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撕咬

冬日難見鮮蔬, 如今阒都高價賣的都是綠菜。蕭馳野得了李建恒的賞, 今夜的飯桌上有一道生脆的黃瓜絲。

“小菜佐食,醒脾解濁[1]。”蕭馳野舀了碗熱湯推向沈澤川, “打外邊站了那麽久, 暖個身, 吃頓清爽的再休息。”

“俗話說得好,”沈澤川擦了手落座, “無事獻殷勤, 非奸即盜。二公子有什麽吩咐?”

“要吩咐的事多了,”蕭馳野說, “邊吃邊說吧。”

兩個人一齊動筷。

屋內沒別人, 兩碗米很快見了底, 一碟黃瓜絲也被分幹淨,葷菜兩個人都沒怎麽碰。

“馬上過年,我師父要入都了。”蕭馳野喝着湯,“紀綱師父若是得空, 可以讓兩位老人家見一見。”

“賀新歲還是鴻門宴, 這要講明白才行。”沈澤川擱了筷, “我師父不做局中注。”

“賀新歲。”蕭馳野說,“紀家到這一代只剩他們倆人,已經許多年沒見了。”

“好說,回頭我備份厚禮,請師父出山。”沈澤川吃飽了。

蕭馳野見他起身,說:“今晚依舊歇在我屋裏。”

沈澤川回眸, 笑起來,說:“我自然不會跑。沐浴分個先後吧,你且慢用,我先去了。”

說罷挑簾入內,自去洗漱了。

蕭馳野叫人來撤了席,立在窗邊瞧見外邊正在下雪。他側頭,透過那朦胧的簾布,看見沈澤川的影子。

沈澤川褪掉外衫,像是剝開一層粗糙的外殼,露出內部鮮嫩多汁的潤肉。他垂頭解腰帶時,後頸的弧度躍着橘黃的芒,仿佛要把那光滑的部位再次覆上一點細膩的手感。

隔着簾布,就如同隔靴搔癢,那充滿欲|望的誘|惑被放大且分散,沒有目的地游走在四肢百骸,搔得人渾身都躁,忍不住生出粗暴的念頭。人如玉不算什麽,蕭馳野最在意的是沈澤川的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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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雙眼,他那種笑,他似乎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散播着這種色|欲。

“來抱我。”

“來摸我。”

“來盡情地在我這裏揮汗如雨。”

這種欲|望如同毛毛細雨,不帶侵略性,卻不知不覺地侵略了進來。然而沈澤川自己又似乎渾然不覺,他留得另一種與色|欲截然相反的冷漠,把這極度矛盾的困擾輕飄飄地扔掉了,讓別人去想。

蕭馳野不想繼續想,他敏銳地覺察到這一次的“鷹”不那麽好馴。他只能是自己唯一的主人,他不能忍受這樣輕易被屢次喚起沖動的自己。

蕭馳野轉回頭,關上窗,去了浴堂。

* * *

兩個人又隔着踩墩各睡一方,背對着背,呼吸平穩,好像睡着了。

蕭馳野貼着骨扳指,想起了許多事情。

這骨扳指并不是他的東西,最初它屬于鎖天關的馮一聖。馮一聖戰死,把扳指留給了左千秋。左千秋戴着這枚扳指,在天妃闕一戰成名,射殺了自己的妻子。

左千秋因此白了頭,也因此一蹶不振。功名已成,人卻死了。左千秋再也沒辦法上沙場,他那雙曾經打下天妃闕不世之功的手,再也無法自如地去握弓。

蕭馳野小時候跟着左千秋,問他:“你怎麽會射殺自己的妻子?”

左千秋磨着弦,說:“你真的想當個将軍嗎?”

蕭馳野點頭。

左千秋說:“那就不要成家。将軍百戰死,這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為将者十有八九要面臨抉擇。你想要的,你要承擔的,那都是不同的東西。”

左千秋落寞地看着弓,草場的風吹拂着他的白發,他怔怔地說:“我希望你永遠不會陷入那樣的絕境。人到了那種地步,不論怎麽選,都會死的。”

“你救了天妃闕的數萬人,”蕭馳野趴在欄杆上,“你為什麽不要封號?”

左千秋笑起來,他說:“因為我戰死了。”

蕭馳野長到十幾歲,才明白左千秋的話。天妃闕一戰,左千秋愛妻受俘,他只能在開門受降、閉門死戰裏選擇一個。

左千秋哪個都沒選,他單槍匹馬出了城,拉弓射殺了自己的愛妻。

傳說那一箭是他此生最穩的一次,千萬人裏,直取要害。那一夜暴雨如注,沒人知道他有沒有失聲痛哭,也沒人知道他何時白的頭發。等到天亮兵退,左千秋站在皚皚白骨上,給妻子收了屍。

從此“雷沉玉臺左千秋”名聲鵲起,敬重他的,背地裏也會罵他。一個人絕情成了這樣,常人只覺得他是洪水猛獸,好似他們做将軍的,天生就這麽冷酷無情。

蕭馳野很愛惜這枚扳指,但他也很畏懼這枚扳指。他害怕自己有一日也會陷入兩難,所以他從不輕言喜歡。

晨陽跟了他這麽久,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喜好。他愛什麽酒,好什麽菜,穿什麽衣,真真假假全部混雜在一起,沒人分得清。

離北,離北!

