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主人

師無射最終沒有把謝伏抽飛, 是因為武淩下來了。

不過師無射确實沒有去花朝身邊,他不會因為謝伏的幾句挑撥就懷疑花朝如何,但是他也确實不能眼睜睜看着花朝和旁的男子走得近, 他會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 拈酸吃味。

師無射索性帶人出了宮殿,去查探周圍安全。

而花朝确實在抱着刀宗的私生子,卻不是因為謝伏說的什麽她待這個私生子特殊。

花朝下樓的時候他就蜷縮在角落裏面,出氣多進氣少,花朝強硬地把他的臉從亂發裏面扒出來,卻發現他那雙水藍色的, 清澈美麗的眼睛,已經被灰敗和陰翳所取代。

花朝探查他的經脈靈臺, 這才發現确如武淩所說, 他魂靈殘缺得厲害, 只靠着一口氣撐着,很快便要藥石枉然。

花朝詢問了跟這個私生子一起的幾個人, 幾個人全都說不知道怎麽回事, 昨夜一夜, 分明沒有任何一個人, 到過刀宗的私生子身邊。

花朝很快便想到, 在殷書桃發瘋刺殺她的時候,這個人擋在了自己身上, 雖然沒有受傷, 卻是将唇壓在了自己的頸項。

那時候,花朝便感覺有什麽東西如水一般, 流入了她的身體。

花朝厲了語氣, 抓着刀宗私生子厲聲追問:“你到底怎麽回事, 我好歹救你一場,算你的救命恩人吧?你便是這樣,連一句真話也不肯同我說!”

花朝一兇,那個刀宗的私生子一雙蒙着陰翳的死灰色眼睛轉了轉,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但是他還是對着花朝的方向張大。

咬的唇流下了血,半晌才道:“對不起。”

他低下頭說:“我活不長了,我的腿斷了,我出不去秘境,就算出去,我……也回不了刀宗。”

他神情平靜,卻因為形容實在狼狽不堪,顯得格外凄涼落寞。

“我無處可去了,”他說,“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我只有……”

他轉動那雙根本什麽也看不見的眼睛,看向花朝方向,一字一句道:“我只有一個你,肯救我、帶着我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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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妖寵所生,人族視我這樣的人為不詳,妖族視我這樣的人為豬狗……”

他說到這裏,突然笑了一下,很短促,卻露出了一個深深的梨渦。

他說:“只有你将我當成人,我才将妖魂哺給你的。”

“我出不去了。”

他說,“我雖是妖寵所生,但我母親……是海蛟後代,我的妖魂無用,卻也能幫你短暫抵住其他妖邪侵染傷害。”

他擡了擡手,似是想要摸一摸花朝。

但是很快他又放下了,他的手捏了下他右側空蕩的褲管,道:“我出不去了,活不成了。”

他的母親偷偷将他養到十幾歲,用命換來了他父親勉強承認他的身份,但是他父親卻想他死在黃粱秘境,沒有人等着他回去。

他自己也想死,之前一直掙紮,是不甘心,不甘心死的無聲無息,不甘心他母親豁出命換來的,卻只是他的另一種死法。

但是現在他覺得可以了,若是他的妖魂能報一次花朝的恩德,他死得其所。

“你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花朝被氣到,語氣十分不好,“我都說了,我帶你們去找我大師兄,他便會安置咱們。”

“現在我大師兄和二師兄都在,我們不會出事,會平安出去的。”

“再說你不過斷了一條腿,怎麽就活不成了?!”花朝看着那雙蒙着陰翳的眼睛,抓住了他垂落的手。

花朝想了想,說道,“你知道半妖族吧,他們很多天生化形就是殘缺,不能完全化成人形的都是其次,很多胳膊腿都不全,還有一些,連腦袋都是一半的,但是他們都活得好好的,還很團麗嘉結。”

花朝想起上一世團結一心,卻終究因為天生血脈遭人輕賤,慘敗後集體跳海也不肯茍活遭人踐踏的半妖們,心中一絞。

當時沒能來得及救下那些人,始終是花朝心裏的一根刺。

她天生就有過剩的同理心,無論怎樣也改不了,因為半妖戰敗集體溺亡,她做了好久的噩夢。

她總想着,若是當時她求了謝伏出兵,派去的修士能再快一點,是不是就能挽救一二。

而三族,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合并。

思及往事,花朝心中不好受,卻也知道,比起半妖,妖寵的地位簡直賤的如同蝼蟻,也就難怪刀宗掌門任由子女打殺他的私生子。

她知道他是真的無處可去了,也知道他這樣,就算回了刀宗,也是難逃一死。

但是花朝抓着他,看着他,片刻後心中騰起了一股難言的憤怒。

他生為妖寵,難道就該遭人輕賤,又自輕自賤,就應該去死嗎?

