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大雪

雪連下了幾日, 行刺案草草收尾, 前段時間的波濤洶湧倏忽被風雪掩埋,變成了白皚皚的蒼茫, 李建恒就在這個時候聽聞蕭馳野病倒了。

據說是染了風寒還在面壁, 最終被擊倒在榻, 病得起不了身。李建恒冒雪出行,擺駕離北王府, 攜領着諸臣, 與蕭馳野又做回了好兄弟。

旁人都出去了,蕭馳野面色蒼白, 由晨陽扶起身, 跟李建恒對坐。

李建恒說:“朕聽信讒言, 那日斥責了你,很是慚怍。”

蕭馳野說:“君臣相依,本該如此,皇上不必在意。”

李建恒沉默, 蕭馳野也沉默, 他們倆人終究也到了私下稱君臣這一步。

李建恒勉強笑起來, 說:“朕從前以為你是鐵打的,不會生病,不想你病起來,也與尋常人一樣。”

蕭馳野說:“臣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是血肉之軀,挨了刀子照樣會流血。”

李建恒便想起獵場那夜, 蕭馳野獨個兒策馬去了錦衣衛的包抄裏,九死一生,把他提上了龍椅。

人真奇怪,憎惡一個人的時候,只會想起他的壞,可愧疚起來時,便只會想起他的好,仿佛曾經跟人一起罵過對方的話都挨在了自己心上,故而越發慚愧。

李建恒想問蕭馳野許多事情,可他這一刻什麽也不想問了。蕭馳野說血肉之軀會流血,那生分的情誼怎麽辦?

李建恒便說:“……坐到這個位置,不是朕……不是我心甘情願的選擇。策安,你沒有坐在這裏,你必定不會明白朝不保夕的滋味。旁人都以為這個位置能快活逍遙,從前我也這麽想,可根本不是的。”

蕭馳野沒說話。

李建恒忽然就紅了眼眶,他也不知道哪裏難過,只能說:“我本就是塊朽木,我告訴你,我清楚得很,若不是兄弟們都死光了,這位置輪不着我。可我又做錯了什麽?我從來就想做個閑王,你們把我推上來,問也不問一句……我盡力了策安,我真的盡力了,我哪裏能操控這天下權柄?我只能由着它操控我!”

李建恒痛苦地掩面,哽咽起來。

“策安,坐在上邊,太高了,什麽也看不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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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也紅了眼眶,他說:“兄弟一場,我哪裏會怪你?”

李建恒使勁地抹着眼淚,說:“可我到底傷了兄弟情。”

蕭馳野說:“身不由己的事情,何必怪在自己頭上?是我做事招搖,合該叫人收拾。”

李建恒說:“你本就是這樣的脾氣,怪不得你。他們這樣撺掇我,為的都是他們自己。我對不住你,策安。”

他們倆人似是冰釋前嫌,又恢複到了推心置腹的時候。只是那種插科打诨的輕松終究是沒了,變成了恭敬有餘,親近不足的尴尬氛圍。

李建恒待不久,與蕭馳野說完話就得走,臨走前又賞了許多東西,叮囑蕭馳野好好休息。

人一撤幹淨,蕭馳野就扔了背靠的枕頭,起身披衣,穿上鞋去了蕭既明的書房。

書房裏蕭既明正聽朝晖說軍務,見蕭馳野進來,沖他揮揮手,示意他坐到跟前。

朝晖沒停下,繼續說:“年前的軍饷開支戶部已經查過了,年後的數額內閣還在商議。今年雪大,厥西人高興,因為瑞雪兆豐年,能盼着今年有個好收成,但是中博已經開始凍死人了。”

“中博近年州府衙門本就人手稀缺,遇着大雪,壓塌的屋舍也沒幾個人能去收拾。”蕭既明喝着熱茶,想了想,“給戶部說,年初的離北軍饷撥掉四萬銀子,用作中博茨州的修葺銀子。”

茨州緊挨着東北糧馬道,蕭既明這個情給出去,也算是雪中送炭。

朝晖了然,提筆在冊子上記了。

“中博州府衙門缺人手,都官也沒幾個肯去,但這樣懸空着确實不是長久之計。”蕭馳野給蕭既明倒茶。

“以前花思謙是不肯管,這是個燙手山芋,拿着了就得掏錢。”蕭既明的手指沿着茶盞撥了撥,說,“但如今是海閣老主事,今年春闱,應該就要給中博物色合适的人選了。”

“新入仕的多半沒經驗,也沒威信,做做下邊的官吏可以,做封疆大吏定然是穩不住的。”蕭馳野說,“去中博主持大局的人還是得從中樞裏挑選。”

“如今就是缺這樣能夠獨當一面的人才,”蕭既明說,“中博從前是藩地,挨着沈氏,底下盤根糾纏,說不清的事情也多。沈衛在時已成了局勢,五年前驟然被打亂了,現如今就是個混沌地。良民百姓當初因為邊沙屠城往外跑,朝廷遲遲沒有安撫政策,現在還待在中博的多是守備軍殘餘下來的軍戶,以及各地的流寇。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中博現狀不外乎如此。普通官員去了,鎮不住場,反倒要吃下馬威。”

“朝廷若是肯派個帶兵的武将去,借着剿匪的名義還能管一管。”朝晖把冊子合整齊,“但看着形勢,怕是不敢這麽做。”

當然不敢,阒都如今東北邊有離北鐵騎,東南邊有啓東守備軍,都是重兵陲地,牽制起來已經很吃力了,冒着風險再派一個出去,封起來更難對付。但中博就這樣放任不管也不行,事情必須要有個能折中的法子解決。

“這就是內閣該頭疼的事情了,”蕭既明推開軍務,看着蕭馳野,“怎麽樣?”

