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結嬰

花朝整個人都是渾噩的, 不同于上一次進境那種要被撐爆的感覺,這一次她像是被架在烤架上面的食物,她不光感覺到自己的皮肉焦糊, 甚至錯覺自己已經外焦裏嫩, 很快就能端盤上桌了。

耳畔全都是轟隆雷鳴,睜眼便是刺目的雷光電閃,她恍惚間聽到了爹爹的叫聲,但是很快便被從她的身體之中翻湧而出的熱浪淹沒。

她的意識在烈火熔岩裏面跟着一起翻滾,已經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而她現在身邊圍了好幾個高境修士,所有在門中的長老幾乎都來了。

他們把花朝運送到了思過峰, 打算在這裏幫着她渡過此次雷劫。

只是預備好的所有抵抗雷劫的法器和靈器都用不上,漫天黑雲滾滾, 劫閃劈空而下, 落在花朝的身側炸起金芒烈焰, 根本沒有人能夠湊到近前。

熱浪甚至席卷了整個思過峰,常年冰凍數丈用于懲戒弟子的山峰, 竟然開始在這層層疊疊蕩開的熱浪之中融化。

而巨柱一般自天際落下的雷劫, 更是完全無法憑借外力去承接, 就連武淩也無法靠近花朝。

他們只能聯手在遠處設下層層陣法, 罩過花朝的頭頂, 以期能夠在雷劫落下之時,削弱一二。

這一場進境, 實在是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忙, 而花朝被蓮花臺托在半空之中,綻開的第二片蓮葉像一把蒲扇的長尾, 将她包裹其中, 将劈在蓮臺之上的劫閃盡數消弭吸取, 再化為赤色洪流,分散填入花朝的經脈。

這樣渡雷劫的方式,在場的幾位仙長,包括花良明在內,莫說是經歷,就連見也沒有見過。

雷光電閃不斷擊落,越發密集炙熱,整個清靈山都跟着嗡鳴震蕩,山中豢養的仙獸齊鳴,生着羽翅的靈鳥振翅在半空盤旋。

半邊山都被鮮紅映照成了熔爐,而花朝在這熔爐的最中心,整個人整副身體,都化為了烈焰在蓮臺上燃燒。

長老們到最後連陣法也撐不住,不得不後退,花良明心急如焚,因為這般進境方式實在是古怪非常。

而且花朝才越境進到金丹不久,這麽快便結嬰,這簡直荒謬,一次越境進階能算是僥幸,可頻頻越境進階,天道豈能容她?

鴻博長老亦是滿臉擔憂,一頭雪白的長發和胡須,都被映照成了火色。他的眼中驚異難言,這等進境架勢,就連當年他門中掌門姬钏也未有如此大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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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良明完全看不到花朝的身形,恨不得現在就沖進去,看看自己的寶貝女兒到底如何。

他克制不住沖動,才向前一步,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邊的師無射,便拉住了他的手臂。

“長老放心,”師無射是這麽多人之中最鎮定的一個,他對花良明說,“是赤炎地火。”

“刀宗的赤炎地火已經經過了煉化,若不能吸取利用,當場便會脫離人體。”

“壯壯能進境,便說明這赤炎地火已經融入了她的經脈,她在黃粱秘境之中,先是金靈脈淬體,再以赤炎地火進境,看似天崩地裂,但其實不會有生命危險。”

“她能扛過去的。”

師無射看着整個思過峰上沖天的紅光道:“她不會有事。”

“赤炎地火?”花良明震驚,事發太突然了,一行人趕回來,并沒能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便感覺到花朝又要進境,只能迅速将她轉移到思過峰。

“那不是刀宗的鎮派至寶,怎會……”

“是刀宗少掌門派人送來的謝禮。”

師無射眼中映着紅光,他嘴角帶上一些笑意道:“她在黃粱秘境救下的那個刀宗宗主的私生子,如今成了刀宗少掌門。”

花良明表情難以形容,他自然是開心自己的女兒越強越好,但是那妖寵的兒子是如何坐上刀宗少掌門之位?即便是刀宗宗主的子女俱亡,刀宗那些老古董也絕不會推選一個妖寵之子上位的。

