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記憶

好容易回到“如意餐館”,池遲又要去往另一個方向送外賣,其中的一個訂單就是給不遠處酒店的客人送的。

随着太陽漸高,積雪開始融化,交通情況越發糟糕,就算像昨晚和今早那幾個一樣要進度不要命的劇組也不會真舍得把命交代在這裏。

路過劇組動态公告牌的時候池遲駐足看了一眼,下午到晚上,除了她剛剛去送外賣的那個奇葩劇組,別人都已經貓冬休息了。

酒店連三星的标準都夠不上,天氣這麽冷,前臺連人都沒有,池遲徑直坐電梯上去,找到了客人所在的房間。

“這麽好的機會你都不去,你還要不要混了?”

還沒敲門,就聽見房間裏傳來了一聲怒吼。

震得這個隔音效果不怎麽好的樓似乎都為之一顫。

“我說了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年輕男人的聲音不高昂,卻也是擲地有聲的。

“封爍!我告訴你,現在不是以前了,你……”

“當當當!”池遲開始敲門。

“您好,如意餐館的外賣,一份魚香肉絲蓋飯,一份蔥爆羊肉蓋飯,一份酸辣土豆絲。”

屋裏的中年男人把自己未出口的話生生憋了回去。

打開房門,外面站着的女孩兒笑得燦爛。

“一共三十九,今天天氣不好加五塊錢外送費,四十四塊錢謝謝,接受微信或者支付寶轉賬。”

面色不善的中年男人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張五十塊錢的票子:“送個外賣還要加錢,你們老板是掉錢眼裏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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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池遲笑得特別專業,“天氣這麽冷,廚師們幹活也得加錢,鮮菜更是買不到了,我們的菜都是高價從周圍農村買的,兩頭成本都高了,您要是去我們店裏吃飯,今天每個菜還得加兩塊錢呢。大叔您多付的五塊錢其實我真是一塊都撈不着,這不是訂餐軟件上不讓随便漲價,我們就只能加個外送費了。我看大叔這麽氣派,多花點小錢吃個舒心說明您是天生享福的命,哪像我們這麽可憐,風雪裏來來去去都是辛苦。”

“哼。”

池遲的聲音悅耳,笑容也甜美,幾句話跟相聲一樣噼裏啪啦地往外冒,砸進人的耳朵裏是讓人說不出的舒心,男人怒氣也被這番恭維給撫平了不少。

“這麽能說,你是送外賣的還是看相的?”

“看相我不會,看臉色還是知道一點兒的,大叔,您額頭和嘴邊都有點發黃,最近火氣太盛啊,我這有熱的雪梨飲,裏面有加果肉的,十塊錢一杯您要不要來一杯?”

中年男人:“……”

站在他的身後,高大的年輕男子越過自己經紀人的頭頂看了兩眼這個碰巧緩解了緊張局面的外賣員。

身高一米七、時刻牢記自己外賣重任的池遲也越過這個暴躁大叔的頭頂看向他:“這位帥哥一看就是注定大紅大紫的人物,要不要喝杯熱騰騰的紅豆漿事業長紅?看您這麽帥,打個折四塊五一杯。”

年輕的帥哥:“……”

兩個人掏了将近六十塊錢終于打發走了這個自帶說相聲技能的外賣小丫頭,在關上門的時候,他們忍不住同時舒了口氣。

“這種人就該拉到咱公司公關部,真是死的都能讓她說活了。”

中年經紀人的臉色徹底柔和了下來,這個大冷天還在外頭讨生活的小姑娘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心裏的火氣也就徹底消散了。

年輕的男演員捧着熱乎乎的紅豆漿,确實覺得暖和了不少,也不知道是身體,還是心理。

“封爍,推心置腹地講一句,你是真的已經不年輕了,你看看和你差不多同時出道的顧惜,人家就比你大一歲已經是個金娃娃了,你呢?早幾年還有幾個選秀時候的粉絲,現在你走在馬路上都沒人認識你了。現在不是老董事長活着的時候了,付誠文在公司裏一手遮天,董事長都得聽他的,他手下新來的這個辛陽人不大野心不小,你要是再這麽下去你簽約公司的時候定下當男主的幾部劇能不能保住都難說。”

“興哥,你別說了,我知道你是對我好,可是有些事兒我決不能放松底線,放松了一次,我自己都會看不起我自己。”

“你怎麽就這麽倔?”

