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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堅忍不出,要聽個明白。青青則不明其間原由,不由得恚怒難當。
何紅藥對何鐵手道:“你是教主,教裏大事自是由你執掌。教祖的金鈎既傳了給你,你便有生殺大權。可是我遇到的慘事,還不能叫你驚心嗎?”何鐵手道:“我是以教中大事為重,誰又對那姓袁的少年有意思了?”
何紅藥長嘆一聲,道:“你跟那姓袁少年動手之時,眉花眼笑,嬌聲嗲氣,哪裏是生死拼鬥,倒似是打情罵俏、勾勾搭搭一!……,可讓人瞧得直生氣。”何鐵手道:“姑姑,那金蛇郎君到底怎樣對你不住,你這生恨他?”何紅藥道:“金蛇郎君?他在哪裏,我要見他。喂,小賤人,你說了出來,我立刻放你!”最後兩句話是對青青說的。青青面向裏床,不加理會。
何鐵手道:“你跟她說,金蛇郎君怎麽樣對你不住,夏姑娘明白是非,良心發現,就肯帶你去見她爹爹了。反正她媽媽也死了,你們老情人重會,豈不甚好。”青青轉過身來,叫道:“你瞎說!我爹爹英俊潇灑,是大英雄大豪傑,怎會來喜歡你這醜老太婆!”
何紅藥幽幽地道:“我在從前可不是醜老太婆呢。你爹爹現下在哪裏,我要去見他,倒不是想他再來愛我這醜老太婆,我要問他,他這麽害了我一生一世,心裏可過意得去嗎?夏姑娘,我跟你說,怎麽識得你爹爹,他怎麽樣待我,只要我有一字半句虛言假話,叫我第二次再受萬蛇噬身之苦。盼你明白是非,對我這醜老太婆有三分恻隐之心。你現下命在我手,我原本不用來求你,不過我要你明白,我們五仙教雖然無惡不作,殺人不眨眼,講到男女情愛,對待情哥哥、情妹子,決不能有半點負恩忘義,否則的話,老天爺也不容我們五仙教興旺到今天。”
青青道:“我不愛聽!”伸手拉過被子蒙住了頭,不想聽何紅藥的話,可是終于禁不住好奇心起,拉開被子一角,聽她述說她父親當年的故事。
何紅藥全不明白何鐵手想拜袁承志為師以學上乘武功的熱切心情,以己度人,只道何鐵手看中了袁承志,這些事情她也不放在心上,二十年來遍尋夏郎不得,終于見到他的女兒,一線的機會,全系于此,不由得心中熱切異常。反正曹太監要大家再等一個多時辰,不妨對侄女述說自己身世,讓青青聽了,只盼能打動她心,終于肯帶自己去見她父親,便對何鐵手緩緩地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你現今年紀大。你爹爹剛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萬妙山莊莊主,經管蛇窟。這天閑着無事,我一個人到後山去捉鳥兒玩。”何鐵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莊主,還捉鳥兒玩嗎?”
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我說過了,那時候我還年輕得很,差不多是個小孩子。我捉到兩只翠鳥,心裏很高興。回來的時候,經過蛇窟旁邊,忽聽得樹叢裏嗖嗖聲響,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聲追過去。果見一條五花正向外游走。我很奇怪,咱們蛇窟裏的蛇養得很乖,從來不逃,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幹什麽?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着。只見那五花到了樹叢後面,徑向一個人游過去,我擡頭一看,不覺心裏一懔。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裏的魔頭。”何鐵手問道:“便是那金蛇郎君麽?”
