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疑心
禁軍正待輪值,個個凍得縮手縮腳。
阒都禁軍原先是八城禁衛,是阒都王宮的銅牆鐵壁,按規矩,這種看押瑣事輪不到他們來。可是後來八大營崛起,兩方職責調轉,禁軍淪為阒都累贅,不僅廢了兵校演習,還成了阒都真正意義上的雜役,到了今日,都是些沒見過真刀實槍,混吃等死的世襲軍戶。
葛青青乃錦衣衛百戶,在阒都裏算不上什麽官,卻對負責看押的禁軍而言正好。因為大家平日在阒都裏走動,少不得要相互照應,再大點的官他們也不敢随意孝敬。況且葛青青待人接物格外寬厚,所以禁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着紀綱頂替了原本雜役的差事。
葛青青與禁軍打了招呼,把帶來的熱包子分下去。紀綱還沒出來,小旗見他若有所思,便說:“青哥若是着急,就替兄弟們進去查看一番吧。”
葛青青說:“這怎麽合規矩。”
小旗咬着包子揮手,示意看守後門的禁軍讓道,說:“青哥也不是外人,況且咱們把這昭罪寺圍得水洩不通,人是鐵定跑不掉的。”
葛青青便不再推辭,轉身入了昭罪寺。
紀綱正坐在檐下,見着葛青青來,便站起身,說:“時候已經到了嗎?”
“無妨,天還未亮,紀叔可以再待片刻。”葛青青說着環顧寺院,“這地方住不了人,眼下又值寒冬臘月,晚些我送些棉被進來吧。”
紀綱見他似有心事,便問:“怎麽了?”
葛青青躊躇着說:“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方才路上遇見了蕭二公子。”
沈澤川擡首,說:“那位蕭……”
“蕭馳野,”葛青青說,“離北王幼子,也是上回……的那個人。我見他步履不穩,身上又酒氣濃重,該是昨夜買醉去了。”
“不是蕭既明便可。”紀綱回頭對齊太傅說,“太傅二十年未出,怕是不知道如今大周的四大名将。離北王生了個好兒子,那蕭既明十分了得!”
沈澤川卻問葛青青:“青哥,他可問了你什麽?”
葛青青細想着,說:“他問我往哪裏去,我說抄近路去所司當值。他又說這路不像是能到神武大街,我便敷衍了一番。想他這般的親王貴胄,也不會親自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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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涉蕭家,小心為上。稍後你還是要往宮中去,值檔上須得畫上一筆。”紀綱就着雪搓揉雙手,“川兒,打拳了。”
“且慢。”沈澤川眸中漆深,“既然是民區雜巷,他一介親王貴胄,清晨在這條街上做什麽?”
葛青青也是一愣,說:“說來也是……玩樂之處皆在東龍大街,和民區多少有些距離。他宿醉酒重,大冷天的,怎麽來了這裏!”
“守株待兔咯。”齊太傅裹着破幔翻身,用屁股對着外邊,說,“沈衛之事事關蕭家,我聽他那一腳,分明是想要這小子的命。可人如今活得好好的,他怎麽能不起疑?”
“他若無心,便不該說第二句。”沈澤川想起那一腳,心有餘悸。
“糟了。”葛青青跟着色變,說,“怪我草率,這可如何是好?人怕是已經在路上了!”
沈澤川轉向齊太傅:“無妨,先生既已猜到,必定有對策。”
* * *
朝晖到了錦衣衛所司,同行的佥事雖與他同級,卻不敢拿喬。引着朝晖一路到了記檔房,說:“朝将軍要查什麽?這兒是今日十二所的值檔。”
朝晖不茍言笑,撿起冊子翻看了一下,說:“禁中巡視多辛苦各位錦衣衛的弟兄,前幾日我得了位名叫葛青青的百戶相助,今日特來酬謝。他今日輪值嗎?”