仿佛只有這兩個字才是他無法遮掩的命門,他已經嘗到了因為欲望而受制于人的滋味,他怎麽能再為自己尋求麻煩。

蕭馳野無聲地坐起身,看向沈澤川。他擡起手,再用點力氣,就能把這欲|望扼殺掉。

沈澤川如墜噩夢,他皺眉時鬓邊皆是冷汗,背上已經濕了些許。

蕭馳野俯身瞧他,見到了從沒見過的沈澤川。

沈澤川陷在血潮裏,渾身濕透,他摸一把,是血。這夢每一日,每一日地重複着,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沈澤川忽然細微地抽搐了幾下,他緊抿的唇緩緩松開,随着冷汗呓語着什麽。

他是這樣地無助。

蕭馳野如夢初醒,從那深沉的忌憚裏得到了一點別的東西。他端詳着沈澤川,宛如一頭巨獸觀察着獵物。

沈澤川也并非無懈可擊,他們在那說不清的試探與忌憚之外,是更加說不清的同病相憐。

沈澤川覺得很疲憊,他已經不會再在夢中大哭,也不會再奮力扒着屍體。他認清了噩夢,他知道紀暮死了。

快點。

沈澤川猶如冷漠旁觀的人。

快點結束吧。

他暴虐、陰戾地催促着,甚至想要這血潑得更旺,想要這雪下得更大。還要如何展示這場噩夢?他已經毫無畏懼了,這身皮肉和骨髓都被浸爛了!他是條啖着腐肉的野狗,髒水和憎惡只是他活着的證據。

沈澤川猛地睜開眼睛,伸手一把抵住蕭馳野的胸膛,在短短幾瞬裏,淌着冷汗平靜地說:“睡不着嗎?”

蕭馳野胸口很燙,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沈澤川手掌的冰涼。他說:“吃太飽了。”

沈澤川說:“深夜睜眼見着個人,慫膽的就該被吓死了。”

“我聽見你在叫我,”蕭馳野面不改色地說,“總得聽清楚是不是在罵我。”

“我罵你不在夢裏。”沈澤川被他的體溫燙到指尖,要收回去。

豈料蕭馳野把他的手又摁了回去,說:“你冷嗎?”

沈澤川還濕着雙鬓,微微一笑,說:“是啊,我好冷。”

他又變回那充滿誘|惑的沈蘭舟,他根本不在乎蕭馳野有沒有被誘|惑到,他天生帶着這樣的本事,是個壞人。

蕭馳野握住他的手,壓去了床頭,在這昏暗裏嗅着他的味道,說:“你睡上我的床,心裏明白我每夜在想什麽。你說我厲害,沈蘭舟,厲害的人是你。”

“啊……這可怎麽辦。”沈澤川還有點啞,無所謂似的說,“我什麽也沒做。”

“我想做,”蕭馳野俯首盯着他,“我想做。”

“換種法子讓我死,”沈澤川任由他箍着自己的雙手,“死在床上太沒出息了。”

“我改變了主意。”蕭馳野用空出的手撫開沈澤川濡濕的發,像是打量自己買下的珠寶,“我不要你死。”

沈澤川說:“我勸你還是不要咬這脖頸為妙。”

“蘭舟,”蕭馳野嘆息似的喚他,玩笑道,“我沒咬,你就會放過我麽?”

沈澤川看着他。

蕭馳野說:“逗弄我愉悅嗎?”

“愉悅,”沈澤川感受着蕭馳野逐漸逼近,“看一頭小狼束手無措的可憐樣,我好愉悅。”

“那我們可以更加愉悅。”蕭馳野說,“太後忍而不發,她答應給你什麽?扔掉它蘭舟,我給你更多。”

“嗯……”沈澤川笑起來,“我猜你給我的東西裏不包括自由。蕭二,你怎麽從來不知道,你想要的東西都寫在眼睛裏。你此刻想把我鎖起來,是不是?”

“我想打條金鏈子。”蕭馳野說,“這脖頸不戴東西太可惜了。”

“狗鏈子最初都是用來拴狼的。”沈澤川和他鼻息相聞,說,“我也想打條金鏈子,套在你脖頸上,講一句話扯一次。”

“別吧。”蕭馳野挑眉,“你那點俸祿掏幹淨也打不起。”

兩個人鼻尖都幾乎要碰上了,蕭馳野的扳指就抵在沈澤川的手腕,捏得那兒都泛了紅。

蕭馳野說:“既然已經——”

沈澤川仰高頭,親到了他的唇。那柔軟相碰,帶着涼涼的嘲笑。

“你想不想瘋?”沈澤川眼神癫狂,他呢喃着,“你敢麽?撕爛我試試看啊,蕭二,我才不在乎。”

蕭馳野緊繃的弦“啪”地斷掉了,那已經洶湧的波濤轟然湧出。他在這嘲笑和煽|動裏,狠狠地壓住人,像是咬住沈澤川一般地吻了回去。

色|欲混雜着殺機,仇恨糾纏着憐憫。他們兩個人到底誰更可恨,誰更可憐?

潮濕的吻裏交錯着舌,蕭馳野吻沈澤川,沈澤川竭盡所能地回應他。唇齒間有暧昧的舔舐聲,欲望燒掉了兩個不正常的人。

蕭馳野捏着沈澤川手腕的手掌忽然放開,把他托着背部帶起來,要親密無間地相抵。

相互憎惡啊。

給對方染上屬于自己的肮髒的污色,讓仇恨也變成扯不斷的線。這樣活着太痛苦了,黑夜裏的咆哮只有自己一個人聽,不如撕咬在一起,血淋淋地成為一種依靠。

這命已經夠爛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選自《随園食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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