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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分一些吧!’一個人叫,幾百人和,彈壓不下來,軍心不穩得很。”藺養成怒道:“什麽軍心不穩?都是你這種人在縱容部下。他們搶了財物姑娘,還不是将最好的分給你?”
高必正呼的一聲,縱出身來,喝道:“藺将軍,你跟随大王,還不過年把半年,就來對我們老兄弟呼呼喝喝,還不是想把大王的老兄弟們趕的趕,殺的殺,讓大王孤零零的真正成為孤家寡人,你們左革五營,十三家的老朋友,就想自己來坐天下、坐龍廷!”藺養成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高必正猛力一拳,正中藺養成右眼,登時鮮血四濺。他待要再打,身後一名滿臉花白胡子的大漢搶将上來,在高必正背心上重重一推,将他推開數尺。
十幾名将領大聲叫嚷:“老回回,老回回,你打我們老兄弟,想造反嗎?”衆人擁将上來,向老回回、藺養成二人打去。李自成只是大叫:“自己兄弟,不可動粗!”但他叫聲柔和無力,衆人竟不理會,反打得更加狠了。眼見老回回、藺養成二人勢弱,頃刻間落于下風。
袁承志聽了衆人争執,藺養成說得比較有理,顧全大局,眼見衆将群毆,藺養成與老回回勢孤,給二十多人圍住了,已給打得頭破血流,李自成卻不着力制止,左金王、革裏眼、争世王劉希堯三人走過去想勸,卻給老兄弟們攔住了不得近前。
袁承志當即躍身上前,将出手毆打藺養成與老回回最兇的四五人後領抓住,提在一旁,順手點了輕微穴道,讓他們一時不能再上前打人。這般幾次提開,藺老二人身邊便無毆擊他們之人。兩人神情狼狽,滿臉是血。李自成只說:“自己兄弟,不可動粗!”袁承志大聲喝道:“皇上有旨,不可動手打人,大家該當遵旨!”
衆人慢慢安靜下來,仍不停口議論。權将軍劉宗敏叫道:“李岩、袁承志,你們毆打大王的老兄弟,打老本,吃老本,拉攏左革五營,拉攏曹操的舊屬,是存心造反嗎?”袁承志道:“我是遵奉皇上的旨意,制止衆兄弟動武,幾時打過人了?曹操、劉備、關公、諸葛亮,他們死了幾千年啦,還有什麽舊屬?我去拉攏他幹嗎?劉将軍,你說話有點糊裏糊塗!”劉宗敏怒道:“什麽糊裏糊塗?老回回馬守應,難道你不是曹操羅汝才的好朋友?老回回,你自己倒說說看,你毆打大王的老兄弟,瞧不起咱們老兄弟,是不是想為曹操報仇,要為他翻案啊!”
老回回臉上鮮血一滴滴的往衣襟上流,他指着自己的臉,說道:“劉将軍,你瞧瞧,是我打了大王的老兄弟,還是大王的老兄弟打了我。咱們同在大王麾下殺官造反,該當齊心合力,同生共死,你怎麽又分什麽老兄弟、親兄弟,豈不讓大家寒心?剛才若不是這袁兄弟拉開打我的人,我早給你們老兄弟打死了。”
他轉頭向着李自成道:“大王,你倒說說這個理看。我向來是曹操的老朋友,可是我做人有什麽含糊了?曹操當年投降熊文燦,操他娘的不要臉,老子跟他絕交,碰上他的隊伍,老子就拼命的打,可有半點手軟?後來他轉而跟了張獻忠,老子才跟他重行套交情。前年他轉投大王,還不是我拉攏的?大王封他為‘代天輔民威德大将軍’,那好得很啊,他為大王出了不少力氣,隊伍也大了,攻下不少城池。劉将軍你就喝醋,曹操的位子高過了你,你就說他的壞話,造他的謠,大王聽信了黃州那個姓陳王八蛋的謠言,中了反間計,說曹操要向朝廷投誠,要殺大王,那全是假的。大王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後來大王說後悔得很。這都是你們強要分老兄弟、新兄弟闖的禍,大家拿起了刀子跟官軍拼命,個個是好兄弟,有什麽老的新的好分?你瞧着我們新兄弟不順眼,那麽你們老兄弟就把我們新兄弟殺個幹幹淨淨好了。我們只奉大王做皇帝,他說什麽,我們就幹什麽。劉将軍,你想殺盡我們新兄弟,只怕也沒這麽容易呢!”他邊說邊伸袖子拭血,眉毛、胡子上全沾滿了鮮血,神情可怖。
李自成揮揮手道:“馬兄弟,舊事不必提了。曹操人也死了,他的部下都去投了張獻忠,還有什麽說的?”他提到曹操,似乎有點心灰意懶,也似有些內疚于心。!
