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敢言

(一)

我知道。

我知道心動是什麽樣子。

她想反駁,可是所有的話語都在他的觸摸下喪失了出口的勇氣。他靜靜地撫過她發燙的臉頰,好像在上面尋找着什麽痕跡,又好像要把她的容顏镌刻在掌心裏。她想說她現在就知道,她的四肢已然僵麻得無法動彈,可她的一顆心卻跳得那麽快、那麽快,這難道還不能算心動?

她很恐懼,恐懼自己再也不受自己的控制;可這恐懼中卻又潛生出隐秘的向往,讓她總不由得蠢蠢欲動。

大約感情這東西也就像權力,若一無所知也還罷了,怕就怕尚只沾了一星半點就被懸置在*的火上——

她愈是掙紮,那繩索便纏得她愈緊。她不想死,可她更不想求饒。

她突然抓住了他撫摸自己的手。手心手背貼合,陌生的一個顫栗讓兩人都怔愣了一瞬。俄而柳斜橋看見她的眼裏亮着光,好像在等待着他,且等待了他很久了。

從未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過,從未有人這樣安靜而孤勇地等待他過。

他的手從她鬓邊滑落,搭在了她的肩上,整個人傾身過來。她睜大了眼睛。他卻從容不迫地笑了,“閉眼。”

她只看了他一下,竟然便閉上了眼。他的聲音在她耳畔呵出一段濕氣,“上回你忘了呼吸了,是不是?”

上回?她怔了一瞬,然後耳根便紅透。她沒有想到他還能用這樣輕松的語氣談起雪谷裏的那段時光,好像從那時到現在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改變。

可誰知道呢,也許的确什麽都沒有改變,只是她一個人在原地庸人自擾。

柳斜橋的手在她的肩背上悄然地滑動。雖然看起來比她鎮定很多,可他都忘了去端詳她的神情。他只伸出舌尖輕輕舔了一下那發紅的地方,便聽見她急促地喘了一聲。

他只覺自己的五髒六腑仿佛被什麽輕輕撓了一下,卻剎那就沸騰了起來——

沒有關系的吧?他想。在這一刻,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內心底裏隐約的放縱,就算是他無恥在先,那也将是個永遠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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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然吻到她的左頰,最後,輕輕吮住了她的唇。

一股無明火在他的心腔裏游走,撫在她背後的手從那衣領子裏緩慢地探了進去,仿佛即将死亡的蛇在沙漠中尋找最後的泉源。他的身子愈加壓得低了,她撐在床上的雙手險險支持不住,驚得她一下子抱住了他的頸項。

這一刻,她整個人都依賴着他。她的眼睛閉得死緊,眼睫卻在發顫,十指在他的衣料上抓出了皺褶。

他微微一怔。

她好像……很害怕。

然而她卻沒有拒絕他,在他輕叩她齒關時便悄然地打開自己,雖然不知迎合,卻已然如是獻祭。

他放開了她,微微壓抑着神色道:“您不曾做過,是不是?”

她不說話,容色裏卻隐忍着深深的傷楚,他看不懂的傷楚,“我……我過去不慣……”

那樣低迷的語氣,好像她真的對床笫之事有着極度的恐懼感。

柳斜橋的心倏然被刺了一下。

這樣恐懼,卻還要給他麽?

他有些無措,更深處還有些不能細想的歡喜,他倉促地掐滅了它,又為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慌亂而有些惱怒,以至于根本不願再細想她的異常:“其他便不說了,您嫁到楚國五個月,難道楚厲王竟不碰您?”

她臉色倏然發白,睜開眼時,眼底已是一片絕望的清醒。

“我不會讓他碰我。”她說,“我早已想好要殺了他的,怎麽可能留下隐患?”

他靜了很久,直到所有旖旎的餘韻都在燭火中消散淨盡。

一陣風來,将那燭煙吹得飄忽了一下,在簾幕上蕩漾出千萬重明暗交疏的影子。

最後,他也沒有問出口,她會不會讓自己碰她。他總覺得,方才自己只要再用些力,她就會配合地張開口,甚至會配合地躺下去了;他所有那些卑鄙的願望、庸俗的意趣、低劣的想象,在這一夜,她都會寬容。

畢竟在那山谷裏的時候,她就曾無聲地寬容過他一次了。

可是方才,到底是什麽力量讓他放開了她,他竟也感到迷茫了。

她平靜地凝望他半晌,然後脫了鞋履,躺上床去,又拉下了床簾。

“本宮累了。”她的聲音透過薄紗傳來,有些不真實,“歇了吧,柳先生。”

他沉默地望着那輕輕搖漾而終至平息的簾帷,直到眼睛都發酸發疼,才閉了閉眼。

“畢剝”一聲輕響,是那紅燭爆了個熱鬧的燈花。

(二)

