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機會

王桃回去之後就有點心不在焉。

她男人李旺山晚上回來, 看出不對,就問是出什麽事了,是不是團購的事情遇見了波折?

王桃猶豫了下,沒跟他說。

可晚上翻來覆去烙煎餅, 死活睡不着, 思來想去, 又把李旺山晃起來。

“唉你起來,我跟你說個事兒。”

李旺山就很無奈, 半夢半醒間抱怨道:

“白天我讓你說你不說, 非大半夜的不睡覺……”

王桃啧了聲,“那你到底聽不聽啊?”

“聽, 聽聽!”李旺山知道她的脾氣, 想着若是這事兒弄不明白, 只怕接下來幾天都沒得睡,只好認命地睜開眼。

王桃白天已經在腦子裏想了好幾十遍, 當即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之前師雁行的提議說了,“你說這活我接不接?”

沒成想李旺山張口就是一句, “有這種好事兒?”

這買賣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賺錢來,俗話說得好, 近水樓臺先得月,就算掌櫃的要找人, 也會優先考慮親戚朋友吧?怎麽平白找他們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做?

“這個我早問過了,”王桃難掩得意道,“她們母女幾個也怪可憐的,兩個小小年紀沒了爹, 一個年紀輕輕沒了男人, 兩口子又都是外地來的, 兩邊沒有親戚,卻是沒個抓處。說如今看我十分能幹,這才相中了。”

李旺山原本還有些瞌睡,聽到這裏,不像玩笑,瞬間精神起來。

他索性披衣坐起,像王桃一樣靠着枕頭倚在炕頭想了半日。

“若果然能成,倒是個長久的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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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這麽想?”王桃忽然興奮起來。

她想着自家男人在外面見了不少世面,是好是歹的,總比自己明白些。現在聽他這麽一說,就覺得心裏有底了似的。

“你白天魂不守舍,就是為這?”李旺山失笑,狠狠打了個哈欠,“這是好事兒呢,怕什麽。”

王桃有點不好意思,“可做買賣得要本錢啊,我怕爹娘不同意。”

她确實想做,且不說是不是為自己活,主要是賺錢啊!

家裏三個孩子,日後娶妻嫁夫,不要彩禮和嫁妝嗎?

兩邊四個老人,過幾年也該養老了,萬一有個頭疼腦熱的,不得看病抓藥?

一樣樣的,都是開銷。

她男人這幾年倒能賺,可眼下雖好,誰能保證以後的事呢?

過些年上了歲數,倘或有個這病那痛的,說不定東家就不大愛用了,正好家裏也到了大花銷的時候,不用算就知道緊吧。

若果然能把這買賣做起來,以後就萬事不愁了。

李旺山想了一回,笑道:“爹娘不是那樣不通情達理的人,況且你這些年操持內外,他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滿意得不得了。你是正經為家裏考量,哪裏有不願意的?”

王桃捶了他一把,“說的好聽,你懂什麽?之前那是不要錢!再說了,你是親生的,當然怎麽看怎麽好,我畢竟是嫁進來的媳婦,真開口要動錢了,可未必能成。”

王桃體格健壯,手勁兒也大,這一捶結結實實一聲悶響。

李旺山悶哼一聲,頓覺剩下的瞌睡都煙消雲散。

天爺啊,就他婆娘這把子力氣,哪怕出去扛大包也不比一般男人差了。

幹啥不成?

次日一家人吃飯時,李旺山果然替王桃說起此事,言語間都是自己的意思。

結果老頭兒老太太對視一眼,張嘴第一句竟然也是:“竟有這種好事?”

王桃:“……”

還真是親生的,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李旺山就說:“我想着若這事兒是真的,倒是個難得的好買賣,咱們不如盤下來。只是要向人家買鹵料包……”

聽到這兒,老頭老太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看着王桃說:“你也是,這怕什麽呢?”

李旺山也看着王桃笑,意思是你看我說什麽來着?

