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溫妤寧反應了下他話裏的意思, 耳根漸漸泛紅。

她哪裏有撒嬌。

不知道怎麽的就脫口而出了,不是故意的。

但裴敘白似乎挺吃這一套的,表情也沒有一開始那麽淡了, 捏了捏她的臉問,“餓了麽?”

晚上十一點。

裴敘白那個沒什麽煙火氣的廚房打開了火, 青色的火苗一竄一竄的,看得溫妤寧一陣心驚肉跳, 嘗試開口, “要不還是我來吧?”

她下了班那個時候思緒翻湧, 沒有多加思考就來了這裏, 這麽晚了肚子确實是有點餓。裴敘白剛從錄音棚出來就直接回家了,也沒有吃晚飯。所以深夜十一點,廚房裏開了火。

聞言裴敘白動作也沒停,并沒有讓她來的意思。在煮開的沸水裏, 拿起一包意面思索着似乎是想将那一整包都丢下去,溫妤寧眉心跳了跳,連忙說, “抽三分之一就夠了。”

裴敘白手一頓,點了點頭, 聽話地往鍋裏倒了三分之一。

廚房裏傳來開水煮沸的‘咕嚕嚕’聲音, 意面煮熟後裴敘白将面撈出來放在兩個盤子裏,動作雖然看起來生疏但依然從容不紊, 最後放入調好的醬料, 兩份意面就完成了。

把其中一份端在她面前, 語調随意, “嘗嘗。”

溫妤寧拿起叉子卷了一口放進嘴裏, 雖然他是第一次下廚, 但味道并不難吃,意面也煮熟了。

裴敘白手肘撐在桌臺上,看着安安靜靜吃面的溫妤寧。

只問了句味道怎麽樣,便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一頓面吃得安靜沉默,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溫妤寧把最後一口面放進嘴裏,剛放下叉子,裴敘白出聲,“吃完了?”

溫妤寧點點頭, “嗯。”

下一秒空盤子便被他收走,“行,那就開始吧。”

溫妤寧:“……”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有一種,他要把她喂飽了再鯊的錯覺。

不過,她覺得她似乎也應該和他說說她的家庭。

……

偌大的客廳裏,天花板上的水晶燈傾瀉着明亮的燈光,溫妤寧坐在沙發上,柔軟的聲音在客廳裏流淌,平和地說着自己小時候的事,“其實那些記憶對我來說都很久遠了,我現在也沒什麽心理陰影,只是讨厭陳國杭而已。”

“爺爺奶奶把我送到大姨家裏,一方面是因為鄉下的教育條件不好,另外一方面也是怕我看見陳國杭害怕。給了陳國杭兩萬塊錢,他就很爽快地同意讓我被大姨收養了。”

“兩個老人家覺得心裏愧疚,也怕還過來找我會讓我大姨心裏不舒服,便再也沒有過來找過我。”

第一次對人提起那段不堪回憶的童年,溫妤寧發現似乎也并沒有那麽地難以啓齒和抗拒。

那些她以為自卑難堪壓抑的情緒,并沒有到來。

讓她恍然發現,原來那些她以往避之不及的,藏在心裏不願意被人窺探的隐秘過往,如果是對着裴敘白的話,她什麽都願意講的。

“後來我被大姨,就是我現在的媽媽收養,改了姓,變成了溫妤寧,就再也沒有經歷過那樣的事了。”溫妤寧輕聲說着,語氣裏帶着溫潤的感激,“我媽媽對我很好,把她所有的愛都傾注在我身上,對我很關心,很疼愛。”

“我一直很感激她,讓我變成了一個有人疼愛的小孩。”

從來沒有得到愛的小孩就是這樣,只得到了一顆糖果,也會高興得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并且想要盡自己所有的努力去回報這一顆糖果。

“我真的很感激我現在的媽媽。”溫妤寧輕輕彎了彎唇。

柔軟的尾音漸漸消散。

裴敘白坐在她身邊,似乎過了好一會兒才開了口,“我也很感激。”

感激她,把在泥濘暗無天日的地獄裏掙紮的小孩帶出了黑暗。

緩了緩。

握住她的手臂在上面一寸一寸尋找,裴敘白的嗓音聽上去依然是平靜的,“在哪裏?”

溫妤寧擡頭,眼神不解:“嗯?”

“陳國杭燙的傷口,在哪裏?”

