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火铳

沈澤川眼前一黑, 與蕭馳野靠近了許多。他聽着蕭馳野說:“果真是我身上的味道, 這也太刺鼻了。”

沈澤川話鋒一轉,問:“你給禁軍新添了火铳?”

“銅火铳。”蕭馳野把自己的手指湊到沈澤川鼻尖, 讓他聞, “混着你身上的味, 一時間沒分辨出來。”

“我身上沒有味道。”沈澤川鼻尖微動,說, “你抄了八大營的軍庫?”

火铳受朝廷限制, 它從最初的竹筒改進為銅管以後,就成為了八大營中春泉營的裝備。這東西有殺傷力, 卻不那麽容易操控, 彈丸飛射的範圍有限, 需要時間上膛。但是由于八大營守衛阒都,與人交手多是巷戰,火铳不僅難以發揮其作用,反而成為了累贅, 所以八大營沒有普及, 而是選擇閑置, 只有每年校場演練的時候才會拿出來使用。

八大營不合适,卻很适合離北鐵騎。離北鐵騎是重騎軍,步兵與輕騎的數量占據少數,多偏愛巨濤猛浪般的直線沖鋒。早年大周在落霞關設立騎軍衛所,為了對付邊沙騎兵極快的速度,不惜重金購馬, 試圖建立大周自己的騎兵馬場。但是邊沙部互送來的馬往往都是部落裏的次等品,他們的馬是鴻雁山脈下與野狼群搏鬥而來的真悍馬,配上彎刀與強壯的戰士,所過之處皆無敵手。

蕭方旭就是因此創建了鐵甲鋼蹄的離北鐵騎,在西北形成活着的鐵壁,讓邊沙騎兵暴風雨般的沖擊根本無法越過這道鋼牆。

西北是廣袤無垠的草野,如果離北鐵騎能裝備火铳,邊沙騎兵的遠距離沖擊就變成了離北鐵騎的優勢。遠距離沖擊可以為火铳的填補留下足夠的時間,等到騎兵到了跟前,就是火铳的射擊範圍。

這對離北而言簡直是如虎添翼。

“八大營摘了奚固安,卻還是八大營。”蕭馳野近了一步,用胸膛推着沈澤川向前走,“軍庫沒有抄的說法,只是換個主子罷了。別上心啊,我就是拿來玩玩而已。”

沈澤川走了幾步,像是真的沒上心,只說:“你能把毯子掀開走路嗎?”

“[1]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蕭馳野笑,“你要不要也跟我去玩玩?”

“既然不是光明正大得來的,還是藏起來比較穩妥。”沈澤川徑自掀開毯子,鑽了出去,“帶着一身火|藥味橫穿阒都,得虧是深夜。”

“白天也沒什麽打緊的。”蕭馳野夾着枕頭,擡高一臂,撐着毯子走,用眼睛掃了下廊檐,“誰不知道我蕭策安愛玩兒,拿個火铳也是打鳥。”

他把那“鳥”字着重念了,聽得上邊趴着的丁桃和骨津一齊打了個激靈。

進屋後,蕭馳野把毯子和枕頭都扔在自己睡的榻上,兩三下蹬掉靴子,踩着氍毹要去洗澡。他衣裳脫了一半,又從簾子後邊伸出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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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洗了嗎?”

沈澤川漱了口,說:“洗過了。”

蕭馳野便自己洗了。他動作快,出來時擦着脖頸上的水,見沈澤川已經背身躺下了。蕭馳野看他遮擋嚴實的後頸,草草擦了發,就吹滅了燈。

沈澤川聽着他坐上榻,拉開了匣子在找什麽。

“蘭舟,”蕭馳野合上匣子,說,“睡了嗎?”

沈澤川沒有感情地回答:“睡了。”

“大理寺今日召了好些大夫,卻沒敢驚動太醫院。”蕭馳野說,“你對紀雷做了什麽?”

沈澤川說:“你深夜要聽鬼故事嗎?”