王桃有點不好意思,“我是怕您二老擔心我被騙了錢。”

“傻孩子,你們年輕人經歷少,那張口就說不要錢白給你的才是騙子呢!”沒成想老太太竟很有經驗,“記住了,這天底下沒有白給的午飯。”

之前聽兒媳婦說只要幫人賣貨,就能白得肉,老兩口明面上雖然沒強行攔着,其實私底下怕得夠嗆,生怕兒媳婦被人一步步引到歪路去。

直到後來看着确實沒毛病,這才松了口氣。

“若是怕,咱們頭幾回先少弄點,也不過幾錢銀子,家裏倒還周轉得開。若果然好賣,再多弄了不遲。”

老太太說。

李旺山這些年一直做帳房,在鎮上算收入相對較高的群體,而王桃持家有方,這些年着實攢了不少。

所以一聽只需要幾錢銀子開張,倒也不覺得頭沉。

“只是到底牽扯到錢財,咱們萬事還得問明白了才好,”老頭兒一直沒吭聲,這回也發言了,“這些日子我常聽你說起那姑娘,年紀雖小,恨不得有一百個心眼子,終究得找個中人做保,再寫個書面文書按手印才放心。”

王桃點頭,“還是爹想的周到,确實是這麽個理兒。”

其實這話之前師雁行都保證過,她還沒來得及說呢。

不過見老頭兒得到肯定挺受用的樣子,就沒解釋。

老頭果然越發來了興頭,漸漸打開話匣子,開始講述起自己的經驗和想法來。

“飯人人會做,可到底不是那個味兒。想來那鹵味也有竅門,光買鹵料包未必能行,需得請那小老板來,手把手教教,味兒對了才成。有些事看着容易,做起來可難了。”

老人家難得有興致,王桃兩口子就都奉承起來,誇得越發紅光滿面。

老太太在旁邊撇嘴,“快行了,再說他越發找不着北了。”

一家人便都笑起來。

王桃笑道:“爹說的确實有道理,人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确實該聽聽長輩的話。您二老吃過的鹽,怕比我們走過的路還多些!”

老頭兒哼哼兩聲,“聽聽,還是兒媳婦明白事理。”

老太太白他一眼,“你可真是蹬鼻子上臉了,哄你都聽不出來……”

公婆答應了,王桃徹底放了心,又問正埋頭吃飯的長子。

“文哥兒,你覺得怎麽樣?”

自從兒子進學後,家裏人漸漸不完全将他當個小孩子了,偶爾有什麽事,哪怕不找他商議,也必會特意知會一聲,故而王桃有此一問。

“啊?”文哥兒沒想到這麽大的事還要問自己的意見,愣了下才茫然道,“這不挺好的嗎?”

王桃順手往他碗裏添了一勺粥,又囑咐兩個小的慢點吃。

“娘若真做起買賣來,以後沒準兒就是商戶了。”

文哥兒這才明白她的意思,當即笑了。

“商戶怕什麽呢?咱們又不偷不搶。”

頓了頓,又道:“依我說,窮倒比商戶還可怕!”

一家人便都哄笑起來,“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麽窮富?”

“怎麽不知道?”文哥兒不服氣,梗着脖子反駁道,“學裏就有窮的,有富的,我看那先生嘴上說的一視同仁,可對那幾個掌櫃家的同學,竟十分熱情。有幾個家裏窮,頻頻交不起束脩的,也依舊不耐煩呢……”

他雖只十來歲年紀,可畢竟進了學,漸漸接觸到現實殘酷的一面,也開始意識到世人說得什麽“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并非絕對。

讀書人好是好,可若窮得飯都吃不上,同學老師們都不待見,還有什麽可傲的?

再說那經商,世人總說“士農工商”,商戶低賤,可他冷眼瞧着那些有錢的,走到哪裏都是座上賓。

若果然銀子不好,那為何又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話呢?

又為何總有那麽多父母官倒在一個“貪”字上?

