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杖斃

诏獄裏燈火灰暗,沈澤川手腳發涼,愈漸喘不上氣。那麻繩捆得緊,他不斷地搓動着雙腕,卻無濟于事。

土袋擠壓着前胸,他仿佛被投進了深水潭,耳邊嗡鳴,鼻息錯亂,像是溺水一般地無法繼續呼吸。

沈澤川轉動着眼珠,盯着欄杆外的燭光。

堂中幾個錦衣衛正在吃酒,劃着拳呼喝,根本無暇回頭看一眼沈澤川。沈澤川被土袋釘在粗糙的草席上,窒息的惡心感猶如洪水一般埋沒了他。

眼睛有些昏花,沈澤川擡高頭,咬着牙動起了腳。雙腿被杖刑打得幾近麻木,此刻擡起來,竟像是沒有知覺。他踩在了木板床的左角,那裏被蟲蛀爛了,頭一天還被他坐壞了些許。

呼吸越來越艱難。

沈澤川蹬着那一角,用盡力氣下跺。可是他的腿腳無力,甚至沒跺出聲音,床板紋絲不動。冷汗使勁地淌,背後的衣衫浸透了。

他想活。

沈澤川喉間瘋狂地逸着嗚聲,他咬破了舌尖,用腳接着跺着床板。

紀暮那具不成人樣的屍體就是抽着他求生欲望的馬鞭,他耳邊似乎還回蕩着紀暮的聲音。

他要活!

沈澤川發狠地撞着那木板,終于聽見“撲通”一聲。床板被跺塌了一半,身體側陷,土袋跟着滾下去。他猶如破水而出,摔在地上大口喘息。

地上冰涼,沈澤川的傷腿不聽使喚,他用手肘撐着身,汗順着鼻梁往下滴。獄裏冷,他卻覺得整個身體都像是在燃燒,燙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翻滾,終于忍不住垂下頭,幹嘔了起來。

沈衛該死。

中博有十二萬兵馬,分六州設防線,茶石河兵敗後邊沙騎兵入侵敦州一線。正如審問人所說,當時還有挽回之機,沈衛不僅兵強馬壯,糧草充實,還有端州三城的守備軍可供調配。然而他卻出人意料地抛下了端州,畏畏縮縮地躲回了敦州王府。

這一躲成為了中博淪陷的開端,端州三城被邊沙騎兵全部屠城,守備軍士氣頓挫,倉皇南撤,所有人都以為沈衛會在敦州與邊沙十二部殊死一搏,他卻再次聞風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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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博軍節節敗退,邊沙騎兵像是把鋒芒畢露的鋼刀,幾乎捅穿了六州全境。他們策馬而來,輕裝上陣,全憑以戰養戰一路追到了大周王城阒都八百裏之外。

如果沈衛能夠在撤退時燒掉城中糧倉,實行堅壁清野,那麽邊沙騎兵絕對無法深入到這般地步。因為他們沒有辎重,全憑攻下的城中的糧食充作補給,一旦把城中糧食燒幹淨,再彪悍的邊沙騎兵也要餓肚子。

餓肚子是沒有辦法持續作戰的,屆時離北鐵騎會渡過冰河從上阻斷邊沙十二部的退路,啓東五郡守備軍由天妃闕掐死了邊沙十二部能夠逃竄的方向,這些彎刀就是甕中之鼈,決計撐不過冬天。

可是沈衛沒有這麽幹。

他不僅放棄了抵抗,還把城中糧倉全部留給了邊沙騎兵。邊沙騎兵靠着大周人的糧,屠盡了大周人的城。他們的馬被沈衛養得膘肥體壯,在茶石河驅趕百姓與被俘軍士,一夜坑殺得幹幹淨淨。

沈澤川是死裏逃生。

阒都如今要清賬本,沈衛生前的一切調令都顯得格外草率,他确實像是在與邊沙十二部裏應外合。然而沈衛畏罪***,一把火燒掉了自己,連帶着所有文書全部銷毀,就是辦事雷厲風行的錦衣衛此刻也束手無策。