更遑論讓才坐上少掌門的他,把赤炎地火拿出來随便給人。

不過師無射沒有再解釋的意思,他一直面對着正在進境的花朝,嘴角帶着笑意。

他站在這裏,一直守着花朝,從夜幕到天明,又從天明到夜幕。

他像一座不可撼動的山峰,也像這世上最忠貞的守衛。

花朝進境的動靜太大了,整個清靈劍派的弟子全都出來,但是被攔在了上山的路上。

整整兩天三夜的劫閃,将整個思過峰劈掉了大半,其上冰雪消融,陣法崩散。

等到第三天黎明來臨,天際終于濃雲消散,劫閃随着晨曦退走。

花朝身下蓮臺從火色褪為赤金,縮回到了她的手腕之上,第二瓣金蓮,也已經開了。

花朝的靈府之中多了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小人,小人周身金紅之氣環繞,盤膝端坐在花朝體內,眉目漠然,氣勢沉定。

花朝跌落在地上,身上同那小人一樣有金紅之氣環繞,她睜開眼,眼中是萬裏無邊的金紅晨曦。

一直守着她的師無射上前,抖開自己的披風,将花朝包裹在其中。

低頭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迅速帶着她回到了飛流院。

山下弟子議論不絕沸反盈天,幾個仙長三緘其口,他們甚至不知道進境的是何人。

而花朝還昏睡不醒,身上一直滾燙非常,把花良明擔心得在地上直轉圈。

幾個仙長都聚在飛流院,他們都知道了赤炎地火的事情,商議着怎麽辦。

“要是刀宗來找麻煩怎麽辦?我們上哪裏去補給他們赤炎地火?”

“他們少掌門給的謝禮,怎麽還要要回去?刀宗那麽大的宗門,不要臉了啊?”

他們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下。

要知道這等至寶若真是流落它派,再大的宗門也不會要臉的。

“不過再過幾天便是仙門大比,”司刑長老道。“現如今我們中兩位元嬰弟子參戰,還愁不能在仙門大比之上一舉揚名?”

司刑長老說的是花朝和武淩這兩位元嬰,幾位長老聞言那點擔心都沒了,全都變成興奮。

數年來各大宗門仗着資源好,收的弟子資質也好,仙門大比之上他們幾乎是碾壓小宗門一樣的存在。

修真界的宗門想要出頭太難了,之前在黃粱秘境之中雖然他們清靈劍派也是一戰成名,可是那些來投靠宗門的弟子們大多都是抱着僥幸心理來的。

真正資質好的,确實沒多少。

但是如果在仙門大比之上揚名,清靈劍派才算是真的殺出重圍,到那時只要弟子們的資質跟上,何愁弟子們身後的仙門氏族不将清靈劍派捧上天。

歷來所有大宗門的崛起,都是同宗門氏族之間相輔相成相互成就。

衆人聞言都非常興奮,鴻博長老拉住一直轉圈的花良明道:“別轉了,大壯進境成功,比你境界都高,你擔心什麽!”

花良明被拉着坐下,衆人又商議道:“我覺得這件事情先不要傳出去,說不定能在仙門大比上爆個冷門。殺其他大宗個措手不及!”

而且每年大比各宗陰招也不少出,各宗全都是遮遮掩掩的,不到最後開始比試,都不肯亮出底牌。

因此幾個長老們開始商量着把花朝進境的事情先瞞下來,免得其他宗門在大比開始之前便對付花朝,花朝才剛剛進境,得有一段時間鞏固修為。

而他們在外面讨論,師無射在屋子裏照顧花朝,武淩到門口看了一眼,想要進去,但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退出去了。

他感覺他進去多餘……

他二師弟抱着小師妹的樣子,宛如自成一個世界,旁人根本插不進去。

而此刻作為重點讨論對象的花朝,人還在前世今生混亂的夢境之中拉扯着。

她甚至夢到了自己早已經不記得的母親。

花朝的視角很低很局限,她能看到自己圓胖的小手,揪着一個身着盔甲的人的一角衣袍,嘴裏哎哎呀呀不成語調。

而那人盤膝坐在床上,身前小幾上攤開了一幅帶着卷軸的畫,背對着她捏着一支筆,卻久久難落,半晌,無比惆悵地嘆息了一聲。

外面的聲音很吵鬧,屋子裏燭火搖曳,很快有人來報:“大帥!敵方突然攻城!”

“去叫軍醫過來。”花朝聽到她抓着的人開口,聲音冷厲且沉肅。

很快那人回頭,拉開了花朝的小手,在她的腦袋上按了一下,“等會兒你爹爹就來了。”

她的聲音又柔和下來了,像琴音一樣動聽。

花朝竭力想要擡起頭看看她的樣子,卻最終只看到她戴上了頭盔,沖出營帳的背影。

而營帳之中剩下了花朝一個人,花朝似乎還不會走,她到處亂爬。

她看到了之前那個身着铠甲的人留在床上小幾上的畫卷和筆,她看到自己爬過去,伸出了圓胖的小手,拉住小幾,令其上的卷軸和筆一起翻了下來。

花朝沒能看清那畫卷的東西,便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一睜眼,便對上了師無射關切的視線。

她從渾噩之中徹底清醒過來,對着師無射的俊臉露出了一個笑。

師無射将她抱起來,花朝從被子裏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了師無射的脖子。

她緊緊貼着師無射的側臉,依戀無比地蹭着。

師無射也收緊了手臂,不斷撫着她的後背。

花朝軟在他的懷中,自窺內府,而後震驚不已道:“那個殷塵呢?他騙我吃了什麽東西?”

