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霜寒

魏嫔惴惴不安地走着, 見周圍宮牆陌生, 不禁害怕地問:“公公,怎的還沒有到?太後她老人家在哪裏?”

前邊走着的太監沒搭理她。

魏嫔在這幽靜裏毛骨悚然, 她停了腳步, 裝作肚子痛, 鬧着要回去。

帶路的太監她沒見過,面生還臉嫩。這太監回頭看着她, 柔聲說:“馬上就到了, 架着魏嫔娘娘走,千萬不能讓娘娘摔着了。”

兩側的太監立刻架着魏嫔, 魏嫔掙紮起來, 揚聲要喊, 卻被堵住了嘴。太監們手腳麻利地把她扛起來,迅速向前走。

荒院裏有口井,底下還餘着些水。

太監探頭看了看,說:“就這兒吧, 送娘娘進去。”

魏嫔奮力掙紮, 嬌養的指甲撓破了領頭太監的手臂。她發髻淩亂, 扒着井沿搖頭嗚咽。

太監摸了摸她漂亮的手,憐惜地叫人搬起石頭。

只聽“撲通”一聲,驚飛了朱牆枝頭的鳥。

* * *

鹹德帝躺在馬車裏,李建恒跪在一旁端着藥碗。

鹹德帝氣若游絲,連咳都咳不起來了。他沖李建恒招手,李建恒趕忙擱下藥碗, 膝行過去,說:“皇兄,皇兄感覺好些了?”

鹹德帝搭着李建恒的手背,費力地說:“建恒。”

“臣弟在。”李建恒又哭起來,他說,“臣弟在這裏。”

“先帝晚年,受人掣肘。彼時的東宮太子乃是皇長兄,朕……”鹹德帝看着他,“朕與你一樣,也是閑王。世事難料,最終這江山社稷,卻落到了朕這裏。可朕繼位以來,備受牽制。一舉一動,猶如幕前傀儡。母後讓朕笑,朕便要笑,母後讓朕死,朕如今,便也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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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恒泣不成聲。

鹹德帝說:“日後你便是這孤家寡人了。”

李建恒當即大哭,他握着鹹德帝的手,求道:“皇兄!我怎麽當得了?我不過是這李氏江山下的一條蟲,我如何坐得起這巅峰之位?皇兄,我怕,我害怕啊。”

“你不要怕。”鹹德帝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緊緊拽着李建恒的手,雙目圓睜,“你與朕不同……外戚已敗!花思謙死路一條,潘如貴也死路一條,你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太後便再無援助!從此大權歸落,你就是……就是這天下的共主!朕做不到的……你可以……朕……”

鹹德帝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渾身顫抖,他不肯松開李建恒,含着血說。

“絕外戚,督朝臣。花家敗了,還有……還有別的……你要切記,帝王權榻,絕不允許他人酣睡!今日……救你的……明日……也能殺你!兵權如猛虎……蕭……”

鹹德帝嘔出鮮血,李建恒驚慌失措。

“……絕不能……”鹹德帝喘着息,握得李建恒生疼,“絕不能放……放阿……阿野……”

絕不能放蕭馳野回離北!

纨绔也好,奇才也罷。他在,蕭家才是條狗。外戚敗了,邊陲難道就不會擁兵自重?沒了花家,誰還能牽制蕭家!蕭馳野既然有如此心性,可以整整五年忍而不發,默不作聲地把禁軍化腐朽為神奇,那再給他五年,讓他回了離北……豈不成了心腹大患!

李建恒癡癡地說:“皇兄……這怎麽能行……皇兄……”

“削藩減兵。”鹹德帝微弱地說,“……必要之時……殺……殺……”

殺了他。

李建恒見他閉眸,頓時號啕起來。鹹德帝死前也沒松開手,那眉間的憤恨、陰郁始終不散。

他繼位九年,沒有在太後身前做過一次決定。他的吃穿用度,侍寝人選,全部都由太後說了算。他這輩子最瘋狂的舉措便是暗通啓東,拉攏奚固安,在獵場為李建恒鋪出了一條看似平坦的帝王路。

返程的長隊停下,跟着哭聲震天。大臣們烏壓壓地跪下去,海良宜帶頭垂淚哽咽,喊了一聲“皇上”,便是鹹德帝最後的尊榮。

阒都喪鐘長鳴,舉國痛哭。

* * *

花太後坐在榻上,喂着鹹德帝的鹦鹉。

這鹦鹉聽着鐘聲,喊道:“建雲!建雲!建雲回來啦!”

花太後耳畔的東珠微晃,她颔首說:“建雲回來了。”

鹦鹉接着喊:“母後!母後!”