何紅藥道:“那時我也不知他是誰,只見他眉清目秀,是個很俊的漢人少年。手裏拿着一束點着火的引蛇香艾。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給他引出來的。他見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鐵手笑道:“姑姑那時候長得好美,他一定着了迷。”
何紅藥“呸”了一聲,道:“我和你說正經的,別鬧着玩!我當時見他是生人,怕他給蛇咬了,忙道:‘喂,這蛇有毒。你別動,我來捉!’他又笑了笑,從背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兒上有根細繩縛着一只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當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地游上了木箱,正想伸頭去咬,那少年一拉繩子,箱子蓋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穩住身子,那少年左手急探,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我見他手法雖跟咱們不同,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地動彈不得,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何鐵手笑道:“啧啧啧,姑姑剛見了人家的面,就這麽關心。”
青青插口道:“喂,你別打岔成不成?聽她說呀。”何鐵手笑道:“你說不愛聽呀!”青青道:“我忽然愛聽了,可不可以?”何鐵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
何紅藥橫了她一眼,說道:“那時我又起了疑心,這人是誰呢?怎敢這般大膽,到這裏來捉我們的蛇?難道不知五仙教的威名嗎?又見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鐵棒,伸到五花口邊。五花便一口咬住。我走近細看,原來鐵棒中間是空的,五花口裏的毒液不住流出來,都給鐵管子盛住了。我這才知道,哼,原來他是偷蛇毒來着。怪不得這幾天來,蛇窟裏許多蛇兒不吃東西,又瘦又懶。我叫了起來:‘喂,快放下!’同時取出蛇管一吹。他聽得聲音古怪,擡頭看時,五花頭頸一扭,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丢開,想打開木箱拿解藥。我說:‘你好大膽子!’搶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輕輕一帶,我就摔了一跤……”青青插嘴道:“當然啦,你怎能是他對手?”
何紅藥白眼一翻,道:“可是我們的五花毒性何等厲害,他來不及取解藥,便已蛇毒發作,暈了過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裏不忍起來,心想這般年紀輕輕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了,而且又是這麽一身武功。”何鐵手道:“何況又這麽俊!于是你就将他救了回去,藏在屋子裏,拿藥給他解了毒,等他傷好,你就愛上他了?”
何紅藥嘆道:“不等他傷好,我已經把心許給他了。那時教裏的師兄弟們個個對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沒把他們瞧在眼裏,對這人卻神魂颠倒,不由自主。過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吃了我給他的飲食,我問他到這裏來幹什麽。他說我救了他性命,不能瞞我。他說他姓夏,是江南的漢人,身上負了血海深仇,對頭功夫既強,又是人多勢衆,報仇沒把握,聽說五仙教精研毒藥,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趕到雲南來,想學五仙教的功夫……”
她說到這裏,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來金蛇郎君和五毒教如此這般才打起交道來,而他所以要取蛇毒,自然旨在對付棋仙派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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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何紅藥又道:“他說,他暗裏窺探了許久,學到了些煉制毒藥的門道,便來偷我們蛇窟裏毒蛇的毒液,要煉在暗器上去對付仇人。又過了兩天,他傷勢慢慢好了,謝了我要走。我心裏很舍不得,拿了兩大瓶毒蛇的毒液給他。他就給我畫了這幅肖像。我問他報仇的事還有什麽為難,要不要我幫他。他笑笑,說我功夫還差得遠,幫不上忙。我叫他報了仇之後再來看我,他點頭答應了。我問他什麽時候來。他說那就難說了,他要報大仇,還少了一件利刃,聽說峨嵋派有一柄鎮山之寶的寶劍,須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盜劍。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劍,就算有,能否盜到,什麽時候能成事,也說不上來。”
承志心想:“金蛇郎君做事當真不顧一切,為了報仇,什麽事都幹。”
何紅藥嘆道:“那時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發了瘋,什麽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該的事,卻忍不住要去做。我覺得為了他而去冒險,越是危險,心裏越快活,就是為他死了,也是情願的。唉,那時候我真像給鬼迷住了一樣。我對他說,我知道有一柄寶劍,鋒利無比,什麽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斷。他歡喜得跳起來,忙問在什麽地方。我說,那就是我們五仙教代代相傳的金蛇劍!”