李岩等知道李自成襲殺綽號曹操的羅汝才,是中了黃州姓陳書生的反間之計,不但自傷大将,而旦兩軍自相殘殺,逼得羅汝才一支精銳之師投向張獻忠,自己元氣大傷,而且衆大将人人心寒,均覺羅汝才功高戰勇,部屬了得,只因大王疑心他想篡奪己位,便即加害。這一件大冤案,對李自成的大業打擊沉重。李岩當年曾竭力勸阻,李自成卻信了劉宗敏等人之言,釀成大錯。其後李自成也深為懊悔,但他并不認錯,此刻老回回忍不住抖了出來,李岩等料想以李自成生性之忌刻,老回回今後不免要遭報複。
李自成向衆兄弟一個個瞧過去,尋思:“畢竟是宗敏他們老兄弟靠得住,他們決計不會反我。老回回、亂世王、争世王、左金王、革裏跟這些人,他們自己義氣深重,跟我有什麽義氣?一遇到好機會,只怕還會殺了我為曹操報仇呢!”向侄兒李雙喜、老兄弟劉宗敏、表弟高必正等瞧了一眼,想到了四年前在魚腹山給官軍圍困的事:……那時官軍四面八方圍住了,幾次突圍不得,我無可奈何,便想上吊,以免落入官軍手中。雙喜極力勸阻,說道拼死一戰,就算給官兵殺了,也要多拼幾個。我部下将官好多人出去投降了。我走進一座廟宇,身邊只宗敏跟随着,我向居中而坐的關帝爺爺作了三個揖,對宗敏道:“宗敏,咱們深入絕地,已經走投無路了。”
我抽出身邊寶刀交給宗敏,說道:“我要請關老爺指點,我把杯珓擲下去,如果是陽玫,吉利的,咱們拼命再幹!要是陰玫,那是菩薩教我們不必多傷人命了。三次都是陰玫,你就一刀砍了我的頭,提了我首級出去投誠。叫衆兄弟都不必打了,保住自己性命和家人的性命要緊。大明天子氣運還在,咱們幹他不過。天意是這樣,沒什麽好說的。”宗敏把刀接過去,往地下一抛,說道:“大哥!我決不能殺你頭,倘若菩薩教咱們不幹了,我換上你的衣服,冒充是你,你砍了我頭出去假投降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搖了搖頭,說道:“兄弟,不行,他們認得我的。你敘我的頭好了!”
我跪下來向關帝磕頭,說道:“關老爺,小人李自成受官府欺壓,給財主拷打,受逼不過,起來造反,只盼能讓天下苦人兄弟有口飯吃,活得下去。算命的、看相的都說我有天子之份,命中是要做皇帝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小人身在絕路,命在頃刻,請關老爺指點明路,到底小人今生今世是不是有做天子的命,倘若沒有,小人一個人死了也就是了,不必累得千萬兄弟們都送了性命!”