得到家裏人支持之後,王桃興沖沖去告訴了師雁行,兩邊痛痛快快簽訂文書,又找了中人作保。

于是接下來幾天,師雁行賣完貨之後都來王桃家裏傳授經驗,又手把手教她怎麽煮,怎麽擺盤,甚至怎麽招呼客人。

王家人上下都沒有太高的烹饪天分,但最關鍵的調味一步已經有鹵料粉包了,後面只要根據比例添加水、肉和糖,控制下火候就好了。

倒不大費事。

至于計時,就更簡單了:

老太太弄了個瓢來,在底下用錐子鑽了細眼兒,瓢裏裝滿水,看師雁行教他們做的時候水下到什麽位置加糖?下到什麽位置關火?下到什麽位置開鍋?

都在相應的地方劃出痕跡,後面就能照着做了。

師雁行都沒想到最令人頭疼的計時工具竟用這種簡單又便宜的方法解決了,不禁由衷感嘆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

一連練了數日,王桃煮出來的鹵味已經和師雁行親手做的沒多大區別,除非是專業級別的美食鑒定師,普通食客應該嘗不出來。

“明兒你跟我一起去攤子上賣,我帶你向老客們打聲招呼,完了之後再往衙門去一趟,混個臉熟,萬一有日後有什麽事也好有個照應。”師雁行道。

王桃一家其實一開始對她多少有點戒心的,總覺得這麽天大的便宜,怎麽會平白無故落到自己身上呢?

可一連幾天接觸下來,發現她事無巨細,全都手把手教,除了秘方之外幾乎傾囊相授,不由感激到了十二分。

如今又聽她連後面的事也考慮到了,想的竟這般長遠,不禁感慨萬千,又驚嘆她這麽小的年紀,這麽短的時間,竟連衙門裏都有門路了?

“小掌櫃!”師雁行才要走,王桃的婆婆就從裏間捧出一個藍布包袱來,打開一瞧,竟是一套簇新的棉襖。

淺碧色的棉布,針腳細膩,領口和袖口還略繡了幾針花樣,非常蓬松,看着就暖和。

師雁行一怔,“您這是做什麽?”

“小掌櫃,”王桃的婆婆既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說,“您這些日子盡心費力,我們都明白,便是師父領進門也不過如此了。別人家伺候師父,誰不是三茶六飯打水穿衣?雖說是買賣,可到底要領情,我們這樣的人家,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少不得做一套針線,您千萬收下,多少是個意思。不然回頭傳出去,街坊們都要笑話我們不懂事了。”

王桃斷沒想到婆婆竟有這般心思,這幾日她忙着學藝,還真沒注意到。

她愣了下,忙也跟着勸起來。

師雁行不禁感慨自己果然沒看錯人。

正如她們所言,其實說到底就是買賣罷了,即便不送這個也沒什麽。

但人家還是送了。

多少不說,至少心誠。

“既如此,我就不推辭了!”師雁行爽朗笑道,“都是熟人了,日後常來常往才好。”

“就是這個理兒!”見她收了,老太太也十分歡喜。

送走了師雁行,老太太扭頭一看,就見素來爽朗的兒媳婦瞅着自己憨笑。

“瞧你這樣兒,”老太太挺傲嬌地仰起頭,“難不成你不是為了這個家?還是我不是這家裏的人?”

王桃噗嗤一笑,心裏熱乎乎的,過去拉着婆婆的手膩歪一回,倒把老太太吓得夠嗆。

從王家出來之後,師雁行沒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趟陸家酒樓。

陸振山依舊不在,當日談判的吳管事見她進來,忙迎上前來:“喲,這不是師掌櫃?快坐。”

“什麽掌櫃不掌櫃的,比不得貴店日入鬥金,風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師雁行坐下,順勢奉承幾句。

吳管事不敢小瞧他,親自陪坐,又叫上好茶。

“不知姑娘今天來是有什麽事呢?”

聽這話,簡直把之前的談判沒發生過一樣。

師雁行也不跟他打啞迷,“家裏有了點喜事,想着買點酒來慶賀一番,正好也來問問當日咱們談的事情,可考慮的怎麽樣了?”