承志聽到這裏,心頭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貼身藏着的金蛇劍,想起何鐵手曾說這金蛇劍是她五仙教的,當時跟她劇鬥方酣,只道她随口亂說。原來此劍确與五仙教頗有幹系。
何紅藥續道:“我對他說,這劍是我們教裏的三寶之一’藏在雲南麗江府玉龍雪山的毒龍洞裏,那是我教的聖地,洞外把守得甚是嚴密。他求我領他去偷出來。他說只借用一下,報了大仇之後一定歸還。他不斷地相求,我心腸軟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帶他到毒龍洞去。看守的人見到令牌,又見我帶着他,便放我們進去。”
何鐵手道:“姑姑,你難道敢穿了衣服進毒龍洞?”何紅藥道:“我。然不敢……”青青插口問道:“為什麽不敢穿了衣服進那個……那個毒龍洞?”
何紅藥哼了一聲不答。何鐵手道:“那毒龍洞裏養着成千成萬條鶴頂毒蛇,進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處蛇藥不抹到,給鶴頂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這些毒蛇異種異質,咬上了三步斃命,最是厲害不過。因此進洞之人必須脫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藥。”青青道:“哦,你們五毒教的事當真……當真……”
何紅藥道:“當真什麽?若不是這樣,又怎進得毒龍洞?于是我脫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藥,叫他也搽蛇藥。他背上擦不到處,我幫他搽抹。唉,兩個少年男女,身上沒了衣衫,在山洞中你幫我搽藥,我幫你搽藥,最後還有什麽好事做出來?何況我早已對他傾心,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把身子交了給他。”
青青聽得雙頰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當即手腳在床板上亂捶亂打。何鐵手忙道:“這是陳年舊事了,你別生氣。”青青怒道:“我恨他們好不怕醜。”
承志只感到宛兒軟軟的偎倚在自己胸前,覺得她身子漸漸熱了起來,心中忽想:“宛兒對我溫柔體貼,從來不象青弟那樣動不動就大發脾氣。”為什麽這時忽然生此念頭,卻也說不上來。宛兒卻想:“我爹爹死了,沒人對我憐惜照顧,世上唯一的依靠,便是身邊這個胸膛。可是,可是……那不成的!”
何紅藥幽幽嘆道:“你說我不怕醜,那也不錯,我們夷家女子,本來沒你們漢人這許多臭規矩。唉,後來我就推開內洞石門,帶了他進去。這金蛇劍和其餘兩寶放在石龍的口裏,他飛身躍上石龍,就拿到了那把劍。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餘兩寶都拿了下來。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錐和那張藏寶地圖了。”她說到這裏,閉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見他把三寶都拿了下來,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錐和地圖放回龍口。”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寶之圖,故意問道:“什麽地圖?我爹爹一心只想報仇,要你們五毒教的舊地圖來有什麽用?”
何紅藥道:“我也不知是什麽地圖。這是本教從萷傳下來的。哼,這人就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話,只望着我笑,忽然過來抱住了我。後來,我也就不問他什麽了。他說報仇之後,一定歸還三寶。他去了之後,我天天念着他,兩年來竟沒半點訊息。後來江湖上傳言,說江南出了個怪俠,使把怪劍,善用金錐傷人,得了個綽號叫做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裏挂念他不知報了大仇沒有。過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查到三寶失落,我曾帶人入洞,要我自己了斷,終于落成了這個樣子。”
青青道:“為什麽是這個樣子?”何紅藥含怒不答。
何鐵手低聲道:“那時我爹爹當教主,雖是自己親妹子犯了這事,可也無法回護。姑姑依着教裏的規矩,服了解藥,身入蛇窟,受萬蛇咬齧之災。她臉上變成這個樣子,那是給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個寒戰,心中對這個老乞婆頓感歉疚。說道:“這……這可真對你不住了。我先前實在不知道……”何紅藥橫了她一眼,哼了一聲。
何鐵手又道:“她養好傷後,便出外求乞,依我們教規,犯了重罪之人,二十年之內必須乞讨活命,不許偷盜一文一飯,也不許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濟。”
青青低聲對何紅藥道:“要是我爹爹真的這般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
何紅藥鼻中一哼,說道:“我給成千成萬條蛇咬成這個樣子,受罰讨飯二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那日我帶他去毒龍洞,這結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說是他害我的。他對我不起,卻是他對我負心薄幸。那時我還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內,就聽到他在衢州殺人報仇的事。我想跟他會面,但他神出鬼沒,始終沒能會着。等到在金華見到他時,他已給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誰?”
