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病

說起來,衛衍與當時的大皇子邢辰修還曾有過一面之緣。

那年秋狩,恰逢衛林進京述職,先帝體諒邊防生活辛苦乏味,特許衛林帶獨子衛衍參與狩獵。

年幼的衛衍随父親入了皇家獵場,一眼就被遠處的男孩吸引。

男孩一身幹練的狩衣,背手立于百官之前,衛衍離得遠,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卻能看出那位甚至比自己還年幼的孩童,身上已經顯露出上位者的威嚴。

只見他接過随從遞來的精弓,抽箭、架弦、拉弓一氣呵成,那箭仿若乘着電掣之勢,穿過矮叢,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之中。

以冉郢秋狩的規矩,皇帝會指定一人開弓,只要這箭離弦,便意味着秋狩開始,這次被委以開弓重任的是年僅六歲的大皇子邢辰修。

衆人皆以為他會放空箭,直到遠處等候的武侍将一只野兔撿回,百官才後知後覺的紛紛下跪贊嘆大皇子箭法精準。

這麽多年過去,衛衍仍記得那一刻心中的驚豔。

父親曾說過,皇家重文輕武,已經幾代未曾出過這樣天賦異禀的武學奇才,何況較于習武,邢辰修的文采也絕不遜色,可以想象日後必将是冉郢的一位明君。

只可惜.....一切都止于那場後宮紛争。

關于當時的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永安王邢辰修,民間有許多說法,有人言他雖然撿回了性命,卻是被毒傻了,成天瘋瘋癫癫所以被囚于王府之中。

有人言他成了藥罐子,需終日不斷飲用世上最名貴的藥材才得以續命。

也有人言他癱瘓在床,再無任何行動能力。

總之,當初那位文武雙全,始龀之年便顯過人天資的儲君人選,自那次事件後徹底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中,哪怕之後新帝登基,着封他為永安王爺,冊封大典上他也未曾露面。

而當時時任太醫院正使的華辛,受此事牽連被革職流放,永世不得再入銮城。又有傳言,華辛實則并未被流放,由于救治大皇子不利,又知曉太多皇室秘史,被先帝近旁影衛暗殺。

但無論當初的真相如何,陳子穆師從于華辛的可能微乎其微。

這問題暫時找不到答案,陳子穆的身份依舊是個謎。

衛衍親自将趙連濟送到帳外,看着對方離開後,差人去夥房燒了新的熱水來,按照趙連濟說的方法替他降溫,又拿筷子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浸潤他幹裂的唇瓣。

其實衛衍今日讓趙連濟察覺自己對陳子穆的心意并非偶然,而是他有意為之。既然已經明白了這份情感,總要盡早做些打算才是。

趙連濟雖然職位上是他的下屬,在軍中地位卻是十分之高,随軍數十載,多少士兵甚至自己,都是趙連濟從生死線上拉回來的。

如今他在趙連濟那頭露出些許親昵作為試探,又展露了陳子穆高明的醫術,趙連濟惜才,尤其這戰亂之中,邊境軍營極難找到真正有回春之術的醫者。

目前醫帳共有三名軍醫及幾位軍醫學徒,除趙連濟都資歷尚淺,治療些簡單的頭疼腦熱及外傷還好,當不起大責。

趙連濟知曉了陳子穆的過人之處,日後若真二人間傳出了什麽,他心中總會權衡一二,多少替陳子穆擔待一些。

###

衛衍照顧了陳子穆一宿,隔日天初亮時不得不離開前往校場。敵軍雖遲遲沒有動作,但邊防的日常訓練絲毫不敢松懈。

離開前,衛衍差人請了趙連濟的小徒弟來。小徒弟名喚趙二博,是趙連濟的一位遠房親戚,年紀不大,之前一直只是在醫帳打打下手,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接觸到将軍本人,行禮之後緊張的手腳都不知該擺往哪裏。

衛衍看了他一眼,對這冒冒失失的樣子不太放心,又囑咐道:“趙叔都交代過吧?這兒也沒什麽大事,就是給他換換帕子,人醒之後立刻通知我,再讓人煎藥過來。”

“交代過了,小人明白的,将...将軍放心。”

“嗯。”衛衍離開前又在陳子穆頸項處探了探,見溫度不再如昨日那般灼熱,這才安心先去處理軍中事物。

這日陳子穆一直睡到了申時才醒過來,趙二傅是個話痨,早上見到了大将軍緊張又興奮,結果在這兒也沒個說話的人,又不敢偷溜回軍帳,憋了一天可把他給憋壞了,見人終于醒了便開始叽叽喳喳說起來。

“公子您終于醒了,您怎麽能睡那麽久啊。”

“您現在感覺怎麽樣,渴不渴餓不餓,頭疼不疼,或者有什麽其他症狀嗎?”

“您不知道,将軍可擔心您了。”趙二傅自言自語說到這兒,忽然想到什麽,一拍大腿,“啊對了,我得先找人通知将軍。”

他言罷就匆匆跑了出去,留下一睡醒就被吵得腦仁疼的陳子穆。

好在趙二傅只是到門口找守衛去通知衛衍,自己沒一會兒又回到了床邊,在他開口前,陳子穆終于是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問道:“我這是怎麽了?”

