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土豆粉

被邀請去做宴席,自然是好事,但去之前,買賣該做還得做。

第二天,走在送貨的路上,江茴就擔心,“萬一那衙門裏的人不給錢怎麽辦?”

衙役們訂了一整斤鹵肉,按理說,應該高興。

但以前江茴就曾聽說,有的衙役仗着身份和職務之便到處吃喝,一概賒賬。

那些債主又不便上門讨債,有苦難言。

“說老實話,”師雁行道,“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因為這次的主動權不在我們這邊。”

官,本就那麽回事兒。

做得好了,是官;做不好了,就是匪。

從認識以來,師雁行給江茴的印象都是沉着冷靜,勝券在握的。現在聽她親口承認自己也沒把握,江茴難免有點慌。

“那,那怎麽辦呢?”

說好了的,也不能不送了。

見她這樣,師雁行反倒笑了。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天無絕人之路,沒什麽大不了的。”

做什麽沒風險,做什麽不要打點呢?

即便入公門,新衙役也可能面臨被老衙役打壓和盤剝的風險。

哪怕她們不故意往上湊,攤子擺在那兒,總有一天要被發現,早晚要面臨現在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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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不能因為怕就不做了。

所以師雁行選擇主動出擊。

一來可以及早借勢,事實證明這一步确實幫她們擋下了第一次惡性競争的風波;

二來,現在的她們太弱小,但凡稍微有點良知的都不忍心欺負。

若後面生意有了起色才接觸衙門,可就未必了。

說白了,她在賭。

賭除了鄭平安和頭領之外的四個衙役,也不那麽壞。

賭現在她們的這仨瓜倆棗,還入不得對方的眼。

賭贏了自然好。

若賭輸了,了不起就是每天白做一份鹵肉呗,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總不至于壞到白吃白喝還欺負人吧?

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她們就去縣衙告狀!

豁出去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騾車先去小衙門送貨。

“我去就行了,”師雁行阻止了要下車的江茴,一邊拆手上的紗布一邊說,“我是個孩子嘛,一般人都不會跟孩子較真。”

她現在越來越覺得這幅小孩子的身體好用了。

十二歲,正是好使的年紀,再小了就幹不成什麽,再大了,就容易催生某些龌龊心思。

江茴看着她露出手上的血泡,“你這是……”

因每天要切很多菜和肉,師雁行長期持刀的虎口處磨出來幾個血泡,饒是左右手交替使用,也總好不利索。

小孩子皮肉嫩,這會兒露出來一看,血淋淋的,叫人頭皮發麻。

魚陣見了,小嘴兒一癟就要哭,“介~介疼!”

師雁行摸摸她的小腦瓜,“沒事兒,不疼。”

她一挑眉,利落地跳下車,轉頭抓起食盒笑道:“苦肉計。”

廚子嘛,誰手上沒點老繭?血泡多磨幾年就成了。

上輩子她就是這麽過來的,疼着疼着就習慣了。

只是沒想到還有利用這玩意兒的一天,也算意外之喜?

“差爺,我來送鹵肉啦!”

聽見門口的動靜,正在裏頭說話的兩個衙役便走出來,“這麽早?”

門口站着的小姑娘笑得有幾分羞澀,“趁熱送過來味道好,也怕誤了差爺們用飯。”

一個尖嘴猴腮的衙役掀開木盒瞅了眼,吸吸鼻子,“嗯,是香。明兒你再來送,順道取食盒吧。”

半個字沒提給錢的事。

旁邊另一個衙役瞥了他一眼,沒做聲。

師雁行就跟忘了還要收錢這回事似的,脆生生應了,雙手往前一伸,就要把食盒交出去。

最初說話那衙役才接住,就聽對方“嘶”了聲。

“咋了?”

師雁行迅速收回手,低頭對着虎口處拼命吹氣,一張小臉兒疼得都皺巴了。

“沒,沒事。幹活磨的,過幾天就好了。”

兩個衙役下意識順着一瞧,就見兩只幹瘦而稚嫩的小手上赫然堆着幾團爛乎乎的血泡,幾個破口子的地方都能看見裏面嫩生生的鮮肉。

兩人都沉默了,臉上有點不自在。

過猶不及,師雁行當着他們的面吹了吹傷口,眼眶微紅,便要告辭。

她轉過身,慢吞吞往外走。

一,二,三,

“等等!”

一直沒說話的那個衙役突然喊,“你忘了拿錢了。”

順利拿到了錢,師雁行很高興,但江茴和魚陣卻因為再次看到了她手上的血泡,情緒低落。

江茴很自責。

她覺得自己一個當娘的沒本事,還要靠孩子養活,特別不應該。

師雁行就笑,“我也不真是孩子啊。”

江茴抿着嘴瞪她,“你現在就是孩子!”

魚陣看上去比自己受傷還疼,一整天都縮在師雁行身邊,扒着她的手,撅起小嘴兒往上吹氣,“呼~呼~”

呼呼就不疼了。

上輩子師雁行分明生在一個大家族,可因重男輕女,愣是沒沾到半點光,連親生爹媽都視她為無物。

少有的幾次噓寒問暖過後,也每每伴随着,“你哥那邊……”“幫幫你弟……”

漸漸的,曾經渴望親情的少女死了心,最後幹脆淨身出戶,自建門庭。

她垂着眼眸,看着這一輩子意外得來的親人,心髒鼓脹,悄然漫出一種陌生又酸澀的情緒。

為什麽有的人分明血脈相連,卻形同陌路。

而有的不過萍水相逢,卻能相濡以沫?

“對了,我做點新東西給你們吃吧!”

