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詐局
氣氛肅殺, 落針可聞。
奚鴻軒扶着椅把手, 在這讓人心驚肉跳的氛圍裏反應迅速,他說:“真假混淆, 你又在抛迷魂陣!沈蘭舟, 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刀已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沈澤川偏頭睨着刀鋒,“你大可一聲令下, 取我項上人頭。”
奚鴻軒不敢有絲毫松懈, 在這對峙裏,不肯放過沈澤川任何細微的表情。他雖然穩坐椅中, 心裏卻比沈澤川更加地着急, 然而他越是告誡自己不要受沈澤川的影響, 就越是會被沈澤川的眼神和語氣帶動。
“我們好歹兄弟一場,”奚鴻軒皮笑肉不笑,“蘭舟,如實交代, 我給你留個全屍。”
“殺人不過點頭地, 你盡管動手, ”沈澤川說,“來啊。”
奚鴻軒手指緊緊摳在椅把手上,與沈澤川對視,但是沈澤川太鎮定了,于是奚鴻軒說:“你就不擔心齊惠連麽?你死了,我就扒了那老狗的皮, 再把他賣給太後讨份情!”
沈澤川說:“你若是早二十年把齊惠連交給太後,她興許還真能赦免了你此次的疏忽,可如今的齊惠連不值錢。他活着不值,死了更不值。你也是商行老手,做這麽個虧本買賣,心裏邊舒坦嗎?我看你是鬼迷心竅,病傻了。”
“齊惠連裝瘋賣傻罷了,”奚鴻軒說,“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他夾着尾巴茍延殘喘,為了活命,扮得可真像啊!”
沈澤川冷笑:“這個時候試探我?他就是個瘋子。”
“他若是個瘋子,你又是師從何人?”奚鴻軒伸頸,“昭罪寺讓你脫胎換骨,六年前那哈巴狗兒似的沈氏餘孽,怎麽就變得這麽有膽有謀,啊?蘭舟,你說啊!”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沈澤川神色陰郁,“做個哈巴狗兒仰人鼻息,叫人踢來踹去是個什麽滋味,你不知道嗎?我不脫層皮,怎麽熬得出頭,求人不如求己。你我皆是險境逃生,如今卻要同室操戈,奚鴻軒,卸磨殺驢四個字你玩得好。”
“若非你透露風聲,藕花樓豈會無故坍塌?我們在裏邊稱兄道弟,你出來就反手一刀,論狠,我哪兒比得過你!可是天不遂人願,我沒死!”奚鴻軒寒聲說,“你想兩頭讨好,沒這麽便宜的事情吧?”
“蕭二能給我什麽,”沈澤川薄諷,“值得你這般猜忌?他不是蕭既明,做不了離北王,也號令不了離北鐵騎,他不過是這阒都裏的困獸!他與我有什麽差別?他有的東西,我一樣不缺。”
“他有你沒有的好命,”奚鴻軒說,“他乃離北王次子,正經嫡系出身,與蕭既明一母同出,即便繼承不了離北王位,也有數萬兵馬甘願聽憑調令。你缺的不就是兵?”
沈澤川眉間冷淡,說:“我任職錦衣衛,要兵馬幹什麽?阒都才有我的活路,離開阒都我便沒有用武之地。我是沈衛庶八子,你是奚氏嫡次子,你我誰好過?可見嫡庶之分也沒什麽差別。人麽,沒有走到頭,天也下不了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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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講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已然把這世間秩序視為無物,”奚鴻軒擡起手指,指着自己的腳尖,“但你還是得認,有人天生就是來做主子的,世家上流維系更疊,這就是命!若是嫡庶無差別,那麽血脈如何維持正統?他姓李的就是比你姓沈的更高一截!”
沈澤川盯着奚鴻軒,放聲而笑,那含情眼裏瘋癫再起,他說:“是了,是了……”
喬天涯在這瞬息間,見沈澤川殺意滔天,幾乎以為他要拔刀了。豈料下一刻,沈澤川又和顏悅色地說:“既然如此,我跟着他蕭二能有什麽前途?你聽風就是雨,今日設局殺我,來日必要後悔。”
奚鴻軒驚疑不定,猶疑不決。他臉上沒露,只耷拉了眼,說:“死到臨頭,你還敢裝模作樣!你前腳才出昭罪寺,後腳就到這裏來,不正說明這裏對你是個緊要地兒嗎?”