“公子得了風寒,昨夜裏将軍連夜請了我師父來診治,但因為公子一直不醒也無法服藥,就只能暫時先通過濕帕降溫。”

銮城遠沒有這邊境寒冷,加上聖上體恤,派專職修建皇城的工匠在王府裏鋪設了地龍,來的路上陳子穆一路都在盡力去适應這樣的溫度,也提前服用了抗寒的藥品,沒想到還是沒能扛過去。

“多謝這位大人照顧。”

趙二傅連忙擺手:“我可不是什麽大人,公子叫我二傅便是。”

趙二傅雖然話多,性子卻是好的,為人爽直沒有太多心眼,對忽然出現在将軍帳裏的陳子穆也沒什麽芥蒂,見他唇部幹澀便倒了溫水到床前喂他,兩人湊得極近,趙二傅一手扶着陳子穆的肩,一手端着杯子湊到他嘴邊。

衛衍收到消息趕回來時,見到的恰好就是這一幕,眸色霎時冷了下來。

趙二傅先感受到了那股壓力,擡頭就見衛衍正站在他身側看着他。

“将将将将軍,您回來了。”

“嗯。”衛衍壓下心中泛起的那陣無名火,接過他手中的空水杯,偏過頭對陳子穆問道,“還要嗎?”

陳子穆搖頭,還沒來得及開口,喉頭一癢先咳嗽了起來。

衛衍眉間的褶子更深了幾分,恰好這時趙連濟掀開帳簾入內,見狀便立刻上前查看。

“将軍放心,公子的症狀比昨日已經好些了,只是病去如抽絲,若要完全恢複還需一段時日。”

衛衍聞言這才稍稍放松了神色,端過剛剛趙連濟送進來的藥碗道:“這種小事,您讓下面的人做就是,怎麽還親自送過來。”

“公子病了,一會兒将軍還要施針不是?屬下過來看看能否幫得上忙。”

“那,咳,咳咳...在下來口述穴位,前輩施針可好?”

“行。”趙連濟頓了頓,還是沒忍住問道,“昨日老夫看了公子的施針記錄,實在是自嘆不如,敢問公子師從于哪位高人?”

“抱歉,家師為人低調,實在不便提及名諱。”陳子穆說完又劇烈咳嗽起來,衛衍打斷了兩人的交談,示意趙連濟先到一旁休息,他自己則坐到床沿,“先喝藥吧。”

衛衍的動作太過自然,直到他拿勺子舀了藥喂到嘴邊,陳子穆才反應過來大将軍竟然是要親自喂藥,頓時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眼。

說來也奇怪,明明是自幼被伺候慣了的人,剛剛趙二傅喂水也不覺什麽,但喂藥的換成衛衍,陳子穆總覺臉上微微發熱,喝了兩口便伸手去觸藥碗,“不敢勞煩将軍。”

“不是還病着嗎,你蓋好棉衾便是,別再受寒了。”

一旁站着的趙二傅見狀沒多想,上前道:“将軍,我來喂公子喝藥吧。”

衛衍像是沒聽到般,連半分眼神都沒給他,只是面上更冷了幾分。

趙二傅摸不着頭腦,正想再重複一次,趙連濟趕緊伸手攔住這個不懂察言觀色的蠢徒弟:“二傅,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你先回醫帳去吧。”

雖不明白情況,好在趙二傅是個尊師重道的,聽趙連濟說完後行了個簡禮便離開了,留下趙連濟神色複雜地看着衛衍繼續給陳子穆喂藥。

回帳之前衛衍已經吩咐夥房将米飯加水多熬一陣,軍營條件有限,做不了山珍海味,但作為将軍,開個小竈熬個粥卻也不算難事。

見時間差不多,他便讓人将粥送了來,小心喂進陳子穆口中。

衛衍今日顯然心情不佳,陳子穆沒再企圖忤逆他的意思,哪怕沒什麽胃口,也将一碗粥都喝進肚中,這才開口道:“多謝将軍。”

“真謝我就早些養好身體。”衛衍依舊冷着臉,一句關心到他嘴邊硬是說成了命令。

原本還抱着幾分僥幸心理,希望是自己多想的趙連濟,此時也不得不認清現實。

當年衛林将軍在遇到如今的将軍夫人時,不也是這副別扭樣子,不愧是父子,連這在意中人面前不善表達的樣子,都幾乎是一模一樣。

趙連濟又去看此時的陳子穆,倒是出乎意料,面對這樣嚴肅到近乎吓人的衛衍,陳子穆似乎并沒有表現出一絲害怕,表情看起來甚至帶着些許安撫性的笑意,只聽他緩緩開口道:“将軍昨夜照顧我怕是沒能睡好,今日不如早些做完針灸休息吧。”

“嗯。”衛衍站起身,神色終于柔和了幾分

按照陳子穆的口述,趙連濟很快替衛衍做完治療,拔針後,衛衍拱手道:“以後有勞趙叔每日過來一趟。”

“将軍言重了,這是屬下分內之事,何況公子醫術高明,屬下受益良多。”

這頭已經無事,趙連濟說完後便告辭離開,才剛走到帳簾前,外頭突如其來響起了刺耳的號角聲。

作者有話要說:

有沒有心疼趙二傅,不知不覺中就得罪了我們将軍 h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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