何鐵手道:“是衢州的仇家麽?”何紅藥道:“正是。就是剛才你見到的溫家那四個老頭子。”何鐵手和青青同時“啊”的一聲。何鐵手是想不到溫氏四老竟與此事會有牽連,青青聽到外公們來到北京而感驚詫。
何紅藥道:“我幾次想下毒害死敵人。但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飲食,什麽都要他先試過,這一來我就沒法下手。他們押着他一路往北,後來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張地圖來。有一次,我終于找到機會,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說身上的筋脈都給敵人挑斷了,已成廢人,對頭武功高強,憑我一人決計抵敵不了,眼下只有一線生機,他正騙他們上華山去。”何鐵手道:“他到華山去幹什麽?”何紅藥道:“他說天下只一人能救他,那便是華山派掌門人神劍仙猿穆人清。”
承志在床底聽着這驚心動魄的故事,心裏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對金蛇郎君的所作所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還是憐憫?這時聽到師父的名字,更凝神傾聽。
青青聽何紅藥提到了袁承志的師父,也更留上了神,只聽她接着道:“我問他穆人清是什麽人,他說那是武功奇高的一位大俠。他雖從未見過,但素知這人正直仗義,要是見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會出手相救。他說溫氏五老的五行陣法厲害,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除了這姓穆的,別人也打他們不退。他叫我快去華山,向穆大俠哭訴相求。我答應了。但我上得華山,找到穆大俠的居所,他卻不在家,只留着一個啞巴。我跟他打了半天手勢,也不知穆大俠去了哪裏,什麽時候回來。”承志聽到這裏,心想:“要從啞巴那裏問我師父的訊信,可也真難得很了。”
只聽何紅藥繼續說道:“我便在華山頂上閑逛空等,一天見到懸崖峭壁上有個大洞,黑黝黝的長得挺怪,我用樹皮搓了根長索,縛在懸崖頂的一棵大松樹上,吊下去瞧瞧。那洞裏面有條山崖的裂縫,像是條過道,走進裏面又有個山洞,像一間房那樣,晚上我就在那裏過夜。過得三天,溫家五個老家夥擡着他上了山頂,還有兩個崆峒派的道士,你爹爹騙他們說,那張寶藏地圖藏在華山頂上,可偏不肯說到底是在哪裏。溫家五人不住對他上刑罰,他東拉西扯,溫家五兄弟大發脾氣,可是財迷心竅,怕下手太重,弄死了他,又怕惹得他拼死不說,終究得不到寶藏。我乘他們吵吵鬧鬧,心神不定的當兒,下了幾劑補藥。崆峒派的兩個臭道士一補就虛火上升,補死了。溫家的老三、老四也補得手足麻痹,半天行走不得……”承志心想:“怎麽吃補藥一補就補死了,哼,她有這麽好心,給敵人進補?什麽補藥,還不是毒藥!”