“那是自然,”沈澤川的情緒仿佛沉入了深潭,連一點漣漪也看不到,他說,“那是齊惠連,即便瘋了,也是當年連中三元,由東宮躬親請出山的齊惠連。他在我手上,除非是死,否則我決計不會把他交給別人。”
沈澤川料想得不錯,奚鴻軒是設局詐自己,他根本不知道齊惠連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不過是想要先發制人,打得沈澤川措手不及。奚鴻軒雖然沒有薛修卓的能耐,但他卻有一樣別人都趕不上本事,就是辯才。他當日能夠僅憑一場茶樓會談,煽動起太學驚變,就是因為巧舌如簧,而這也正是他的破綻。
他如果真的肯定沈澤川與蕭馳野在設局玩弄他,便不會給沈澤川留下開口的機會。他既然拖着病軀到了這裏,就是因為他根本不确定沈澤川到底有沒有和蕭馳野聯手,所以才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在唇槍舌劍裏套一番沈澤川的話。
“你要齊惠連幹什麽?”奚鴻軒忌憚地問。
沈澤川忽然心生一計,他就勢俯身,對奚鴻軒說:“齊惠連是太子的老師,當年東宮事變,我聽說還有個皇孫尚在襁褓,紀雷死前沒有與我交代皇孫去向,我怕齊惠連知道,所以要看緊他。”
奚鴻軒忍不住變色,說:“太後刀下沒有餘孽,斬草除根乃是常規!你做什麽春秋大夢!”
沈澤川說:“若是沒有皇嗣在手,誰敢這樣謀害皇上?他死了,大周就沒有姓李的了。這事不是你做的,也不是我做的,你與其在這裏跟我反目成仇,不如放下刀,和我好好商議對策。”
“我怎麽知道不是你做的?”奚鴻軒不動,“藕花樓什麽構造,別人不知道,你卻最清楚,動個手腳最方便不過。再者此番我連續遇劫,你卻一升再升,功勞大了!”
“我才得聖恩,正是要好好蓄力上爬的時候,殺他幹什麽?況且你我合謀時間不短,空口白牙,蕭二憑什麽就信了我?”沈澤川對他緩緩笑起來,“我殺你,該是有更大好處的時候。”
他把這句話講得半真半假,聽的人卻毛骨悚然。奚鴻軒掩唇咳嗽,借着這空隙,避開沈澤川的目光。
他們雖然先後合謀殺掉了不少人,奚鴻軒卻仍舊不能跟沈澤川正面對峙。這不是一時的怕,這是随着相識而累積下的恐懼。他忘不掉紀雷被削過後的模樣,所以此次起了疑,便想趕緊行動。
這個人不能留。
奚鴻軒心道。
待時機合适,不論如何,都要殺掉他!這樣的人必然不會為自己所用,他講的嫡庶無差已經暴露了他對于八大家毫無敬畏之心。大家都是與虎謀皮,比的就是日後誰更快。
奚鴻軒暗自拿定主意,也是一笑,說:“我吓一吓你,也是因為我在那坑裏壓着的時候給壓怕了,蘭舟,你若是進去躺一躺,必然會明白的。你們都還杵着做什麽?收刀收刀,不要傷着鎮撫大人。”
周圍的刀陸續歸鞘,奚鴻軒卻沒讓他們出去。他拉着狐裘,說:“這幾日事發突然,我們消息不通,難免相互起疑。話說清楚了就好,來,蘭舟,上座談。”
沈澤川說:“刀劍無眼,下一回,二少先與我打個招呼,好讓我準備準備,也不至于像今日這樣倉促。”
“你臨危不亂很是了得。”奚鴻軒提壺沏茶,“你也知道,咱們幹的是提腦袋的勾當,這次是真的逼到了臉上,不然我哪會兒這樣待過你?都是被逼的嘛!我看蕭二馬上又要春風得意了,我着急。來來來,快坐,心裏還怨着我呢?”