師無射聲音響在花朝頭頂,說話的震動音從他的胸腔傳遞過來,“赤炎地火幻化的果子。”

“我……的娘。”花朝半張着嘴,簡直不知道用何種表情好。

她自然知道赤炎地火是什麽東西,上一世謝伏為了得到這個東西,可謂是大費周折,他設計不成,被刀宗抓住,刀宗要置他于死地,他不得不娶了能同刀宗對抗的藍印宗掌門之女,才總算是在刀宗宗主手下保下了一條命。

那也是謝伏背叛花朝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許諾的最初。

花朝記得當初的一切混亂和絕望,謝伏被打到經脈盡斷,在水牢中泡着,但是藍印宗要從刀宗手中撈他,是有要求的。

那便是藍印宗的掌門之女,對他癡心不已,非要嫁給他才肯救人。

謝伏也撐了許久,半死不活,那時候花朝并不知道他是天妖之體,人身死去還能活。

謝伏說不負她,是她沒能撐住,不肯看着謝伏死去,替他答應了那個女子的要求。

所以花朝有很多年的時間,甚至不敢去恨謝伏,總感覺是自己做了蠢事。

可那時候她那麽愛謝伏,她怎麽能看着謝伏去死?

當初撕心裂肺九死一生才得到的赤炎地火,如今被她當成個不甜的靈果囫囵吞棗一樣吃了……

真是世事難料,造化弄人。

花朝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如今赤炎地火也沒了,謝伏也做不成什麽正派仙首,他借不成五行之力,還能怎麽樣?

只要三界不亂,她的好日子多的是!

花朝又轉身,勾着師無射的脖子拉下來,哼哼唧唧地撒嬌。

“進境的時候燙死我了。”花朝說,“我感覺我被抓去了黃泉鬼蜮,被下了油鍋,你都不疼我……”

師無射摸着她的臉,如何能受得了她這般嬌嗔模樣,低頭用鼻尖蹭她,“疼的。”

師無射蹭了下花朝的鼻子,循着她的唇吻上去。

外面還在讨論着仙門大比怎麽出其不意,花朝怎麽做清靈劍派出其不意的王牌,而兩個人在屋內耳鬓厮磨,纏綿不休。

最終花朝進境的事情瞞下來了,當然進境到元嬰的動靜是瞞不住的,但是清靈劍派防止各大宗重點對付花朝,把進境的人換了一個。

對外宣稱進境的是師無射。

提升和隐匿修為的法器太容易了,哪個宗門沒有幾個?

于是等到仙門大比前夕,門中選好了此次參加大比的弟子,花朝跟衆人在山下集合的時候,師無射和武淩這兩個“元嬰”修士,帶領着他們到九重閣挑選靈器法器。

花朝身上元嬰修為被隐匿,身邊站着的正是小結巴姬剎。

她在花朝耳邊嘆道:“掌殿,進,進境後,更吓,吓人了。”

師無射一身墨藍色長袍,身高腿長氣勢淩然,他負手立在臺階之上,肩甲筆挺,發冠高束,斜飛的眉目狹長而銳利,整個人像一柄出鞘尖刀,俊美到看上一眼,便割人眼球。

但就氣勢來說,武淩都要差上一截,如果是對戰,師無射往那一站,氣勢上面首先就會讓對方打怵。

不過在外人看來多麽吓人,花朝現在看他也都是可愛。

就是可愛。

這個詞看似和師無射半點沒有關系,但是他這般正經肅然的模樣,和他解了肩甲上了床的樣子實在是南轅北轍。

反差太強烈了,他被花朝撓肚子的時候眯眼哼哼的模樣,要是被人看到,沒人會再怕他了。

因此弟子們個個面容嚴肅排隊聽着武淩在說:“此次仙門大比,大家要齊心協力……”

花朝則是一臉春情蕩漾一直看着師無射,武淩說什麽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忍笑忍到肚子都有點酸。

師無射能感覺到她的視線,也不看她,端得一派肅冷莊嚴,主要是怕自己真看了,繃不住。

而姬剎看着花朝那樣子,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恨鐵不成鋼道:“看你那,不值……值錢的,樣子!”