只聽得何紅藥好聲好氣的說道:“夏姑娘,你精神還好麽?我配兩劑十全大補湯給你補補身子,好不好啊?”青青道:“呸,你要下毒害我,快快動手好啦!不過我補死之後,你永遠見不到我爹爹啦。”她料知何紅藥心中所企盼的,只是想見她爹爹一面,倘若殺了自己,線索便斷,自己命懸其手,非吊住她胃口不可。
何紅藥續道:“我乘着他們心慌意亂,大起忙頭的當兒,想法兒把那負心鬼背了出來,躲在穆大俠的屋裏,穆大俠還沒回山,可是溫家五老賊卻也不敢進屋搜尋。他們你怪我,我怪你,五兄弟争吵一番,便下山追趕去了。我搬着那負心鬼進了山洞,又從穆大俠家裏偷了一批幹糧食物,跟他在洞裏過了幾天。我心裏好快活,說要背他去雲南,跟着他過一世。他卻唉聲嘆氣,愁眉苦臉,說手足筋絡給挑斷的大仇不報,就此不想做人了。我們沒了糧食,不能在山上多耽,料想溫家五賊必已遠離追人,我便負他下山,在華陰縣耽了下來,我晚間去有錢人家盜了些金銀,找了家小戶人家住了。
“他身上的傷好了些,我便捉蛇取毒,他跟我學使毒進補的功夫,說要補死溫氏五賊報仇。他用心的寫了兩本書,要我幫着将一本書浸透補藥,說要讓溫家五賊好好的補上一補。他使錢去跟一個銀匠師傅打交道,請他喝酒吃飯,結成了朋友,請那銀匠做了大小兩只鐵盒子,其中裝了機括,可以開蓋射箭。他本來就會得這些門道,不過手上筋脈斷了之後,使不出力,那銀匠依照他的指點,将兩只鐵盒和暗箭做得十分考究,手工比打造銀器還更精致。我問他這兩只鐵盒有什麽用,他說要在其中放了浸有補藥的武功秘笈和寶藏地圖,引得溫氏五賊來開鐵盒,就算毒箭射他們不死,那秘笈和地圖也補死他們了。他說溫家五賊貪財愛武,武功又高,除此之外,沒別的法子可以得報大仇。”
承志聽到這裏,這才明白,金蛇郎君所以安排這浸毒的武功秘笈以及毒箭鐵盒,實是深謀遠慮,用來報複溫氏五老的,想不到竟落入了自己手中,而自己逃過大難,相差也只一線,實是僥幸之極。
何紅藥又道:“他說,這兩只鐵盒和兩本武功秘笈、地圖,一真一假,一毒一無毒,對付了溫家大仇人之後,就不必去害無辜之人了。不知道現下這鐵盒、秘本,是不是還在他身邊。溫氏五賊現下還剩四賊,我遲早給他們吃點補藥,割了他們的首級和手腳,去給你爹爹瞧瞧,也好讓他高興。”青青道:“這可多謝你啦!”
何紅藥續道:“又過得幾個月,我在華陰市上見到溫家五賊尋了回來,說道金蛇郎君失了蹤跡,過幾天要再上華山去尋線索。我回去跟他一說,他說良機莫失,次日便帶了鐵盒和浸了補藥的書本,再上華山,說是要守株待兔,等候五賊上山。我們上山後便躲在那山洞裏,這次我帶了不少幹糧,足可挨得一個月。安頓好後,我心裏高興,輕輕哼着擺夷山歌,他大概多謝我這麽幫他,伸臂摟我過去。這些曰子中,我知道自己臉蛋給蛇兒咬得難看之極,從來不敢親近他。這時在黑暗之中,他跟我親熱,我便也由得他,哪知一挨近身,忽然聞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氣,伸手到他衣內一摸,掏出一件軟軟的東西,打亮火折一看,是一只繡得很精致的香荷包,裏面放着一束女人頭發,一枚小小金釵。我氣得全身顫抖,問他是誰給的。他不肯說。我說要是不說,我就不去引溫氏五賊。他閉嘴不理,神氣很是高傲。你瞧,你瞧,這女娃子的神氣,就跟他老子當年一模一樣。”
她說到這裏,聲音忽轉慘厲,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陣,又道:“我氣苦之極。我為他受了這般苦楚,他卻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我還想逼他,卻聽得山崖上有聲,悄悄出去探聽,聽到溫氏五賊上山來了。他們自己商量,說穆大俠也回了山,須得小心。溫家幾兄弟遍找不見,互相疑心,自夥兒吵了一陣,再到處在山上搜尋,這可就給穆大俠察覺了。他施展神功,将他們都吓下了華山,自己跟着也下山去了。
“這天晚上,我要那負心人說出他情人的姓名來。他知道一經吐露,我定會去害死他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趕去保護,因此始終閉口不答。我恨極了,一連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荊狠狠鞭他一頓……”
青青叫了起來:“你這惡婆娘,這般折磨我爹爹!”何紅藥冷笑道:“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厲害,他笑得越響。他說倒也不因為我的臉給蛇咬壞了,這才不愛我。他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我,毒龍洞中的事,在他不過逢場作戲,他生平不知有過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兒裏的,只是他未婚妻一個。他說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溫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說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誇那個賤女人一句。打到後來,他全身沒一塊完整皮肉了,還是笑着誇個不停。”