他們和人沒有任何分別,甚至大多妖族,比人族還要單純天真。

花朝或許沒法改變人族和純血妖族乃至魔族心中,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根深蒂固的想法。

但她至少能想辦法改變手中這個人,這個瀕死還知恩圖報,将妖魂哺給她的人。

花朝抓緊了他,穩了穩心神,繼續說:“那些半妖有能續接腿的方式。”

花朝湊近他一些,也不管他會不會去懷疑自己如何知道半妖族至死未曾為外人道的密事,她只管跟他說,“半妖族有一個半妖是海妖和人族之子,原型為坐蛸,天生多足,擅障眼和拟态。”

花朝說:“他的腕足能斷後再生,也能随意接到任何帶有妖族血脈的半妖身上。”

“你的腿,接上一段,再學會拟态,與常人并無分別。”

花朝感覺到手中的人手指一抖。

花朝微微勾了下唇,說,“對了,認識了你這麽久,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嘴唇顫抖,隔了好久,才啞聲道:“吉良。”

他說:“我叫吉良。”他母親為他取的名字。

母親說生下他,是她一生的吉與良。

花朝聞言有些心酸,因為妖寵大多數的名字都是圖個吉利,基本上不逃不出福祿壽喜吉良順意,妖寵大多靈智不全,是以藥物強行催發成貌美人形,專供一些……人,玩弄洩欲的。

她咬了咬牙,輕聲道:“挺好聽的。”

吉良聞言笑了一下,他一笑起來,唇邊便又浮現了一個小梨渦,看上去好看極了,也單純極了。

但是他的雙眼因為失去了妖魂,蒙着灰敗的陰翳,顯得他這樣清純的笑容,有些詭異。

花朝順着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拉着他靠近自己,像安撫一個在絕境之時奓毛的獸類。

她說:“你聽我的,先活下來,把妖魂取回去。”

“我……”吉良睜着一雙什麽也看不見的眼睛,對着花朝小聲道,“我感覺到了群妖的氣息,這秘境之中……有很強大的妖群。”

他抓住花朝的手,顫抖着小聲道:“我感覺到了,真的。”

“他們無處不在,他們……他們在驅趕我們、追逐我們,我一直都能感覺到!”

“你帶着我的妖魂,不會被侵染。”吉良說,“我雖然弱,我母親,我母親是海蛟的棄嬰,生着一些鱗甲的,我的妖魂有防禦作用……”

吉良越說越心虛,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其實很有限,他若真能防禦,也不會被殷掣輕而易舉碾螞蟻一樣,就險些碾死。

但是花朝卻聽出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聞言說道:“你是說,你能感知到妖的蹤跡?”

花朝有些欣喜,她一直都知道這秘境之中有上古遺族羽人族,卻不知道如何入手,現在吉良竟然說他能感知到!

“那我們的隊伍裏面有嗎?”花朝小聲問。

吉良點了點頭,“我感知不到具體是誰,但是我知道有,離我們很近,所以你帶着妖魂……”

“不,你取回去。”花朝說,“我感知不到他們,但是我有辦法分辨他們。”

“你才是最有用的,你為什麽不早說,你這樣才是真的能幫到我們的!”

“你把妖魂取回去,就憑你的感知力,我們就能躲過很多的麻煩。”

“再者說,你不用怕腿不能站起來,你也不用怕不能回去刀宗。”

花朝說,“我當時說服殷掣不殺我,就是因為我手中掌控着壓制刀宗功法反噬的曲譜。待你出去秘境,我便将這曲譜交給你。”

“你按我說的,拿出這個東西,回到刀宗,現在刀宗少掌門死了,你爹……就是刀宗宗主那個老王八,他除了你這個妖寵之子,沒有別的兒子了。”

“你會變成刀宗少掌門,我教你怎麽做,你別放棄,知道嗎?”

“你很有用。”花朝緊攥着他,再次肯定說。

吉良被震撼得不知如何反應,他沒想到花朝竟然真的相信他的所謂感知,連他自己都不敢太确定的……他緊緊抿着唇,半晌無言。

花朝伸手,在他抿唇抿出的梨渦上面輕輕戳了一下,鼓勵他說:“你的眼睛那麽漂亮,它不應該失去色彩,你的梨渦也很好看,你應該活着,好好的活着。”

“你母親既是妖寵,那生下你,必定是拼了命,又能将你好好養大,她也定是耗費了許多心血,她希望你活着的。”

“對不對?”

吉良一直都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上,終于嘴角先抽搐了一下,然後那副心如死灰的外殼崩裂了,嘩啦啦地随着湧出的眼淚落下來。

“嗯!”他狠狠點頭,說道:“她希望我活!”

她母親希望他活,然後找一個好主人!

吉良抓住花朝的手道:“我都聽你的!”

“那你先把妖魂取出來,然後我們再商量關于你感知得到秘境裏面妖物的事情。”

花朝問了下吉良怎麽取魂,而後壓着他的後腦,将衣領拉下來一點點,讓他的唇貼上頸項。

被吉良哺魂,花朝只覺得一陣清涼舒适。

但是一夜過去,吉良那本就孱弱的妖魂,被師無射反複梳理過經脈後,快要融入到花朝的身體,抽離就有些吃力。

花朝疼的攥緊了自己的手指,緊緊皺眉,靠着牆壁有種想撞頭的沖動。

但是好在很快,那種硬生生抽筋拔骨一般的疼痛消散了。

吉良在她懷中怯怯擡頭,眨了一下眼睛,眼中的陰翳緩緩褪去,露出了一雙水藍色清透的眼睛。

他對花朝笑了一下,眼中碧波清透,嘴角梨渦深深,他低低道:“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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