蕭馳野手肘撐着椅把手,又想架腿,但看了一圈沒找着地方,便說:“你把皇上吓得不輕,我看他是怕得不行,再不痛快也要跟我繼續當兄弟。”

“你們本就有些酒肉情誼,”蕭既明笑,“讓他怕,總比讓他不怕要好。”

“傅林葉出了大力氣,”蕭馳野說,“找個機會我得好生謝謝他。”

“不如謝謝你暗中相助的朋友。”蕭既明說,“這案子能順利過去,裏邊有人使了不少力。憑着傅林葉的經驗,本不該這麽馬虎地就上套。”

“嗯……”蕭馳野只笑,岔開了話題,“骨津呢?叫他進來,我有事吩咐。”

“不如都叫進來,我也有事吩咐。”蕭既明轉頭對朝晖示意。

朝晖出去叫人,猛也跟着飛了進來。它落在衣架上,抖掉的雪打濕了晾着的衣物。丁桃脫了鞋就往裏蹦,沖到蕭既明跟前立得筆直,後邊的晨陽和骨津也進來了。

“世子!”丁桃最敬佩的人就是蕭既明,露出雪白的牙齒,“世子盡管吩咐!我丁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呦,”蕭馳野擡起茶盞,說,“你怎麽從來沒說過二公子盡管吩咐?”

丁桃說:“您老是扔我啊。”

“犯什麽事了,”蕭既明溫聲說,“能叫二公子扔你?”

丁桃立刻說:“沒犯事,就是二公子總是讓我去盯着那——”

蕭馳野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哐當”地合了蓋,沖晨陽打眼色。晨陽當即敲了把丁桃,丁桃還不知道什麽事兒呢,抱着頭不敢再說。

蕭馳野燙得舌尖疼,說:“拖出去,就地埋了!告什麽狀?讓骨津說!”

丁桃委屈道:“我沒——”

晨陽捂了他的嘴,拖着就往外去,開了門真埋雪裏了。

骨津心道我說什麽?我他媽的說什麽?

他立在蕭既明跟前,見蕭既明要放茶杯,馬上單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接過去,再給放到桌上,笨舌拙口地說:“世子,燙!”

蕭既明見狀,也不急着問,将他們一個兩個都看過去,看得蕭馳野如坐針氈。

蕭既明說:“怎麽了,二公子在府裏藏人了?”

蕭馳野說:“這怎麽能呢?大哥,我還沒說親,沒有敗壞人家姑娘清譽的道理。”

蕭既明看他半晌,也不知信沒信,輕描淡寫地放過去,讓他繼續說。

蕭馳野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說:“我想叫骨津去查查香芸坊。”

朝晖思忖着,說:“香芸坊在東龍大街,本就是魚龍混雜,暗查也不容易。二公子覺得香芸有問題?”

“她肯定有問題,”蕭馳野說,“魏懷興拿着她的證詞,她平白無故得罪我幹什麽?”

朝晖對蕭既明說:“世子,我聽人講,說是因愛生恨了。”

蕭既明不疾不徐地對蕭馳野說:“她既然成了舊愛,想必是你如今已經有了新歡。我入都也有幾日了,怎麽沒聽你提過?”

蕭馳野說:“我就是混膩了,沒別的。”

“講話眨眼幹什麽,”蕭既明說,“眨眼就是說了假話。哪家的姑娘?爹跟你大嫂都惦記着這事,若是此次有影兒了,跟大哥說有什麽難,家裏馬上就能給你辦了。”

“沒有,”蕭馳野坐不住了,想跑,又不敢,只得說,“沒有,真的沒有。我娶親幹什麽?那不是耽誤別人嗎。”

“成了親,就能長大些。”蕭既明想拍他的頭,卻又不能當着下屬的面抹他的威風,便放低聲音,“大哥大嫂能陪你幾時?在這阒都,總要有個人能給你掌燈,與你說話。你看中了誰,不論是誰,爹跟我都會全力以赴,就是世家女子,只要你喜歡,家裏都能辦。”

蕭馳野本想戲谑過去,聽了這話,忽然心裏一動,說:“戚大帥……戚大帥那樣的也能辦?”

蕭既明眼神略變,沒料到他喜歡大帥這樣的,頓了半晌,還是心情複雜地說:“……她若是沒砍死你,我是同意的。”

夜裏蕭馳野上床時,忽然踩到什麽東西。他俯身從氍毹裏撿起來,是顆做扣子的珍珠。

蕭馳野順着珍珠,看向床底。

“晨陽。”蕭馳野忽然打開窗,喊了聲。

晨陽從階下走過來,蕭馳野看着他想了一會兒,才說:“明早去趟神武大街的首飾鋪子。”

晨陽還沒回話,蕭馳野就揚手扔給他一只匣子。

“叫他們打成耳墜,各色花樣只打一只。”蕭馳野說完又想了老久,說,“簡單點,別太花哨。”

晨陽看着匣子,說:“……全打?”

“全打。”蕭馳野合上窗,他合上窗靜了片刻,又打開。

晨陽也不敢動,捧着匣子困惑地說:“主子?”

蕭馳野說:“記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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