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新刀

紅潮。

沈澤川原本心止如泓, 此刻也要為着這兩字動搖波蕩。他袖袋裏躺着蕭馳野的那方帕子, 如同塞了把火,不知哪裏神使鬼差地聽從了蕭馳野的調令, 讓火燒到了他的耳根。他深知這一點紅映在雪白上格外刺眼, 即便他出言反駁, 也沒有任何說服力。

他像是被蕭馳野拘在了某種困境裏,四處都立着通透明亮的鏡子, 蕭馳野的眼神要他原形畢露, 還要他丢盔卸甲。

沈澤川舔濕了唇,驅除了幹燥的困擾。他蜷縮起手指, 不給蕭馳野再窺探的機會, 也不理會這樣的撩撥。

“該睡了, ”沈澤川說,“去叫人吧。”

蕭馳野覺得沈澤川“不要理你”的反應就是帶着意味的搔撓,撓得他只想乘勝追擊。然而求勝不能急,急則容易落入陷阱。于是他放過了這一次, 說:“師父們自有安排, 不必擔心。你想睡, 東廂房已經空了出來。”

沈澤川幹脆利落地站起身。

紀綱與左千秋酩酊大醉,直到翌日也沒清醒。沈澤川把紀綱扛上馬車,帶回去了。

蕭馳野看着馬車走遠,對晨陽說:“這兩日盯緊八大家的動向,看看是誰在走動。”

晨陽颔首聽令。

* * *

沈澤川随着馬車的搖晃閉目養神,馬車繞了個圈, 中途換了輛不起眼的小車,才到昭罪寺。

喬天涯背着紀綱,跟着沈澤川入了院子。葛青青等候多時,出來見着他們,連忙上前相迎。

“無事,”沈澤川寬慰道,“師父只是醉了。”

齊太傅立在檐下,說:“青青把紀綱扶進去,讓他好生睡一覺。”

葛青青便接過紀綱,背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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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天涯幾步上前,在雪裏跪了,說:“太傅近來可好?”

“見着你,哪都好。”齊太傅抄起手,說,“你如今已改名叫喬天涯,那賣身契再無用處,可你為着那點情誼願意留下來,我該謝謝你。”

“過去的事情,對于太傅而言是舉手之勞,對我而言卻是救命之恩。”喬天涯面上嬉笑全無,他說,“永宜年光誠爺誅殺貪官污吏,我父兄受人構陷,若非太傅明察秋毫,出手相救,喬家二十條人命就該枉死在午門前。”

齊太傅說:“你父兄都是清正廉明的忠臣,不過是一時蒙冤,沒有我,也會安然無恙。”

喬天涯頓了許久,說:“喬家對不住太傅如此厚待。”

永宜年喬天涯的父親還在兵部當差,光誠帝嚴打貪污,喬父受人檢舉,被都察院查到名下田宅來路不明,百口莫辯之時是齊惠連重理案件,将喬父與兵部幾人摘了出來。正因為這一遭,齊惠連把女兒許給了喬家長子,然而這并非結局,幾年後東宮蒙冤,齊惠連從太傅被貶斥為庶人,他随太子退入昭罪寺時,喬父倒戈向了太後。

東宮坍臺,花太後借潘如貴批紅之權,以光誠帝的名義徹查東宮餘孽。喬父因此再次落獄,這一次沒了齊太傅作保,喬父與長子全部人頭落地,喬家剩餘人便被流放去了鎖天關。齊惠連的女兒身死中途,她是喬天涯的長嫂。

“往事不提,”齊太傅揪了把蒼蒼白發,說,“你脫離賤籍不容易,如今可要想明白,一旦跟了蘭舟,就是終身受縛,生死再不由你自己說得算。”

喬天涯的發被風吹動,他的笑容落拓不羁,說:“太傅,我已無家可歸,今生再三受你與長嫂的恩惠,回報無門,本是業債。如今用得着我,我這條命便獻給主子。喬松月跟着長嫂病死在了蒼郡,今日的喬天涯就是刀。刀無生死,亦無自由。既然此刻天陰雲霾,路不好走,那就拔了我這把刀,随便用吧。”

齊太傅緩步而出,扶着柱子,看向沈澤川,說:“蘭舟,今年也要過去了,你的及冠禮,先生還沒有給。”

沈澤川的袖袍被吹開,他似有所感。

齊太傅說:“如今你已能夠獨當一面,但這路還長,殺宿仇、撤八門、翻舊案、平中博,每一樁都不容易。紀綱要送你一把刀,我也要送你一把刀,你收下。”

院內飄落了細雪,沈澤川垂下頭,讓齊太傅冰涼的手落在了自己發頂。

晚膳時紀綱才醒,他用了點粥,便把沈澤川叫到了屋內。

“上回與你說的刀,你還記得嗎?昨夜就送來了,我一直惦記着這事。”紀綱挪開屋內的櫃子,露出後邊的置刀架。

沈澤川第一眼見着這把刀,便動了心,再也沒能移開目光。

“紀雷用不了它,”紀綱拿着幹淨的帕子,沿着那刃口緩緩抹擦,“但這刀卻極其适合你,我叫人重鍛了刀鞘,過去的名字已經不再适用了,你得自個兒給它起個名字。”