她不太擅長表達感情,只好用美食略作填補。

“還折騰什麽,”江茴嗔怪道,“每日都不夠你忙的。”

“沒事兒。”

見師雁行執意要下地,江茴一反常态地果決,“你說,我來做。”

如今但凡沾水的活計都讓江茴包了,便是日常駕車、盛菜也都是她,師雁行只需要每日切菜翻炒即可,兩人也算分工明确。

魚陣雖小,卻也懂事,每日見娘親和姐姐忙得不可開交,也鬧着要幫忙。

師雁行拗不過,就分派給她拉風箱的活計。

屁大點兒的小孩兒,兩條細胳膊如何拉得動?于是每次魚陣都全身發力,撅着屁股,使出吃奶的勁兒推,“嘿咻~嘿咻~”

師雁行指揮着江茴去把這些天攢的土豆澱粉稱出來大約二兩,先用石臼碾成細細的粉末,過篩。

先用一點,古代食鹽不純,可以加到約莫四五克。

用涼白開攪勻,之後再加開水燙熟,再加剩下的土豆澱粉,揉成雪白光潔的面團。

“有壓面條的工具嗎?”

這年月民間吃面條都是先把面團擀成大而薄的餅,之後折疊起來切成手擀面。

但老實講,師雁行對江茴的手藝沒啥信心。

好消息是,江茴自己也沒信心,而亡夫同樣沒有。

所以他生前做了很多小工具,包括并不僅限于壓面條的木筒子。

那木筒子乍一看很像水壺,只是底部戳了很多大小均等的孔,上面有類似杠杆的木棍。

用時将面團塞入筒子,人在另一端加力,面團就會自孔中變成面條擠出來了。

趁着江茴帶魚陣壓土豆粉,師雁行去用左手煮了個高湯底。

如今她們鹵肉做兩斤半,炒菜用肉一斤,至少每天要割三斤半肉,俨然已經成了那肉鋪的大主顧。

張屠戶也從一開始的愛答不理,變成了如今的燦若老菊。

見時機成熟,師雁行鼓勵江茴與那張屠戶進行了第二次讨價還價,達成了具有裏程碑意義的新條件:

肉還是比外頭便宜一文錢,但每兩天送一根大棒骨,而且不能刮得太幹淨!

所以現在她們日日都有骨頭湯喝。

吃得好了,營養足了,師雁行和魚陣姊妹倆吹了氣兒似的長。

尤其是後者,簡直一天一個樣,如今小臉蛋子鼓嘭嘭肉嘟嘟,原本一頭稀疏的黃毛也日益濃密發黑,很像個美人坯子了。

雪白的骨湯打着滾冒着泡,師雁行單獨舀出來幾勺,用小砂煲盛了,将壓好的土豆粉放到裏面煮。

江茴和魚陣用一模一樣的姿勢蹲在旁邊,托着下巴看,魚陣的腮幫子肉都擠出來。

師雁行看着就笑。

嗯,蠟筆小新臉誠不我欺。

不多時,土豆粉變得透明,如白蛇,似銀龍,随着水流上下翻滾,竟有幾分空靈矯健之美。

師雁行往裏澆了一勺鹵汁,湯汁中迅速暈染開瑰麗的油紅。又撒了碎菜葉子,滴幾滴香醋。

她先用小碗給魚陣挑出來幾根,又問江茴,“吃不吃辣子?”

香醋被熱力催發,酸甜的味道迅速瘋狂蔓延。

這酸味極淡,卻異常銳利,像戰場上無往不勝的利刃,輕而易舉地破開骨湯和鹵汁的聯合封鎖,順利殺入圍觀者的鼻腔。

江茴和魚陣都跟着咽口水,“吃的吃的!”

魚陣也跟着學話,“吃的吃的。”

兩人失笑,“不,你不吃。”

小孩子家家的,吃什麽辣?

魚陣就皺巴了小臉兒。

小孩子不可以吃辣嗎?

辣是什麽呀?

加入辣子的土豆粉內又多了一份妖豔,辛辣刺鼻的味道若隐若現,像小鈎子似的,搔得人鼻腔發癢。

江茴先狠狠打了兩個噴嚏,這才嘗試着夾。

“滋溜~”

好滑,第一次竟沒夾住。

魚陣看了看她,猶豫了下,直接把臉蛋子湊到碗邊,張嘴,蠕動,扒粉。

“啊~唔!”

哇哦哦哦,嘶溜溜,好滑好彈哦!

小姑娘捂着嘴巴,眼睛瞪得圓溜溜,“在亂跑!”

粉粉在我嘴巴裏亂跑哎!

土豆粉本身沒有太大味道,但它卻可以最大程度吸收湯底和輔料的香醇。

骨湯的鮮,鹵肉的葷,配菜的香,都在它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師雁行看着江茴難得狼狽的樣子,哈哈大笑,笑完了才狠狠吸了一大口。

“呼呼!”

又鮮又燙!

唔,久違的嗦粉,很爽!

土豆粉是做菜洗出來的澱粉做的,骨湯是張屠戶送的,鹵汁是鹵肉順帶的……

除了煮開的柴火和那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鹽巴、辣子、香醋,嗯,成本約等于零!

小孩子總眼饞大人的東西,那像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裏面藏滿了珍奇。

魚陣吃了幾口,眼珠子便滴溜溜直轉,偷偷把筷子尖兒戳到江茴碗中,沾了沾裏面紅彤彤的湯汁。

她激動得不得了,飛快地放到嘴邊一舔。

嗯?

口腔中有陌生的滋味迅速蔓延,初始極細微,然後便如燎原之火席卷一切,如鞭打般細密的刺痛如此鮮明。

“哇嗚嗚嗚!”小姑娘皺巴着臉大哭,淚雨滂沱。

娘和姐姐為什麽要吃那麽可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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