“明早要盤查邢獄守衛。”蕭馳野說道。

做做樣子罷了。

海良宜能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沈澤川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薛修卓一定能。薛修卓已經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供詞,紀雷就沒用了。這攤子是沈澤川砸爛的,可他壓根沒想收拾,因為薛修卓和奚鴻軒必須來收拾幹淨。

沈澤川想到此處,說:“我這樣安分守己,查也……”

蕭馳野躺下去,又忽然坐起來,說:“給我擦頭發吧。”

沈澤川閉眼裝睡。

蕭馳野說:“別裝睡,快點。”

蕭馳野說:“蘭舟。”

蕭馳野說:“沈蘭舟。”

床上突然一沉,沈澤川震驚地睜開眼,被子已經被掀開,蕭馳野從後擠着他,把濕漉漉的腦袋蹭在他背上,當即濡濕了一片。

沈澤川拖着被子,說:“蕭二,你三歲!”

“差不多。”蕭馳野懶散地說,“你不是睡着了嗎?繼續睡啊。”

沈澤川越睡越濕,那發涼涼地貼在他身上,随之而來的還有和昨晚帕子上一樣味道的蕭馳野。

沈澤川睜着眼,說:“我衣裳濕了。”

沒人回答。

沈澤川說:“別裝睡。”

沈澤川說:“蕭二。”

沈澤川撐臂起身,在昏暗裏說:“蕭策安,你是個混球。”

混球體貼地給他遞上了幹帕子,并且背過身等待。

* * *

屋頂上的丁桃縮着手,說:“雪天也這麽冷,這個冬怕是不好過。”

骨津把酒囊遞給他,搓着手說:“我們守了兩夜,明早該換人了。”

丁桃飲了口酒,這酒燒得他暖了些。他抄着手也躺下,看着夜空,說:“今晚也沒動靜呢。”

“任重道遠。”骨津蓋着酒囊,忽然耳朵一動,倏地翻趴着身,目光如同獵鷹一般逡巡在茫茫夜色中。

風中傳出細微的踏雪聲,骨津當機立斷,翻手擲出飛刃,低聲說:“西北角!”

丁桃猛然騰身躍起,飛點過屋頂,劈手砍向夜色。

夜中的烏黑袍子如浪躲過,來人形如鬼魅,匿進陰影中就要跑。丁桃軟若無骨,倒身吊下屋檐。豈料迎面就是三根鋼針,他手中的筆杆“噼啪”地打開鋼針,再一看,人已經跑了。

丁桃無聲落地,他輕功了得,落在這薄薄的雪上,竟沒有留下腳印。

骨津在屋頂上眺望,說:“好功夫,竟能躲得過我的眼睛。桃子,看出是誰了嗎?”

丁桃從廊下拾起鋼針,捏在指尖端詳,短短一瞬,已經得知了許多東西,說:“細如發,淬蛇毒,不是阒都的東西,是厥西十三城永泉港舶來的外家玩意。輕功不錯,匿息了得,雖然沒有佩刀,但十有八九是錦衣衛。”

他小心翼翼地把鋼針收進自己的竹筒裏,翻身上了屋頂。

“錦衣衛撤了一幫當官的,四品下數的強手寥寥無幾。”骨津說,“這會兒誰會來咱們王府打探。”

“不好說,”丁桃心有餘悸地摸了把胸口,“差點戳到我的小本呢。”

骨津若有所思地喝酒。

丁桃盤腿坐好,開始小聲說:“本子跟了我許多年,還是世子妃賞的,從前去打邊沙禿子也沒叫人戳過。真險啊,太險了,裏邊還寫着好些事兒呢。我爹那本子,你知不知道,就是被人抹脖子的時候給偷了,我的娘啊,記的都是大事,當時追本追得我都要斷氣了。津哥,我就說,人還是要記本的,因為老了就健忘了,像你,整日喝那麽多酒,不到四十歲就該忘了自己藏了多少銀子,記下來就不會忘了。要不你告訴我,我給你記……”