那都是很舊的傷口了,一點點的疤痕,如果不仔細看都看不太出來。溫妤寧把手腕上的衣袖放下來遮住那塊疤,說:“沒事的,都過去了。”

裴敘白手指落在那塊小小的圓形傷疤上,小心地觸碰着,那猩紅的傷口早已被抹去,取而代之是的有些皺巴的疤痕,

溫妤寧又說:“一點小傷,真的不嚴重的——”

如果不刻意提起,她早就忘記了。

“可是我心疼了。”

裴敘白的話輕輕落在她耳邊。

他心疼了。

心疼她的創傷。

更是生理上,心口不斷湧上來密密麻麻的疼意。

他無法想象,那些年的溫妤寧,受到了怎樣的虐待。

又度過了怎樣黑暗而絕望的時光。

他不輕不重的話,卻像是往下砸的雨點,在她心口落下重重的漣漪。

“裴敘白,”

溫妤寧伸手去捉他的手指,“沒關系啊,他以後都不能再傷害我了。而且我很幸運,你從以前開始就一直保護我。”

即便他從不知道她的情況,但還是,小心翼翼地保護了她很多年。

讓沉悶少女晦暗慘白的人生裏,出現了從未有過的亮色和生機。

她從未和他說過,少年桀骜意氣風發的背影,從落入她眼眸的那一刻,便是她的救贖。

他那麽好,所以她曾經也試着鼓起過勇氣,想要觸碰一下遙不可及的月。

可是……

“後來陳國杭其實還找過我一次。”溫妤寧握住他的手指收緊,“那個時候都快高考了,陳國杭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我上學的學校,每天在我上學的路上堵我讓我拿錢。一開始還想對我打親情牌,但發現我不給以後就開始威脅我,我只能每天都躲着他,然後有一天他說……”

“他說,他知道我有一個喜歡的人,如果不給錢,就去騷擾他。我只能假裝不喜歡他,讓陳國杭以為他這樣做根本沒有用。”

提到這段經歷時,溫妤寧說得格外地艱難。

“那個人,是我。”裴敘白語氣肯定。

“……嗯。”溫妤寧輕輕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什麽想法,嘆了口氣,“那時候我都覺得陳國杭可能真的是和我有血緣關系的人,明明這件事誰都不知道,卻偏偏被他發現了,真的很倒黴。”

陳國杭出現的時候是快要高考那段時間。當時班上同學們都在傳着開始寫同學錄,有幾個同學也給她發了,溫妤寧每一張都認認真真地寫完。

然後,開始期待裴敘白會不會也給她發。

那幾天她一直在期待的心情中度過,卻在一天回家的路上,碰到了賭完錢罵罵咧咧出來的陳國杭。

看着溫妤寧身上幹淨整潔的衣服,陳國杭輸得紅了的渾濁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轉着,打起了她的主意,讓她去找溫明霞拿錢給他吃飯,不然他就要打死她。

那時候年紀小,陳國杭虐打她的陰影還沒有消失,看見他的臉溫妤寧都很害怕。卻厭惡地不想把錢給他,緊緊握着書包的袋子一點一點往後退。

剛好有個路人叔叔走過,溫妤寧跟在他身後一起走,才逃脫了陳國杭的糾纏。

但陳國杭并沒有善罷甘休,時不時地來學校門口騷擾威脅她。

溫妤寧每次都跟着人群跑開。

後來一天放學,溫妤寧慢吞吞地收好書包,身後忽然傳來他的聲音,裴敘白拿着一張淡藍色的同學錄輕飄飄地放在了她桌上,懶洋洋地說:“喂,溫妤寧,寫一下?”

像是期待很久的蛋糕終于擺在了她面前,溫妤寧腦海裏像是炸開了煙花一般,忍住胸腔湧起的喜悅,她努力平靜地說:“好的,我會好好寫的。”

當天晚上她回去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去寫這張同學錄,可最後還是沒有交給他。

“是因為陳國杭又來找你了?”裴敘白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麽似的,讓溫妤寧愣愣擡眼,沒有多想,然後點了點頭,“嗯。”

陳國杭第二天早上把她攔在去學校路上的小巷子裏,溫妤寧下意識地又要跑,陳國杭陰恻恻地在她背後忽然說,“你喜歡你們班的一個男生吧,聽說挺牛逼的,家裏有很多錢。”

溫妤寧的腳步頓時停下。

“喲,怎麽不跑了,”陳國杭輕蔑地笑,“你那同學長得确實是帥,你個小婊.子跟你那個媽一樣,真浪。”

“你很喜歡他吧?”陳國杭像是抓住了她的把柄,得意又陰狠地威脅她,“小賤人讓你不給我錢,你就不怕我到他面前說點什麽,讓他知道你是什麽下賤貨色?或者我去告訴你的老師,說你們在早戀……”

那像是來自地獄一般恐怖的聲音,手臂上的傷疤似乎都在提醒她過去被他毆打的記憶。脊背汗毛豎起,從骨子裏叫嚣着,快跑快跑。可是裴敘白的名字讓她的腳步直直地釘在了原地。

恐懼無措之下,腦海裏剩餘的理智告訴她。

她不能走,她絕對不能把裴敘白牽扯進來。

一旦她承認喜歡裴敘白,那麽陳國杭就會無窮無盡地用這件事來要挾她。并且,真的去找裴敘白給他帶來麻煩。因為陳國杭從來就是見不得她好的那種垃圾。

低着頭站了好一會兒,溫妤寧這才緩緩擡起頭,第一次直視着陳國杭像是毒蛇一樣的眼睛。然後一步一步,忍着恐懼走到他面前,堅定地說,“無所謂。”

“你想去找他怎麽說,都不關我的事。”

陳國杭一臉難看,“你不是喜歡他?”