“您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一直都這麽倔啊。”

“別氣了。”男人白皙俊美的臉上帶着淡笑,“我能等一個七年,就能等另一個七年,總有紅的時候。”

“你呀……”興哥長嘆一口氣,對着他那張臉是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封爍臉上帶着輕笑,手裏攥了一下熱豆漿,帶着紅豆味道的濃甜灌了他一嘴。

把心裏的苦澀緩緩覆蓋。

池遲腳步輕快地往外走,她還記得離現在不遠的那個夏天,一場仙俠劇的夜戲裏,導演要求他們這些群演去演一場圍殺男主一夥人的戲。

男主角就是封爍。

那時劇裏的女主角孫瑩已經頗有名氣,配角們也都各自擁有不少的粉絲,唯有這個男主角,正是人氣的低谷。

在走位的時候,一個群演失手用道具劍傷到了男主的脖子。

高高壯壯的男群演吓得扔了劍,眼圈都紅了。

叫封爍的年輕人卻擺擺手,表示拍打戲受傷是很正常的事情。

這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池遲卻一直記着,因為封爍笑得真是好看又讓她覺得眼熟。

能讓一個失憶的人覺得眼熟,是多麽難得的事情,。

今天随手幫他調節一下和經紀人之間的氣氛,對池遲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在雪地裏奔波了一天,池遲的棉靴都被冰冷的雪水浸濕了,餐館裏只有幾個人在喝酒聊天蹭空調,她卸下了外賣箱想進廚房幫忙,明察秋毫的韓萍老板看見了就立刻表示這麽冷的天晚上店裏也不會有什麽客人了,讓她早點上樓休息。

“我是店老板都不急着賺錢,你個屁大的小丫頭替我操什麽心啊?!明天病了我還得替你找醫生,多耽誤生意,快去休息,快去!”

飯館的一樓是飯館,二樓有兩個雅間和兩個雜物間,其中一個小雜物間收拾了出來加了床和桌子,就成了池遲用來栖身的地方。

房間的暖風機是韓萍前幾年用來冬天烘衣服的老型號,勉強能用,只是剛開起來的時候會叮鈴咣當的響。

因為怕影響別人休息,夜裏池遲是絕對不會開的,所以無論這幾天空氣有多冷,她也就靠着電熱毯的那點熱度來保證自己一夜又一夜的安眠。

即使是這樣,也好過她剛來時候的夏天,沒有空調的悶熱房間裏溫度直逼四十以上,想要涼爽只能靠心靜帶來的“自然涼”,池遲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養成了去當大夜場龍套的習慣,一樣是睡不着,吊在威壓上大概還能涼快一點。

同樣是在那段時間裏,她從剛來時候的一百二十多斤瘦到了不到一百一十斤,搭配着她一米七以上的身高,讓她看起來腿更長了,臉更小了,人也更加顯得稚氣了。

此時,外面的天還沒黑透,望向影視城後山的方向也能看見寥寥幾顆星子挂在了藍黑混雜的天幕之上。

趁着樓上沒人,她難得奢侈地開着暖風機,在例行地驚天動地的咣當咣當響了一陣之後暖風機開始替她烤幹那雙勞苦功高的雪地靴。

先打了也幾遍八卦掌保證自己全身氣血通暢,池遲坐在桌子前開始仔仔細細地寫着記錄,勁瘦腰板挺得筆直,半長的頭發紮成了馬尾從她臉的一邊垂了下來,去掉了帽子和厚厚的羽絨服,她在羊毛衫外面還披着短外套,看起來就是就是幹淨清瘦,帶着青春特有的清爽。

今天沒有串戲,自然就沒有分析角色的小論文,寫完了每天該寫的那點記錄,“少女”把本子和筆放好,算是完成了今天的一半的功課,她的記錄是不能為外人道的,因為正常人誰也不會每天都記錄自己這一天對自我性格的探索。

優秀的表演必須要達到三個統一:“演員與角色的統一”、“藝術和生活的統一”、“體驗與體現的統一”,這樣,演員才能在角色中探索自我,在自我中體現角色。

對于池遲來說,她現在在做的,就是在“池遲”這個角色中探索“自我”——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

她似乎是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了影視城的門口,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影視城那一堵頗有穿越感的大門。

在那之前她的身上發生過什麽,她一無所知。

她是誰?