吳管事先扭頭叫人去拿酒,又笑,“我也正想得空去同姑娘說呢,奈何近來事多,竟分不開身。

這兩家合作固然有益,只是事關重大,少不得要謹慎掂量,我們掌櫃的這幾日也在晝夜思索,想必再過兩天就有答複了。”

師雁行面上不動聲色,卻在心中暗笑,還事關重大呢,哪有那麽麻煩?左不過就是成與不成罷了。

同樣一件事,人家王桃家裏商量三兩天,直接哐哐哐過來簽了合約,又努力練習那麽多天,明天就開始賣了。

這個倒好,還在那擺譜呢。

師雁行就笑,“看來是我心急了,您說的也有道理,謹慎些好。”

也行,來問一嘴挺好,你繼續擺你的譜,我先把錢賺了是正經。

吳管事也跟着笑,又向她拱拱手,“姑娘體諒就好。”

說話間,夥計已經把酒拿來了,是個漂亮的青瓷瓶,上面綁着紅布,蓋着泥封,瓶嘴挂着麻繩,方便拎着。

這便是陸家酒樓的招牌酒,三日醉,意思是回味悠長,三日仍不想醒來。

倒不是他自家釀的,而是打通門路從外面販來的,整個青山鎮只有他家有賣。

其實這個年代,蒸餾技術相當落後,酒度數普遍不高,想醉三天根本是無稽之談,不過是誇張罷了。

“姑娘瞧得上咱家的酒,那是它的榮幸,談什麽錢呢?拿去喝就是了。”

吳管事大方道。

“一碼歸一碼,”師雁行卻不想在這點小事上欠人人情,落人口實,直接掏出錢來付賬,“那你們慢慢考慮吧,我先走了。”

“慢走。”吳管事一直送到門外,看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拐角處,才笑了聲,“到底是年輕啊,這麽幾天就沉不住氣了。”

結果第二天,派出去的夥計就慌忙過來回話,“吳爺,那個師家攤子……”

聽夥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吳管事大驚失色,“什麽?!”

稍後,吳管事步履匆匆來到師家攤子那邊,老遠就聽見師雁行清脆的聲音,“……以後就是桃姐在這賣了,或是有認識的,直接去她家裏買也成。若買的多了,也可送貨上門,跟以前都是一樣的……”

吳管事腦袋裏嗡的一聲,頭腦一熱,沖過去喊:“師掌櫃,咱們借一步說話。”

師雁行早就猜到他要來,不慌不忙示意王桃和江茴先忙,自己則跟吳管事走到幾步開外說話。

“喲,難得見您親自過來,可惜我這裏沒有好茶水招待。”

師雁行笑盈盈道。

吳管事的臉色難看得吓人,“師掌櫃,您這是什麽意思?不是說好了咱們兩家合夥嗎?”

合着昨天買的慶功酒是慶別人的勝利啊!

一想到他家的酒可能入了對手的喉,吳管事就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到昨天那會兒,抓過那壇酒來砸碎了!

“說好了?什麽時候的事兒,我怎麽不知道?”師雁行故作驚訝道。

她眨了眨眼,臉上滿是誇張到一眼看破的茫然,“我記得昨兒我去買酒的時候還問來着,是您親口說的還沒考慮好。既然沒考慮好就是還沒成呀,既然沒成,我怎麽就不能找旁人了呢?”

吳管事一噎,突然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還真是。

師雁行又笑了幾聲,眼中的戲谑漸漸褪去,聲音也不複小女兒的嬌俏,轉而變得鄭重起來。

“我給足了貴店時間和尊重,是你們接連推诿,難不成你們一日不答應,我就一直不能向前嗎?”

吳管事驚訝地發現自己從這個矮了兩三頭的小姑娘身上感受到了遠超老東家的壓迫。

“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師雁行突然又笑了,跟朵花兒一樣。

“在商場上,時間就是銀子,吳管事,您是這一行的老人了,其實這話本不該我說。”

什麽話?

吳管事下意識屏息凝神。

“機會不會永遠停在原地等人的。”

師雁行淡淡道。

吳管事突然汗毛倒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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