何鐵手道:“姑姑,世上男人喜新棄舊,乃是尋常之事。真正一生不二色,只守着一個女人的,那是千中挑、萬中覓的珍貴男兒。所以他們漢人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
青青忍不住接口道:“男歡女愛,似我爹爹這般逢場作戲,雖屬常事,卻是不該。我們漢人講究有情有愛,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有恩有義,所謂‘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不論男女,忘恩負義,便是卑鄙,我們漢人也以為喜新棄舊是無恥惡行,并非你們擺夷人才是如此。”
承志本與宛兒偎倚在一起,聽到這裏,不禁稍縮,跟宛兒的身子離開了寸許,兩人肌膚不再相接。宛兒心中一凜:“我此番出來,本是要報答袁相公的大恩,舍命助他尋回夏姑娘,跟他一起躲在床底,乃是萬不得已。如果他忽然對我好了,不但我是忘恩負義,連累他也是忘恩負義,他是響當當的大丈夫,我千萬不可敗壞他品德。”不由得額頭微出冷汗,向旁邊縮開數寸,本來兩人呼吸相聞,面頰相觸,這一來便離得遠了。只聽得承志微微呼了口氣,宛兒心道:“袁相公,對不起!我心裏好愛你,但我跟你有緣無分,盼望我來生能嫁給你。”她卻不知,承志此時心中所想的,既不是她宛兒,也不是頭頂的青青,而是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阿九。
何紅藥道:“你倒通情達理,知道是你老子不對!”青青恨恨地道:“忘恩負義,負心薄幸,便是不該。”何紅藥道:“是啊!”她繼續講下去,說道:“到第三天上,我們兩人都餓得沒力氣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來時他卻守在洞門,說道只要我踏進洞門一步,就是一劍。他雖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寶劍在手,我也不敢進去。我對他說,只要他說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饒了他對我的負心薄幸,他雖是個廢人,我還是會好好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說他愛那女子勝過愛自己的性命。好吧,我們兩人就這麽耗着。我有東西吃,他卻挨餓硬挺。”
何鐵手黯然道:“姑姑,你就這樣弄死了他?”何紅藥道:“哼,才沒這麽容易讓他死呢。過了幾天,他餓得全身脫力,我走進洞去,再将他狠狠鞭打一頓。”
青青驚叫一聲,跳起來要打,卻被何鐵手伸手輕輕按住肩頭,動彈不得。何鐵手勸道:“別生氣,聽姑姑說完吧。”
何紅藥道:“這華山絕頂險峻異常,他雙足筋斷之後,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聽他情人的訊息。我要抓住這賤人,把她的臉弄得比我還要醜,然後帶去給他瞧瞧,看他還能不能再誇她贊她。我尋訪了半年多,沒得到一點訊息,擔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見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見那姓穆的顯示神功,驅逐棋仙派的人,本領真是深不可測,要是那負心賊求他相助,我再上華山,可就讨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華山,哪知他已不知去向。那山洞洞口也給人封住了,密不通風,他不能還在裏面。我在山頂到處找遍了,沒一點蹤跡,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還是去了別的地方。十多年來,江湖上不再聽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這沒良心的壞蛋是死是活。”
袁承志聽她滿腔怨毒地說到這裏,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閉在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頭必會重來,他武功全失,無法抵敵,想到負人不義,又恥于向人求救,于是封了洞口,人洞待死。何紅藥卻以為他已走了,出去時封了洞口。
忽聽得何紅藥厲聲對青青道:“哼,原來他還留下了你這孽種。你爹爹在哪裏,他身上的傷好了沒有?他現今有沒老婆?誰在服侍她?”