“我姓沈的配不上高位,”沈澤川打量屋內,“哪敢挨着你坐?”
奚鴻軒哈哈一笑,說:“那都是廢話!說出去是作踐別人的,你能與別人一樣麽?坐吧。”
沈澤川方才落座。
奚鴻軒把茶奉給他,賠笑道:“要我說啊,你還真是被這姓給耽擱了,你自個兒說是不是?你要是生在什麽韓氏、費氏,咱們之間哪還有這麽多嫌隙呢?蘭舟,消氣!你好好跟我說,你留着這齊惠連幹什麽?”
沈澤川摸袖袋,才想起來象牙扇丢了,他說:“老瘋子被當年太子自刎的事情吓着了,我在昭罪寺與他低頭不見擡頭見,聽的了些斷續的瘋話,便想留着他,以備後來。”
“皇孫的事情,你該問我。”奚鴻軒撥着茶沫,“這事兒你別想了,不可能的。”
“一點門也沒有麽?”沈澤川輕輕轉着茶盞,沒喝。
奚鴻軒吃了茶哼哼兩聲,說:“那差事是紀雷和沈衛一塊辦的,兩個都是狠心人,花容月貌的太子妃都是被他們活活勒死的,你指望他們能對皇孫留情?何況皇孫跟他們是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他們吃飽了撐的,給自個兒留禍根。”
“薛修卓那兒也這麽說?”
奚鴻軒看他一眼,說:“怎麽專門問起了延清哪?”
“熟人啊,”沈澤川目光不動,“你跟他交情不淺,這次升入考功司,不也是聽了他的話嗎?”
“你倆都是諸葛亮,誰說得更有道理,我就聽誰的。”奚鴻軒把球踢回去,說,“都說文人相輕,你們這些聰明人怎麽也相互輕賤。”
“那還真不是,”沈澤川說,“你在都察之前調入考功司,把這紅熱的差事落在了自己身上,就是叫人眼紅嫉妒,這次遭人陷害難保沒有這個緣故。薛修卓為官有些年頭了,他想不到嗎?他若是想到了,怎麽還勸你去呢?”
奚鴻軒吃茶的動作一頓,他說:“誰能料到真的有人敢對我動手?不怪延清。”
“他在南林獵場護駕有功,當時卻很懂韬光養晦,沒一門心思沖,反而去了大理寺歷練。”沈澤川言已至此,不再繼續,只是對奚鴻軒笑了笑,“我就是奇怪罷了。”
奚鴻軒恍若沒聽進去,也笑:“哎呀!這一打岔,我險些給忘了。蘭舟,如今我病好了,皇上也醒了,馬上都察院就該開始彈劾我了,你給想個辦法,我不能被調離阒都。”
“此次錯在皇上,但沒人怪他,又挨着工部、戶部推诿卸責,你正好落在裏邊,大家自然願意拿你開刀。”沈澤川擱了茶盞,“難辦。”
“潘祥傑跟魏懷古麽!”奚鴻軒說,“他們說到底,就是想要錢,挨個罵還真不算事兒,他們抓着我不放就是想要坐地起價,讓我掏銀子來填。這次死了幾個人?只要皇上沒事,別的那都能買。”
“這次沒有幾萬兩,怕是擺不平吧。”沈澤川含笑說道。
“錢,我有,”奚鴻軒也擱了茶盞,道,“但我不情願給他們。我錯在陪皇上逛窯子,可官溝跟我沒關系,他們想胡攪蠻纏拿我做替死鬼,老子不奉陪。”
“官大一級壓死人,上面要辦你,你就是沒錯也有錯,講道理行不通,撂攤子也沒用。”沈澤川不動聲色,說,“還是難辦。”
奚鴻軒說:“不難辦,我告訴你,聖心在我這裏,他們就是想嚴辦,也得看聖面。蕭二還沒解決,不能自亂陣腳。我有把握,皇上這次醒來,決計不是從前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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