人命,王君對小怪物沒什麽好感,也沒什麽壞感。不管他是什麽生物,具有男子氣概的女英雄永遠不會見死不救。
她腦瓜兒靈,立刻想到一個人:“就找老村長好了,全村最不嫌小怪物的就是他。”
以前是他,現在也許是傻子阿汀。
“別看了,走吧。”
王君打斷他們的對視,拉着阿汀出門。
“等等。”
“等我一下。”
阿汀化作一陣輕風跑掉,再回來時,手上端着白粥和剝了殼的水煮蛋。
她固執地朝他走過去,身體放低再放低,最後蹲成小小的一團。比他還低,還小,像一只初生脆弱的另一只小動物。
阿汀比剛才多挪近半米距離,陸珣維持着戒備的态度,沒有貿然發起攻勢。但也不準她再過來了。
他撿起一塊小石頭,丢在她的膝蓋邊。手指撥弄着另外兩塊石頭,威懾她。
阿汀聽話不再去了,只把瓷碗和布包裹的雞蛋推過去,推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雞蛋和粥。”
“給你吃。”
她指着自己的胳膊,把他當懵懂的小孩子,軟聲慢語地哄勸:“吃掉就有力氣,沒那麽痛。”
身旁的王君抓耳撓腮,看不明白他們之間的無聲博弈和溝通,更看不明白阿汀的所作所為。
“沒用的。”她忍不住說:“他不吃別人給的東西的。我媽早八百年給他端過飯和肉了。”
日暮村有多少個媽?
其中小半都試過同情這個娘不疼爹不明的野小子。給他米飯,給他香噴噴的排骨,甚至給過家裏孩子的衣帽鞋襪。
陸珣沒有領情過。
飯菜打翻,鞋襪撕碎,他寧願光着腳,和他的貓在角落裏倒騰果屑碎末,在天寒地凍的日子裏瑟瑟發抖。
王君不理解阿汀對小怪物心血來潮的關心,她只知道這是一場傷時間、費感情的白用功。
明天公布中考成績,作為傻子阿汀明天上任的老大,她盡職盡責地阻攔她:“你別管他了,我們直接去找村長,半個多小時就回來了。都餓了好幾天,再餓一下死不了。”
奈何阿汀不聽勸,雙手搭在腳尖上,絕不氣餒地盯着他的眼睛,緩緩地說了一句:“陸珣,你要吃飯的。”
“哎呀我的媽呀。”
王君靠在門邊,想走又放心不下。以前的阿汀叫她厭煩,現在的阿汀叫她沒辦法。
“別叫他了,你看他肯搭理你不?”
“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可能吃你的……”
話語戛然而止,王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吃了。
陸珣伏在地面,灰不溜秋的臉湊過去,很敷衍地抿兩口粥。再往窩裏一躺,三兩下把蛋黃吃幹淨,蛋白遠遠丢開。
他不帶感恩地看着阿汀,眼神冷傲,仿佛在說:這下可以了麽?
王君更震驚了:“他怎麽吃了你的東西,還能擺出這幅欠抽的樣兒?”
陸珣送給她一個輕蔑的眼角。
而他面前的阿汀只是彎起眉眼,對他安靜的笑。
老村長在田間滑倒,正在縣城醫院治療。
阿汀和王君聽到消息時,趕巧瞧見村長兒子走出家門,自行車上捆着一大團包袱。
啞巴媳婦在一旁唔唔呀呀地說話,比手勢,他沒心情看,滿口應着‘知道了知道了’,一屁股坐上車墊。
王君見狀便說:“我們回去吧。”
阿汀不解地看着她,目光晶瑩剔透。
王君在她這雙會說話的眼前,經常潰不成軍。老虎幫老大的派頭全沒了,她拿出十足的耐心解釋:“不是我不帶你去。村長樂意管小怪物,村長兒子不樂意管。我們去了也沒用,知道不?”
阿汀既然不點頭也不搖頭,忽然就跑到道路中央,伸手攔截村子裏那輛鼎鼎有名的鳳凰牌自行車。
村長兒子吓得直剎車,開口便是粗魯的怒吼:“死丫頭片子擋老子的路了,快滾開!”