皇上要查明白,他們只能不斷地審問可能知情的沈澤川。但是沈澤川生母乃端州舞伎,沈衛兒子太多了,他庶出排第八,上下都輪不到他,早就被敦州王府驅放在端州野養,恐怕連沈衛自己都不記得還有這麽一個兒子。

有人要殺他。

這并不是秘密,他進入阒都便是要替父受過。他是中博沈氏僅剩的餘孽,父債子償,在诏獄審問結束後,皇上一定會用他的命來祭奠中博敦州茶石河一戰中被坑殺的三萬軍士。

但那不應該是這樣的暗殺。

沈澤川用拇指擦拭着唇角,偏頭啐掉了口中的血沫。

如果沈衛确實是私通外敵意欲謀反,那麽沈澤川遲早也要死,何必再多此一舉來暗殺他一個無名無姓的庶子?阒都之中還有人在擔心審問,若是這般,那麽沈衛兵敗一事必有蹊跷。

沈澤川什麽都不知道。

他在端州有師父,他的兄弟是師父的獨子紀暮。對他而言,沈衛只是建興王,與他沒關系。沈衛到底有沒有通敵,他根本不知道。

但是他必須咬死了沒有。

地上寒冷砭骨,沈澤川就這般趴着,被凍得反倒比白天更加清醒。他是錦衣衛欽提重犯,所有的緝拿牌票、拘傳駕帖以及精徽批文全部都是自上傳達,直接把他從離北世子蕭既明手中提進了诏獄,甚至繞過了三司會審。

這已表明了皇上絕不姑息,定要徹查的決心。可誰這般大的膽子,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仍然要铤而走險,想在皇上親審前殺掉他?

寒風仍然在窗口咆哮,沈澤川轉動着眼珠,盯着黑暗中的牆壁,不敢再閉眼。

翌日天微涼,沈澤川便被重新提入大堂。門外風雪大盛,前幾日冷臉相對的審問人正滿面含笑,雙手奉茶,恭恭敬敬地候在太師椅一側。

那座上坐着個面白無須的老內宦,頭戴天鶴絨煙墩帽,身着葫蘆景補子,外罩的氅衣尚未解下,正抱着個金玉玲珑的梅花暖手養神。他聽着動靜,方才睜開了眼,看向沈澤川。

“幹爹。”這幾日奉旨審問的紀雷彎腰說,“這便是建興王沈衛的餘孽。”

潘如貴瞧着沈澤川,說:“怎麽搞成了這個模樣。”

紀雷心知潘如貴并不是在問沈澤川怎麽一身髒臭,而是在問他怎麽至今未審出個所以然。

紀雷額角浸汗,他也不敢擦拭,只維持着彎腰的動作,說:“豎子蒙昧無知,從中博帶回來便神志不清,也不知受了何人教唆,一直不肯交代。”

“皇上要的欽提重犯。”潘如貴并不接茶,“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入了大名鼎鼎的诏獄,由紀大人你親審,竟至今遞不出一張供詞。”

紀雷奉着茶,苦笑道:“正因為是欽提重犯,反倒不敢擅自動刑。他來時已經身染風寒,要是沒個輕重弄死了,沈衛這案子就成懸案了。”

潘如貴端詳了沈澤川一會兒,說:“咱們都是主子座下的狗,要是牙齒不那麽鋒利了,留着也是無用。知道你有難處,可這都是你分內之事。眼下皇上要見人,這是體諒你們錦衣衛,你怎可再生抱怨。”

紀雷趕忙拜伏下去,說:“幹爹所言極是,兒子受教了。”

潘如貴鼻間“嗯”一聲,說:“把他收拾幹淨咯。髒成這般模樣,哪能面聖。”

沈澤川被雜役帶下去清洗,腿上的傷做了簡單的包紮,套上了幹淨的棉衣裳。他由人擺布,身體行走不便,登上馬車時費了些功夫。

潘如貴終于接了紀雷的茶,盯着沈澤川的背影,說:“這當真是沈氏餘孽?”