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哲學的、也現實的問題。

池遲是個徹底的行動派,即使沒有記憶也不耽誤她正兒八經地活着,既然自己的內心有演戲的念頭,那就幹脆在這個影視城裏先紮下根來,為了能在影視城中妥善地生活,她迅速扮演起了一個性子有點擰巴的“尋夢少女”。

是的,扮演。

扮演一個叫池遲的十六歲女孩兒,熱愛演戲、為人爽朗、偶爾話唠,笑起來有滿滿的膠原蛋白和不摻假的蜂蜜。

透過一次次地自我分析和揣摩,池遲知道自己絕對不止十六歲,因為即使看着三十一枝花的韓老板在她的心裏也是能誘發某種淺淺慈愛之情的後輩,更不用說今天看見的那個土豆餅大明星和紅豆豆漿帥哥。

池遲也知道自己不叫池遲,因為她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的歸屬感,每當別人叫池遲這個名字的時候,她都下意識地想到自己現在并沒有“遲”,一切美好都才剛剛開始,這個名字更像是她對自己的告誡。

她更知道這張年輕的臉屬于自己,這雙瘦長的手屬于自己,這雙健全的腿也屬于自己。

這種奇怪的感覺全部來自于靈魂深處,奇妙到難以解釋。

一個屬于自己的身體,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名字,一個空白的大腦,一顆被夢想滿溢的心,所有這些矛盾又和諧,糅合成了這樣的一個她。

在這半年裏,她慢慢地從下意識的習慣中去尋找自我,也慢慢地填充着屬于“池遲”的人物設定,讓她變成了一個性格算不上多活潑,但是可愛中透着可靠的女孩子。

扮演一個女孩兒,池遲自認為自己已經駕輕就熟了。

“以後可以試試工作的時候偷懶,更貼合年齡一點。”

纖細的手指輕巧地敲擊在桌沿,女孩兒的腦海中出現的是今天自己各種“表現”時候別人的表情,在那些表情裏她總能獲得自己想要的信息,一個有點奇怪的女孩兒會讓人忽略掉“女孩兒”的年紀,但是一個奇怪的方向太“小衆”的女孩兒,會影響交際範圍的拓展。

“小池?睡了麽?”

房門外傳來韓萍的聲音。

池遲打開門,韓萍站在兩個暖瓶後面抻着脖子往她房間裏面看,看見她開着暖風機,才算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這房間裏還是太冷了,要不你上樓上跟我和童童睡呗?”

韓童童是韓萍的兒子,今年6歲。

“不用了韓姐,我被窩裏面挺暖和的。”池遲笑着婉拒,韓童童小朋友醒着的時候是個小天使,睡着了就是蓋世魔星,半夜裏從床頭爬到床尾那是平常事,把他媽媽打出熊貓眼也不是沒有過。

如果不是因為天氣太冷,韓萍也不會和她兒子擠一張床上。

大概也是想到了自己兒子昨晚上的“豐功偉績”,韓萍摸了摸自己肚皮上被兒子踹出來的那塊青,沒再堅持。

“你用這兩瓶熱水燙燙腳,今天在雪地裏走了一天了。”

池遲接過熱水道了謝,眼睛再次笑成了一彎新月。

韓萍看着她的小臉,沒忍住嘆了口氣:“你說你,圖什麽呀。”

“圖個……無怨無悔呗。”池遲一手拎起一個暖瓶放在椅子旁邊。

韓萍哼了一聲:“你現在覺得無怨無悔,等你再長幾歲,後悔都來不及。”

“說了無怨無悔,那就肯定得讓自己往着不會後悔的路子上奔啊。”

女孩兒依舊笑容爽朗。

被自己的老板啐了一句傻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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