沈澤川猶自沉浸在這把刀的光澤裏,着迷地打量着它。

它将近三尺七的直刃昭示着拔刀必須要足夠地快,兩指的寬度使得突進變得非常順手。刀柄也是新打的,配的是檀香木,沒有任何雕花,僅僅在頂端包了金,中鑲嵌着一顆白珍珠。

這是由人千錘百煉出來的好刀,在被束之高閣這麽久之後,見光仍然氣勢蕭殺,如沉秋水間,不僅纖塵不染,還帶着驕矜孤絕。

“師父近來琢磨着一件事情,昨夜見到蕭二才恍然大悟,便是我教得太死板,讓你多少有些束手束腳。”紀綱放下帕子,說,“帶着這把刀,就是蕭二的狼戾刀也跟不上你拔刀的速度。檀木柄足夠輕,讓你能夠更靈便。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這是我爹的愛刀,雖然如今我們都說紀家功夫要剛猛,可是紀家心法由我爹創始,适合他的,必然也适合你,你也能另辟蹊徑。”

沈澤川握住刀柄,把它擡了起來。

“起個名字吧。”紀綱退開幾步。

沈澤川愛不釋手,說:“這樣的刀,師父便給我了嗎?”

紀綱大笑,說:“師父要打拳,不喜歡用刀。這刀若是不給你,便浪費了。”

沈澤川想了片刻,說:“改叫‘仰山雪’。”

* * *

晚上齊太傅跪坐對面,在紙上寫下八大家的姓氏。

“馬上百官宴,天下四将再度聚首,各州地方官也要回來。”齊太傅晾着紙,說,“新帝登基,明年必定有‘都察’,此事至關重要,幹系獻陽年的政局安穩。大家借着百官宴與年休,正是重新審視朝局的時候,太後若想東山再起,必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花思謙死後太後受制宮中,一直不曾露面。花家子弟全部貶斥流放,她如今想動,只能借助外援。”沈澤川皺眉,“可是有奚固安的前車之鑒,誰還肯輕易與太後為謀?”

“膽小鼠輩難成大事,天下合謀皆為利益所驅,只要太後尚有籌碼,又何愁找不到新船用?”齊太傅在花家之下描了幾筆,說,“況且他家男兒郎本就不中用,你忘了,太後一直手把手教的可是個女兒家。”

“花三小姐,”沈澤川說,“先生是說花香漪。”

“按照鹹德帝在世時的恩寵,花三是要封大周公主的。”齊太傅說,“可她最後沒有成為大周公主,不是鹹德帝吝啬,而是太後不準。”

沈澤川含了口清茶,想了須臾,咽下去說:“我明白了。”

“那你說說看是什麽緣故。”

沈澤川支着膝頭,說:“花香漪若是成了大周公主,她的姻緣就不再由太後說得算,公主婚嫁乃是國事,那是皇上與朝臣的斟酌選擇。可她如果只是花三小姐,以後要許給誰,就只能由太後說得算。這麽說來,先生,太後要嫁了她?”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齊太傅蘸着墨,“太後棄車保帥,丢了奚固安,失去了對于阒都的兵權掌控,但是只要花香漪嫁給蕭馳野,這事就迎刃而解了。”

沈澤川茶盞輕磕,他端着杯,垂眸說:“這可比登天還難,蕭二絕不會把自己的權勢拱手讓人。”

“聽聞花香漪國色傾城,蕭二要是見色起意,也說不準。”齊太傅似有所指。

沈澤川抿着茶水,沒吭聲。

齊太傅說:“但這确實不好辦,即便蕭二動了心,蕭既明也絕不會坐視不理,他們與花家水火不容,萬萬沒有在占據上風時與對方化幹戈為玉帛的道理。”

沈澤川想了想,說:“丢了兵權,掌握中樞要職也是個好選擇。可是如今後起之秀寥寥無幾,內閣還是由海良宜為主,太後總不能委屈花香漪做人妾室。這麽一來,挑遍阒都也沒有合适的人選。”

“阒都沒有,可以往外看。”齊太傅寫下啓東兩個字,說,“離北不成,啓東還有機會。”

“戚大帥與陸廣白皆未成婚,”沈澤川說,“那就只能是陸廣白了。可是陸家與蕭家乃是世交,絕非一朝一夕就能挑撥的關系。”

“你怎麽不猜戚家呢?”齊太傅不滿地說,“戚家除了戚竹音,有的是人。”

“總不會……”沈澤川面露詫異。

幾日後,蕭馳野陪同李建恒出城迎啓東雙将。陸廣白與他一道回來,路上摘了頭盔,說:“我一路上聽着個消息,你知不知道?”

蕭馳野打馬前行,說:“什麽?”

陸廣白還沒來得及說,後邊策馬而來的戚竹音便一把拍在他背後。

“大帥!”陸廣白吃痛地喊道。

戚竹音少有的面露不快,她扶刀傾身,問蕭馳野:“阒都什麽時候傳的流言?”

蕭馳野更加不解。

戚竹音咬牙切齒地說:“有人要做我小娘。”

蕭馳野一愣,說:“戚老帥要新納妾室?”

“妾室,”戚竹音自嘲地說,“都傳他要娶繼室了!花三要做我小娘,她有我大麽?”

作者有話要說:  仰山雪的原型是唐刀,跟繡春刀還是不同,直刃相當漂亮,我挺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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