紀雷說:“正是。他是茶石天坑裏的唯一活人,由離北蕭世子親自拿住,一直關押在離北鐵騎的囚車裏,中途不曾讓旁人碰過。”

潘如貴抿着冷茶,半晌後皮笑肉不笑地說:“蕭世子是個謹慎的人。”

* * *

沈澤川下了馬車,又由錦衣衛提着過了長路。鵝毛大雪吹在臉上,那引路的內宦皆疾步而行,并無廢話。

潘如貴到了明理堂前,檐下恭候的小太監立刻來迎,先為潘如貴解了氅衣,再為他換上蓋面,随後接過潘如貴手裏的暖手。裏邊已經通傳完畢,潘如貴在門邊叩了頭,說:“皇上,奴婢把人給帶來了。”

裏邊過了半刻,才傳出個低緩的聲音:“帶進來。”

沈澤川呼吸一滞,已經被架了進去。裏頭焚了香,卻不顯悶熱。他聽着幾聲斷續地咳嗽,餘光掃到了堂內兩側的腳。

鹹德帝身着石青道袍,背上瘦得見骨。他身體羸弱,繼位三年裏大小病不間斷。此時坐在椅上,一張容長臉因着氣血不足,顯得格外斯文清秀。

“紀雷審了幾日。”鹹德帝瞟了眼後邊跪着的紀雷,“審清楚了嗎?”

紀雷叩頭,說:“回禀皇上,此子講話講得颠三倒四漏洞百出,這幾日所供之事矛盾重重,皆不可信。”

鹹德帝說:“把他所供之事呈上來。”

紀雷從懷中将收拾妥帖的供詞拿出來,雙手遞給了潘如貴。潘如貴再快步上前,恭身奉給鹹德帝。

鹹德帝看了一遍,到茶石天坑時掩唇咳了起來。他不要潘如貴擦拭,自己用手帕揩掉了唇間血,沉聲說:“三萬軍士命喪天坑,沈衛不死,人神共憤!”

沈澤川閉了閉眼,胸口迅速地跳動起來。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聽鹹德帝說。

“擡起頭來!”

沈澤川呼吸微促,撐在地上的手掌冰涼。他緩緩擡起頭,目光謹慎地落在鹹德帝的靴子上。

鹹德帝看着他,問:“你是沈衛的兒子,又是茶石天坑裏唯一的活人。你有什麽要交代的?”

沈澤川眼眶漸紅,他微微抖着身,泣聲不語。

鹹德帝神色不變,說:“回朕的話!”

沈澤川驀然擡眼,眼裏的淚已經淌下來,沿着那頰面往下滴。他僅僅擡起了這麽一瞬,便又用力地将額頭磕在地上,顫着肩臂,喉中的哽咽聲随之而起。

“皇上……皇上!我父親其心為國,是兵敗後愧對家國,無顏再見中博父老,因而***謝罪!”

鹹德帝斥道:“你信口胡言!他若是一心為國,怎麽會一退再退?”

沈澤川泣聲沙啞:“我父親将兒子盡數送上了戰場,我大哥沈舟濟在茶石官道被邊沙人拖在馬後活活折磨而死!若非一片忠心,怎可做到這個地步?”

鹹德帝說:“你怎敢提起茶石一戰?沈舟濟是臨陣脫逃,罪無可恕。”

沈澤川仰首看鹹德帝,淚如雨下,嘶聲說:“茶石河一戰,血流成渠,我大哥昏聩無能,卻也守了三日。這三日內軍情傳遞啓東、離北,若無這三日……”

他竟哽咽到說不下去。

鹹德帝看着手中的供詞,堂中不聞他響,只有沈澤川的啜泣聲。在這無比漫長的沉默裏,沈澤川的指尖已經掐進了皮肉裏。

鹹德帝忽地一聲長嘆,說:“沈衛可曾通敵?”

沈澤川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曾。”

豈料鹹德帝擱下供詞,聲音驟然一冷,說:“豎子狡猾,意圖欺君,留你不得!潘如貴,把他拖下去,在端成門杖斃!”

“奴婢遵旨!”潘如貴立即領命,躬身退下來。

沈澤川猶如兜頭一盆冷水,頓時渾身冰涼。他猛然掙紮起來,卻被錦衣衛死死地捂住了口,飛快地拖出明理堂。

作者有話要說:  宦官自稱是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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