花太後磕着木勺,一動不動。斜影裏的白發已經遮掩不住,她眼角的細紋像是貴瓷上的裂痕。

鹦鹉又喊了幾聲,忽然一頭栽倒在籠子裏,再也不動了。

花太後擱了木勺,靜坐到鐘聲停息,才說:“魏嫔呢?怎麽這般久還沒有來。”

* * *

回了阒都,因着鹹德帝,蕭馳野忙得腳不沾地。他跟着百官跪了幾日,等到真的能躺下時,已經精疲力盡了。

但是精疲力盡也要洗澡,蕭馳野擦身時,見肩臂上的擦傷已經結疤了。他套上新袍出來問晨陽:“那人呢?”

晨陽這次知道是誰,說:“錦衣衛重整,他這幾日要重新入編,家也沒怎麽回。”

“我問……”蕭馳野說,“紀雷呢,你答的誰啊?”

晨陽略微腼腆地抓了抓頭,說:“紀雷啊,關押起來了。新帝登基之後便該問斬了。總督,這人不還是你押進去的嗎?”

蕭馳野搭着外衫,一本正經地說:“我忘了。”

* * *

沈澤川與葛青青還有小吳在面攤上用面,吃到一半,小吳忽然直了眼睛。

沈澤川回首,見蕭馳野給老板抛了銀子,掀袍坐在他邊上,說:“兩碗面。”

小吳“呼嚕呼嚕”地把面扒完,捧着碗挪開屁股,鹌鹑似的去了另一個桌子,葛青青也在蕭馳野的目光裏帶着碗去了。

沈澤川挑着面,說:“我吃飽了。”

“吃完。”蕭馳野抽了雙筷子,對着沈澤川夾了夾,“見着我怕了?這麽着急跑。”

“怕啊。”沈澤川慢吞吞地吃了最後一口,“任誰被……摁一次也該怕。”

“那日護駕的時候,你跑得也挺快。”蕭馳野的面來了,他倒了醋,“這麽好的升官機會,你怎麽跑了?”

“我又沒護駕,”沈澤川吹了吹,喝了湯,“去湊什麽熱鬧。”

蕭馳野開始吃面,快吃完的時候,才冷不丁地說:“回頭想想,那夜你跟在我後邊蹲了很久吧。選誰好呢,不如見機行事。奚固安若拿下了阒都,你就給我一刀。奚固安若是沒有拿下阒都,你就拉我一把。瞅準了時機,就是要等我摔那麽一次,你才肯動手。”

“那你命好,”沈澤川側頭一笑,“活着呢。”

蕭馳野說:“射我的箭不會也是你射的吧?我若是不入險境,怎麽能顯得你這份恩情重要。”

“我都大恩不求回報了,”沈澤川說,“你怎麽還想着我在算計你?”

“不求回報才有問題。”蕭馳野似是沒吃飽,他擱了筷,說,“你那日不敢出現在楚王面前,是怕紀雷,還是怕花思謙喊出什麽?”

沈澤川把自己的銅錢碼得整整齊齊,然後靠近蕭馳野,耳語道:“不對,我是怕你。”

蕭馳野說:“怕我?”

“硬啊。”

周遭的人聲都仿佛遠在天邊,蕭馳野耳朵裏只剩這句呵着熱氣的“硬”。他因着這句話,才發現今日的沈澤川穿着束領,那脖頸半圍着,不給他再肆意看的機會。

他神色幾變,看向沈澤川,擠出兩個字:“放心。”

“二公子也到了年紀,”沈澤川直回身,“該娶妻了。”

“你二公子玩的花樣比你多。”蕭馳野見他想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硬是不許人站起身,說,“每次話沒講完就要走,不合規矩。”

“動不動就上手,”沈澤川說,“又是什麽規矩?”

蕭馳野松開手,說:“這情誼我還你。”

“叫大爺就算還了。”沈澤川說道。

“但是東西得還我。”蕭馳野說,“你也不想我追在後邊要扳指吧?”

沈澤川二話不說,把骨扳指抛給他了。

蕭馳野接了,狐疑道:“這是什麽陰謀詭計?說還就還。”

“本分人辦事,”沈澤川說,“就這麽爽快。”

話已至此,再沒什麽可說的了。

蕭馳野看着沈澤川起身,指尖撥着扳指,總覺得太輕易了。

“回家?”他在後邊問。

“明天輪差。”

“錦衣衛都重洗了,你輪哪門子差。”蕭馳野說,“冬天是個難關,你且保重。”

“我這樣的小魚小蝦是随波逐流。”沈澤川轉回身,“該保重的人,不是我。”

蕭馳野摸了摸指節,說:“順便向紀綱師父問個好。”

沈澤川已經踏出去的腳一頓,倏地盯向他。

蕭馳野戴好扳指,言語戲谑:“蘭舟啊,一道去玩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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