骨津往耳朵裏塞上棉花,開始入定。

次日,沈澤川先醒。

他就沒睡,蕭馳野擠在後邊,夜裏兩個人為着個被子扯得不可開交。況且身邊有了這麽大的一個人,沈澤川睡不着。

蕭馳野睡得挺沉,抱着枕頭一動不動。

沈澤川等着他醒,卻等到了別的。

那勃|起的地方抵在臀上,精力充沛,又熱又明顯。床上的熱度上漲,蕭馳野不知道是被熱醒的,還是被硬醒的,總之他啞聲低罵句話,一骨碌坐起身。

蕭馳野扔開枕頭,看沈澤川一眼,見沈澤川也在看他。他抓了把頭發,伸手用被子把沈澤川給蓋上了,不許沈澤川看。随後自己下床,鞋也不穿,直接進了池子。

晨陽候在外邊,聽着動靜,見沈澤川出來,兩個人相對,晨陽也不知道說點什麽。沈澤川倒很自然,指了指浴堂的方向,擡腳走了。

等蕭馳野出來時,人已經清醒了。他用了點早膳,聽着晨陽說昨晚有人來過。

“錦衣衛?”蕭馳野想了片刻,說,“不是找我的,應該是盯着沈蘭舟的。”

“那就是太後的人。”晨陽說,“可如今人手稀缺,錦衣衛哪還有這等高手。”

“錦衣衛水深。”蕭馳野站起身,“我去上朝,回來再談。”

* * *

李建恒散朝後擁着暖手,坐在明理堂,看諸人分列兩側,忐忑地問:“……那就是判了?”

薛修卓跪下身,說:“回禀皇上,紀雷對南林獵場意圖謀反一事供認不諱,如今證據确鑿,昨夜大理寺通宵達旦整理供詞,今已由閣老遞呈給皇上了。花黨一案前後半月,三法司反複會審,判以紀雷為首的錦衣衛兩位同知、四位指揮佥事全部斬立決。往下的鎮撫、南林獵場随同千戶全部判了斬監候。”

“判了就好,判了就好。”李建恒說,“閣老辛苦,不宜久站,來人賜座。”

待海良宜坐下後,李建恒繼續說:“花黨勾結內宦與錦衣衛意圖謀反,委實可惡!潘如貴身為司禮監秉筆,貪權攬財,十惡不赦,此人不能斬監候,應該斬立決!上回閣老與朕說的話,讓朕輾轉反側,想了許久,決意從此奮發圖強。”

海良宜立刻起身,要拜。

李建恒趕忙擡手,說:“閣老坐坐坐。如今許多事情,朕都需要閣老指點,朕稱閣老一句‘先生’都是應該的。以後還望諸位能齊心協力輔佐朕,有什麽話,就在這裏果敢直言。”

薛修卓意外地擡頭,面上卻沒有表露出來。他與左右諸臣一齊跪下,稱贊了一番。

李建恒興奮地示意大家起身,又說了會兒話,便要他們退下,唯獨邀了海閣老留下來一起用飯。

蕭馳野出來時,正與薛修卓一道。

薛修卓說:“不知總督與皇上說了什麽,皇上竟肯這般禮賢下士。”

“皇上年輕力壯,正是該大展拳腳的時候,即便沒有我開口,也自會這麽做。”蕭馳野說,“這些日子大理寺忙碌,延清大人辛苦了。”

“在其位謀其政,應該的。”薛修卓說着看向蕭馳野,笑說,“聽聞總督這兩日往楓山去得勤,可是有什麽好玩兒的?”

蕭馳野也笑,說:“楓山初雪乃是天下一絕,近來又出了幾只鹿,我正尋思着打幾回來玩。你若得空,一道去看看?”

薛修卓輕輕擺手,說:“我一個文弱書生,哪裏會打獵?不要敗了總督的興致。”

兩個人在宮門口分手,蕭馳野看他遠離,适才的笑便淡了。

晨陽候在馬車邊,等蕭馳野到了,一邊給他掀簾,一邊說:“總督,師父他老人家已經動身往阒都來了。”

蕭馳野颔首。

晨陽躊躇片刻,接着說:“在大理寺盯梢的回話,說紀雷死了。”

蕭馳野說:“怎麽死的?”

晨陽擡手比畫一下,沉聲說:“被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昨夜裏就不行了,但是薛修卓硬是讓人吊着最後一口氣,把供詞呈到了禦前才讓他斷了氣。”

蕭馳野沉默地坐下身。

晨陽說:“紀雷五年前在诏獄審過沈澤川,讓風泉以‘驢炙’當衆羞辱他。如今他便一報還一報,也讓紀雷成了……此人睚眦必報的性情可見一斑。總督,我們也與他有仇,如今讓他待在身邊,太危險了。”

蕭馳野轉着拇指上的骨扳指,沒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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