青青道:“沒老婆,也沒人服侍他,他孤苦伶仃,獨自一個兒,可憐得很。”
何紅藥凄然道:“他在哪裏?我去服侍他。”何鐵手道:“姑姑,咱們有大事在身,你卻總是為了私怨,到處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麽?”
何紅藥道:“哼,那黃木賊道跟人瞎吹,說認得金蛇郎君,我聽見了,當然要逼問他那人的下落。”何鐵手道:“你關了黃木這些年,給他上了這許多毒刑,他始終不說,多半是真的不知。難道要關死他嗎?”
承志和宛兒暗暗點頭,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來由此而結,那麽黃木道人并沒死,只不過給扣住了。
何紅藥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們的金蛇劍,又用金蛇錐打咱們的狗子,那地圖想必也落入了他手裏。咱們定可着落在他和這姓夏的身上,取回三寶,我死了也可對得住五毒教的列祖列宗。你身為教主,更為本教立下大功。否則的話,教內人衆不少要反你。這幾日來紛紛議論,大家對你的行為很是不服。眼前正是天大的良機。”何鐵手笑了笑,并不答話。何紅藥道:“你出來,我還有話跟你說。”何鐵手道:“在這裏說也一樣。”何紅藥道:“不,咱們出去。”
兩人出房,漸行漸遠,承志和宛兒忙從床底鑽出。
青青怒目望着焦宛兒,見她頭發蓬松,臉上又沾了不少灰塵,哼了一聲道:“你們兩人躲着幹什麽?”宛兒一呆,雙頰飛紅,說不出話來。
承志道:“快起身。咱們快走,在這裏危險得很。”青青道:“危險最好,我不走。”承志急道:“有什麽事,回去慢慢兒再說不好麽?怎麽這個時候瞎搗亂。”青青怒道:“我偏要搗亂。”承志心想這人不可理喻,情勢已急,稍再耽擱,不是無法脫身,便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麽啦?”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間,見到宛兒忸怩腼腆的神色,想像适才她和承志在床底下躲了這麽久,不知是如何親熱,又想自己不在承志身邊之時,兩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惱,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承志全沒提防,手背上登時給抓出四條血痕,忙掙脫了手,愕然道:“你胡鬧什麽?”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鬧!”說着把棉被在頭上一兜。承志又氣又急,只是跺腳。宛兒急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來。”承志奇道:“這時候你又去哪裏?”宛兒不答,推窗躍了出去。
承志坐在床邊,隔被輕推青青。青青翻了個身,臉孔朝裏。這一來,可真把他鬧得無法可施,又不敢走開,只怕她在此遭到兇險。只得隔着棉被,輕輕拍她背脊。
忽然窗格一響,宛兒躍進房來,後面跟着羅立如。青青從棉被中探出頭來,面色陰沉。宛兒向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報,明兒一早,我就回馬谷山去啦。我爹爹在日,對你十分欽佩。你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件事求你。”承志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去再說。”
焦宛兒道:“不。我要請你作主,将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結結巴巴地道:“師……師妹,你……你說什麽?”宛兒道:“你不喜歡我嗎?”羅立如滿臉漲得通紅,只是說:“我……我……”
青青心花怒放,疑忌盡消,笑道:“好呀,恭喜兩位啦。”承志知道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而且迫不及待,急于提出,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頗為內愧,拉着宛兒的手道:“妹子,我對你無禮,你別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