“我只是覺得如果有這麽個衆星捧月的校草圍着我轉有面子罷了,他家裏那麽有錢,有那麽多女生喜歡他,我要是能勾搭上他,大家肯定都羨慕我,我也能一步登天。”

語氣嫌惡,“你以為我真的會喜歡那種脾氣差又傲慢的大少爺?算了吧,他那種人在我眼裏,根本一文不值。”

一字一句,把裴敘白踩得一無是處。

溫妤寧十分平靜地說完,然後轉過身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

她知道陳國杭不會做沒有收益的事。

也正因為那天早上的事,溫妤寧認真寫好的那張同學錄最終還是沒有交給裴敘白,而是撕碎丢進了垃圾桶裏。

她想,他們永遠也不可能的,何必有任何回憶呢。

她這樣低賤的人有什麽資格和他在一起。

溫妤寧,別給他帶來麻煩,也別再癡心妄想。

此後溫妤寧再沒有試圖和裴敘白講一句話。不小心碰到了他,也會立即一言不發地走開,避免和他有任何的交集。

連畢業後的謝師宴,她都沒有參加。

他們之間的分離就這樣平淡自然地到來了,此後溫妤寧也沒再見到裴敘白一面,只偶然聽到了他出國的消息。

隔着千萬裏的距離,

溫妤寧想,星河璀璨,山水遙遙。

他們也許,以後再也不會相見了。

說完了高中的事情,

“因為陳國杭高中時候就見過你了,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我很怕他記起來,如果他知道你就是我的同學,絕對不可能善罷甘休的。”

所以,她才不想裴敘白有任何和他接觸的可能。

溫妤寧再一次認真道歉,“對不起,我不該瞞着你的。”

裴敘白卻久久沒有說話。

溫妤寧偏過頭,想看他的眼,“你別生氣了好……”

最後一個字堵在喉嚨裏。

裴敘白握着她的肩,忽然把她扣進懷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碎,用力地閉了閉眼。

其實他早就和陳國杭見過面。

她和陳國杭對話的那天,裴敘白也去了巷子口,借口他都想好了,“溫妤寧,同學錄寫好了麽。”

那天走進巷子裏時,只聽到後面她對陳國杭說的那些話。嫌惡冷漠的話像是刺骨的冰刃,逐漸割裂少年的神經。然後,又看見溫妤寧走出巷子,從書包裏拿出那張熟悉的同學錄撕碎,丢進了垃圾桶。

也像是,把一身傲骨少年的自尊,一點一點地撕碎。

而後接下來的時間,溫妤寧對他一日又一日的抗拒,那不願意和他多言的不耐和厭惡,讓他更加心灰意冷。

算了。

她那麽讨厭他,他一廂情願的單戀,也只能到此為止。

裴敘白的沉默讓溫妤寧有些忐忑,誤會他不說話是還在生氣,仰着臉任由他抱着,“我知道我的性格很沉悶,什麽事都喜歡放在心裏,其實有時候我也不太喜歡我這樣的性格,以後我——”

會改的。

“溫妤寧。”裴敘白忽然打斷她的話。

“嗯?”

“不許貶低我的女朋友,她自己也不行。”裴敘白抱着她纖弱的肩背,語氣輕淡而再認真不過,“因為她是全世界最好的溫妤寧。”

即便害怕恐懼,即便遍體鱗傷,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擋在了他身前。

他只是在想,驕傲不可一世的少年,如果當年懂得放下自尊,是不是就可以在她面對陳國杭那麽惶恐不安的時刻,給她一個擁抱。

他的擁抱用力而滾燙,炙熱的體溫一點一點穿透她的皮膚,像是要把他所有的溫暖都給她。

從剛才她說完高中的事開始,他就有些沉默。

她不知道為什麽,“你在想什麽呀?”

過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的肩膀都似乎被抱得酸痛。

裴敘白帶着啞意的聲音響起,溫柔至極。像是穿過那些森然黑暗的時光,對還是小朋友的溫妤寧輕哄:“我在想溫妤寧,真的很勇敢。”

“也謝謝你,那麽辛苦,依然平安健康地長大。”

溫妤寧忽然愣住,

含着淺淺濕意,眼尾彎了彎,“嗯。”

“那我不貶低你的女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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