“十二所百戶龐雜,都在裏邊了。”佥事說着移步到牆邊,那上邊分劃清晰地挂着十二所當值排冊。
但是這東西朝晖就不能碰了,那是禁中忌諱。
佥事問:“将軍可知他是哪一所的?”
朝晖說:“聽說能值晨班,不外乎是銮輿司、擎蓋司,以及馴象所。”
佥事按照所名細細排查,過了半晌,轉身對朝晖說:“将軍,今日當值的沒這個人。我替您在別處看看?”
朝晖輕輕合上手中的冊,說:“不必了,我自去找他。”
朝晖出了記檔房,天色方亮。他沿路而返,大步流星地往宮外去。
神武大街新掃過積雪,但是路上滑,來往送權貴的轎夫們也不敢莽撞,把路走得小心,力求個穩當。
朝晖經過一轎,瞥見擡轎人身佩腰刀。誰知就是這麽一瞥,卻讓他皺起了眉。
“且慢。”朝晖攔下轎子,說,“這是接指揮使的轎子?”
擡轎的果然是錦衣衛,帶頭的颔首,說:“知道咱們接誰,還敢攔路?快快讓開!”
朝晖擡手露出自己的離北腰牌。
錦衣衛颔首,說:“得罪将軍了!”
轎簾一動,一只纖手掀了簾,嬌顏慵懶地看了朝晖一眼,對裏邊人嬌嗔:“大人,尋您哪!”
紀雷也是宿醉才歸,大馬金刀地坐在轎中,對朝晖說:“朝将軍!有事麽?”
朝晖只盯着那為首的錦衣衛,說:“無事。聽聞昨夜公子是與大人一道吃的酒,大人才歸嗎?”
紀雷笑道:“原是擔心二公子!今早我一睜眼,公子便回府了。是世子在尋人嗎?”
“是我放心不下。”朝晖行禮,“驚擾大人了。”
“無妨!我也才從裏邊出來。”紀雷一擺手,“方才是誰頂撞了将軍?快給将軍好好賠罪。”
為首的錦衣衛單膝而跪,對朝晖說:“卑職葛青青,有眼不識泰山,得罪将軍,甘願受罰!”
朝晖沒看錯。
那刀側挂的腰牌上,果真寫的是葛青青的名字。
* * *
蕭馳野聽朝晖說完,仍是架着腿在看話本。
朝晖說:“這麽一看他沒說假話,是沒來得及進宮,就先被派去接了紀雷。”
“是啊。”蕭馳野心不在焉,“傾君樓離得近,自然是趕得及了。”
“可我總覺得微妙。”朝晖拇指摩挲着刀柄。
蕭馳野翻着頁,說:“你想不出?”
“想不出。”
“我告訴你。”他猛地坐起身,盤着腿,單手撐膝,“你随大哥一同入都,皇上親迎,錦衣衛十二所儀仗緊随其後,他怎麽此刻就不認得你了?”
“這不好說。”朝晖說,“興許是沒記住呢。”
“你連袍子都沒換,又有佩刀,就算他不認得,稍動一動腦,也不敢如此目中無人地當街呵斥。”蕭馳野說,“況且我看他記性不差,連我也認得清清楚楚。”
“我只覺得太巧了。”朝晖思索,“正好就遇着了。”
“要的就是巧。”蕭馳野扔開話本,“這個沈……”
“沈澤川。”朝晖說道。
“讓他進了昭罪寺,倒像是輸了一招。”蕭馳野眸中透露着思量說道。
* * *
葛青青摘了風領,擦了擦汗。
外邊的吳才全夾着腿跑進來,連聲說:“多謝多謝!青哥,多虧了你啊!”