阿汀不動,只說:“陸珣病了。”
這壞丫頭。
生得細致小巧,瞧着也是文文靜靜的,骨子裏竟是固執叛逆的。沒主意的時候傻得要命,有起主意又拗得要命。
光是這個下午,她悶聲幹幾件大事了?
王君看得好氣又好笑,朝男人叫道:“好哇阿強,又被我抓住你欺負我小弟!”
欺軟怕硬是阿強,瞧見這個愛打架的王君就頭疼。頭疼腳疼肚子疼渾身都疼,被踹過的下頭更是隐隐作痛。
“沒空和你玩花樣,我老爸還在醫院躺着等我。”他沒好氣地瞥一眼阿汀,“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攔我的車幹什麽?”
“陸珣病了,能不能幫幫他?”阿汀看着他。
“關我屁事。”
“很嚴重。”阿汀抿着唇,慎重吐出字句:“會死的。”
發燒胃寒,傷口嚴重潰爛。再繼續窩在髒兮兮不透光的房屋角落中,萬一細菌感染,陸珣真的有可能孤零零死在爛漫的初夏中。
死,在阿汀眼裏是一件開不得玩笑的事,非常非常嚴重。不料阿強嬉笑道:“反正是沒人要的畜生,死就死了,還給我們省事。”
趁她們不設防,自行車輪子踩得飛快,瞬間移出好幾米。他回頭做個鬼臉,哼着歌兒走了。
阿汀的臉上沒有表情。
王君拉她,心裏唾罵阿強這個沒心沒肺的小人。
“那是誰?”阿汀的目光投向啞巴。
“阿強買來的外地老婆,膽子很小的啞巴。”
阿汀已經朝着眉清目秀的女人走過去,把話重複一遍。
啞巴媳婦面上浮現幾分張皇和不安,雙手在褲大腿沙上抹了又抹。她作了幾個複雜的手勢,發現姑娘們看不懂,便拉着阿汀進屋。
一排白色的小藥丸,小心翼翼剪下三顆。還有餘量不多的藥膏,兩顆紅雞蛋。她把它們包在報紙裏,遞給她們。
阿汀糯糯地說:“謝謝你。”
王君反應過來,也說謝謝。
啞巴媳婦小小的笑了一下,不露牙齒,伸手似乎想摸摸她們的腦袋,又腼腆地收回來。
走出阿強家,兩個小姑娘帶着橙黃色的夕陽回家,阿汀遙望見房屋後頭沉默的大山,忽而問:“山上有草藥嗎?”
“我只知道有豬草。”
“上面有幾十頭野生的狼狗。沒有大人,我們小孩進不去的。除了小怪物,他一次都沒被狼狗咬過。”
正因為這樣,村民們篤定他是野物投胎。
阿汀低頭不說話,心裏清楚,僅僅兩顆退燒藥,和民間流傳的土方膏藥,頂多吊住陸珣的命。三天七天還是半個月,全看運氣。
八四年的醫療環境太差,也太貴了。
這山非上不可。
但是找誰陪同?
阿汀在門邊坐了四個小時,遠遠看見宋于秋打起的手電,立刻端出飯菜。
宋于秋不吃辣,筷子一直停在洋蔥土豆餅上。
“爸爸。”昏黃色的燈泡在頭頂晃悠,阿汀盯着自己不成形狀的影子,小聲地說:“中考成績很好的話,你可不可以帶我去後山?”
經常聽說,爸媽會給成績好的小孩獎勵。比如帶她去游樂場,或是吃一次肯德基全家桶。
阿汀沒有這份經歷,更沒有找長輩索要過東西。不太确定,自己的要求是否過分,她掀起眼皮,悄悄地觀察着爸爸的表情。
“明天再說。”
宋于秋收起碗筷,洗澡去了。
明天是公布中考成績的日子。阿汀分不清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但她想,陸珣不會有事。
被虐待的小孩沒有做錯什麽,不應該有事的。
這世上不會沒人要他。因為他有一雙這樣漂亮的眼睛,有一副這樣厲害的骨氣。
至少她很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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