待列國來賀的賓客使者都離開徐國,柳斜橋也很少再見到公主了。徐國正忙于厲兵秣馬,準備出征楚國,公主大約每隔半月會回來府裏一次,問問他的生活如何、有何缺欠,偶爾也問問他對戰事的看法。但他已知道自己獻上的平楚方略她并不看好,也就不再獻醜。說到底,論戰場上的謀略,他們兄妹都比他強太多了。

這樣的日子,平靜安好,似乎和他娶她之前并無什麽兩樣,有時他幾乎要以為時光停滞了,而新婚那夜的尴尬從未發生過。她在他面前笑得得體,每一字每一句都合乎身份,時而還顯露出款款的柔情——

但他卻知道,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女人,并不是真正的她。

他也覺得自己不知好歹,原本不曾期待過她真實地對待自己,可是在當真見過了真實之後,就會本能地反感她的一切僞裝了。

過了三個月,到正月裏徐斂眉又來了一次,陪他吃了頓飯。

她說,徐醒塵馬上就要出征了,她問他想要什麽。

他靜了靜,說:“在下希望從軍。”

她想也不想便道:“不行。”

他大約也料到了這樣的回絕,只是仍有些寥落似地,“殿下是想這樣讓我留在岑都一輩子麽?”

“如果可以我還真想這樣做。”她冷冷睨着他,“但你會留在岑都一輩子麽,柳先生?”

他不想再争辯下去。當她渾身豎起了防備的刺,對話就總是變得毫無意義。于是他說:“那在下請求,若世子得勝了,便将楚王全宗滅門吧。”

她的眼神微微一深。她是有些驚訝的,他從來沒說過這麽狠毒的話。可是他的眼睛發亮,冷冷的亮,那是仇恨的光,她很熟悉。她于是知道他是認真的。

“依軍禮,降虜不殺。”她道,“他們若是投降了,本宮必須将他們帶回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來。好像只要想到楚國王族還會活下去,就會讓他十分難受似的。

她端詳着他,慢慢道:“本宮可以答應,将他們帶回來後便交給先生處置,如何?”

他離座行禮,“多謝殿下。”

用完了膳,她便要離去,冬春之際天色昏黑,外頭的燈已挂起來,映着雪地裏新踩的足印。他送她到門口,問道:“殿下下回何時來,在下也好做上些準備。”

這話讓一旁的鴻賓都紅了臉。她倒是坦然自若,将長衣的風帽戴上,只露出巴掌大一張清麗的臉,臉上一雙深黑的眼睛盯着他瞧,“三日後世子出征,本宮會去南境的赤城督戰;待滅了楚國,本宮再來看望先生。”

他神色微動,“那今日竟是要同殿下告別了?”

她抿着唇微微颔首。

他微笑,“在下畢竟是殿下的夫君,如此作別,未免也太唐突了些。殿下可在意多喝一杯酒?”

***

今年的雪,同去年的雪,好像并沒有什麽兩樣。

徐斂眉命人在鳴霜苑的梅樹下鋪了一席,她靠着樹幹而坐,柳斜橋就在她對面為她斟酒。越過男人的身影望過去,花廊裏零落着殘雪,竹籬上纏繞着枯死的藤,更遠的地方雲如纖縷,飄飄蕩蕩地拂過四方寂靜的慘白的天空。

男人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頭發,然後指尖便挾着一朵半開的梅花給她看。他舉杯:“祝世子與殿下旗開得勝,為徐國再開疆土。”

她莞爾一笑,一飲而盡。她這笑容就像是面對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寬容不計較。

旗開得勝,再開疆土?

“本宮不在意那些。”她低笑,酒意流轉在她深幽的眸子裏,“你知道本宮是為了什麽發兵的。”

他竟爾也随着她笑,一邊笑,一邊還凝望着她,眼神浮動,像是溫柔。她移開目光,放下酒杯道:“依先生的才能,不如多想想,待得了楚國那四十多城,要如何治理。”

“在下聽聞楚人桀骜,最好是分而治之……”

談起政事,兩人之間的氣氛就頓時變得幹淨爽朗。她想她喜歡這樣,她喜歡聽他有理有節地侃侃而談,她喜歡看着他發揮自己的長處在最緊要的地方,她同時也對自己說,這種喜歡,也無非就是求治的主君對優秀的臣下的喜歡罷了。

這讓她感到輕松無拘束,她想他們之間或許本就應該是這樣的。

而新婚夜的剎那绮念,雪谷裏的數日柔情,那些,都是不對的。

她也有些迷惘,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嫁給他呢?如果嫁給他之後,他們仍然是以這種方式,在虛與委蛇、而心照不宣地相處着——

啊,是了。自己一定要嫁給他,是因為自己馬上要出征了。

不論如何,她總是有可能死在戰場上的。

她想抓住他,在這連生死都不能确定的世界上,這樣的想法,總不會很可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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