花朝蹬了她一腳。

仙門大比是定在三月末齊聚天象門,但其實真正開始大比是在四月中旬。

今天才三月二十六,他們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趕到阜康國天象門。

領完了此行的靈石、法器、丹藥,他們便準備隔日出發。

此行去參加仙門大比的人數不多,幾十個,都在築基以上。此行由水月長老帶隊,臨行前夜,水月長老來了飛流院。

花朝看到她有點晃神,她之前對母親全無記憶,但是在進境元嬰之時,所有的修士都會回顧畢生經歷事情,記得的,不記得的,元嬰便是以靈化嬰于內府,從此以後,多了一條命。

這和輪回重生有些異曲同工,因此花朝會想起她自己都不記得的母親,是很正常的。

但是她也是回想起了那些,才在今天猛然發現,水月長老可能同她母親樣貌不同,氣質卻很像。

一樣的飒爽英姿,一樣的喜穿甲胄,花朝知道自己的母親是真将軍,而水月長老是氣質舉動上像一位征戰沙場的女将。

花朝看着水月長老,客氣打了招呼,轉頭拉着師無射進屋道:“怎麽辦,我爹爹真的好混啊。”

“怎麽?”

師無射正在給花朝準備要出門用的東西,幾套衣服,一些九重殿裏面拿的各種武器,琴啊劍啊刀啊,花朝都不精,但是都會。最重要的還是糖。

她就是原地飛升了,也管不住吃糖的嘴。

“我元嬰之時看見了我母親,雖然沒有見到臉,但是氣質上和水月長老一樣……我爹爹,是不是拿水月長老當替身?”

師無射聞言眉梢一挑。

花朝啧啧道:“怎麽辦,我要不要勸一勸?”

師無射沉吟片刻道:“我覺得不用,水月長老未必不知道。”

“知道什麽?自己是我娘的替身?”

“未必不知道你娘什麽樣子。”

“水月長老喜歡明月長老多年,”其實說來是苦求不得。

師無射說:“或許她是故意這樣呢。”

“怎麽會!”花朝說,“誰會因為對方喜歡的人的樣子,變成那樣?那不是自欺欺人?”

花朝說到這裏愣住了,她想起上一世謝伏的後宮之中,不少人都模仿她的妝容和穿衣風格。有些會妖術的,幹脆變得和她差不多,只求謝伏一夜傾顧。

花朝眼皮子抽了抽。

師無射把糖裝好,系在自己腰間,看着花朝說,“你若是不喜歡我如今的樣子,我也可以改。”

花朝:“……滾蛋!”

她雖然在感情上猶豫不決,識人不清,可是她不會為了誰改變自己去貼合對方。

她就是她,軟弱是她、無能是她、自卑是她、猶豫不決也是她。

花朝看着師無射認真的樣子,好像自己不喜歡,他真的會改頭換面。

她捶了下師無射,笑着說,“我就喜歡你這樣子。”

“可是你上一世不喜歡我的樣子。”師無射說。

花朝揉了揉臉,“那我不是眼瞎了嘛……哎?”

她瞪着師無射,想起了一件事。

“你上一世也是天妖,本事那麽大,變個人不算難吧?你有沒有變成謝伏的樣子在我面前出現過?”

師無射一愣,搖頭。

花朝本來就是問着玩的,上輩子因為她喜歡謝伏,師無射甚至和謝伏鬥法都不會真的殺他,又怎麽可能變幻成他的樣子騙自己。

但是花朝和師無射最近玩得越來越沒有下線,而且她也像是被徹底開發出了前世想都想不到的某些癖好。

她和謝伏說是相愛,卻總是像隔着一道“相敬如賓”的楚河漢界,連同榻而眠也無法逾越。

但是和師無射不同,花朝和他簡直越在一起時間久了,越熟悉……越熟悉越突破底線。

花朝自己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像個覺醒的變态,師無射再縱容她,她更是沒邊兒一樣持續發展各種不可言說。

因此她腦子一歪,抿着唇憋着笑看着師無射說,“啧,你怎麽這麽笨啊?”

“不是喜歡我嗎?你那時候可以變成謝伏來找我啊,”花朝假設一下就渾身發熱,興奮地搓手,“你變成他,我又認不出,你想對我做什麽都行啊。”

花朝貼近師無射,摟着他的腰說,“你那時候,都想對我做什麽啊?”

師無射:“……”

他的面色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

這可真是……他從未敢設想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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