葛青青說:“小事,都是兄弟。”
吳才全咧嘴一笑,轉頭沖記檔房的人喊:“老徐!今日記青哥,他替我擡的轎子。我昨晚着了寒,今早暈頭轉向的,虧得青哥幫忙。”
葛青青垂頭擦拭着汗,說:“你遇了寒,晚些一道去徐家鋪子喝羊肉湯吧。”
吳才全趕忙說:“好啊,青哥請客!老徐,聽見沒有?一會兒一起走!”
“別把這事兒擱在心上。”葛青青拍了把吳全才的後背,“好好養病,下回不舒服,也不要像這次似的憋着,與我說便是了。”
吳才全小狗似的點頭,已經被羊肉湯饞得什麽也顧不上了。
* * *
齊太傅夜裏終于裹着棉被了,他坐在沈澤川對面,說:“過半月就是正旦節,阒都會開萬官宴,到時候各地布政使與州察道都會入都恭賀。如今的局勢我尚不清楚,你現在與我說一說。”
沈澤川在雪中身着薄衣,端着紀家拳的起手式,額角卻淌的是汗。他說:“離北王抱病多年,軍務皆由世子蕭既明代勞,想必此次也不會來。啓東五郡此次也有救駕之功,先來受封的是四将之一的陸廣白,這幾日戚大帥也該到了。如此一來,大周兩大兵權就暫居——”
“且住。”齊太傅從被子裏掏出戒尺,說,“四将是哪四将?”
“鐵馬冰河蕭既明,烽火吹沙陸廣白,風引烈野戚竹音,雷沉玉臺左千秋!”
“我只對左千秋有所耳聞。但我也知道,那陸廣白多半是邊沙伯陸平煙的兒子。陸平煙後來雖鎮守邊郡大漠,可他早年是離北出身,與離北王蕭方旭是拜過把子的好兄弟。這陸廣白若有姐妹,一定會做蕭家媳,是不是?”
“是。”沈澤川滴着汗,說,“陸廣白的妹妹,正是離北世子妃。”
“那麽哪裏來的兩大兵權。”齊太傅說,“有了這層幹系,陸家就是離北押在啓東五郡的釘子,裏邊渾着呢。況且阒都還有八大營,八大營之下還有禁軍。八大營雖然人數不及離北、啓東,名聲也不如他們骁勇,可你要記住,阒都才是大周的心髒,他們捏着的是帝王命。”
齊太傅掂量着戒尺,扒過葫蘆,嘬了幾口酒暖身。
“你還要記住,錦衣衛雖然不能稱‘兵’,其趁手程度卻遠超于‘兵’。帝王用兵,要佐以名臣悍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抓得太緊,恐難成器;你放得太松,疑将成虎。這尺度難以捉摸,須得對症下藥,通達應變才好。然而錦衣衛卻截然不同,他們就是帝王的座下兇犬,那鎖鏈由帝王一人牽着,是松是緊,是寵是棄,全憑帝王喜怒。這樣的刀,這樣的狗,換作是你,你喜不喜歡?”
沈澤川強撐片刻,說:“喜歡——便會縱性!寵信太過,必成禍患。”
“你哥教了你不少。”齊太傅說,“沒錯,你且記住,你要記牢!寵信太過,必成禍患。親賢遠佞雖是賢德之道,可是身處其中,黑白交錯,怎能永遠分得清誰是賢能,誰是奸佞?何況即便是賢能君子,有許多事情,也做不得。但是奸佞可以,小人可以。帝王久居大內,要懂制衡之道,要兼聽衆臣群聲。你看,有了錦衣衛,便有了東廠;有了離北,便有了啓東。”
齊太傅頓了少頃,又說。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你知道此番蕭家為什麽恨沈衛麽?不僅是離北經此一戰無可再封,其根本是蕭家再戰,敗也是敗,贏也是敗,他們已經到頭了。”
沈澤川說:“贏也是敗?”
“贏也是敗!蕭既明打了勝仗,不是立刻就賠了弟弟嗎?往後他贏一場,便險一分。這次賠的是弟弟,下次便可能是他妻子,他父親,乃至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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