我拿起神案上的杯珓,站起身來,雙手過頂,祝告說:“關老爺保佑,請你指點明路。”恭恭敬敬的向上抛起,劈啪一聲,杯珓落下地來,我閉了眼睛不敢去看,如是兇兆,就由宗敏一刀将我腦袋砍了下來,一了百了,也不用擔驚受怕,受這沒了沒完的煎熬了。只聽得宗敏歡聲大叫:“陽玟,陽玫,大哥,大吉大利!”我睜開眼來,只見面前一對杯珓都是背脊向上,是大吉大利的陽玟。我還不信,又向關老爺祝告,再擲一次,仍是陽玫。我再向關老爺祝告,第三次把杯珓丢得好高,眼睜睜的盯着,見一對杯珓落了下來,在地上一陰一陽,忽然間那陰玟翻了個身,變了陽玫。
三蔔三吉,我更無懷疑,兩個人精神大振,出去跟衆兄弟說了,大家都叫:“李大王命中要做天子,大夥兒幹下去,個個有好日子過!大王坐龍廷,大夥兒也決計差不了!”就這樣,好多兄弟燒了行李辎重,殺了自己妻子、兒子,免得礙手礙腳,輕騎急奔,從鄖陽、均縣殺入河南。官兵再也圍不住,正好碰到河南大旱,數萬災民都跟從了我,從南陽攻宜陽,殺了知縣唐啓泰,攻入永寧,殺了知縣武大烈,這樣一來,官兵再也阻我不住了。我們打一仗,勝一仗,一直攻進了北京城……
李自成回想到那日在關帝廟中投擲杯珓的情景,身子一顫,不由得出了一陣冷汗,心想:“那日伴着我的,如果不是老兄弟劉宗敏,而是老回回、左金王、革裏眼這些新兄弟,倘若我擲出來的不是大吉大利的陽玟,而是不吉不利的陰玫,他們必定會砍了我的頭出去投降,既保自己性命,又有功名富貴,為什麽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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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敏道:“啓奏皇上,那一年在魚腹山中被圍,你三蔔三吉,關老爺說得清楚不過,你命中要做天子。就算新兄弟們不來歸附,你還是要坐龍廷的。那日老兄弟們燒了行李財物,殺了大老婆、小老婆,就是決心跟随你殺官兵、打天下。皇上啊,人心是肉做的,就算他們一個個都不罵我,不操我劉宗敏的老娘,天地良心,他們今日要搶回當年燒了的行李財物,搶回一個大老婆、小老婆,我劉宗敏也決計不忍心殺了他們!”說到這裏,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李自成舉起左袖,自己拭了拭眼淚,心想:“這江山,總是依靠老兄弟們打的,要是讓老兄弟寒了心,大家不肯為我出死力,明朝雖已推倒,還有滿清大軍呢,張獻忠的兵力就不比我差。老回回他們的‘左革五營’看來也挺靠不住。牛金星先前還說,百姓說什麽‘十八子,主神器’,這‘十八子’不是說我李自成,而是李岩,下面還有一句‘山下石,坐龍椅’,連起來就是說:‘十八子,主神器,山下石,坐龍椅’,操你奶奶的,還挺押韻呢。山下石,可不是個‘岩’字嗎?那金蛇王袁承志,是李岩的義弟,手下的兵将骁勇善戰,可輕視不得呢!”情不自禁的橫眼向李岩瞧去,見他一臉平靜無事的模樣,伸出雙手,似乎向人懇求,說道:“各位兄弟,大家靜一靜,聽皇上的吩咐。皇上怎麽說,大家就怎麽幹。總而言之,咱們自己好兄弟,只能一致對外,可決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自己人殺自己人。”
李自成登時怒氣勃發,心想:“你說決不能自己人殺自己人,明着是罵我殺曹操是殺錯了。他對我無禮,暗中算計想殺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倘若不是先下手為強,給曹操先下了手,你李岩難道會給我報仇麽?你滿肚皮詭計,不錯,你會給我報仇的,你統率衆兄弟,去殺了曹操,那可不就是山下石,坐龍椅麽?哼,哼!”當即大聲叫道:“袁承志,你出去!你新來乍到,不能打老兄弟,聽到了嗎?”
袁承志想辯:“我沒打老兄弟。”但見李岩向自己使個眼色,下颏向外一擺,汽即會意,大聲應道:“是!遵奉皇上聖旨,屬下告退!”轉身出殿,李岩也躬身道:“屬下告退!”
老回回、革裏眼、左金王、亂世王、争世王等均想,倘若争鬥再起,只有給老兄弟們魚肉的份兒,正要辭出,只見一個中等身材的大将走上兩步,躬身道:“請皇上下旨,到底咱們對弟兄們怎麽說才是?”李自成道:“谷兄弟,你說該當怎麽說?”那将軍叫做谷大成,說道:“屬下只懂得聽皇上吩咐拼了命打仗,皇上怎麽說,大夥兒就怎麽幹。”争世王劉希堯心想:“這谷大成倒機伶得緊,我也湊上幾句。”說道:“谷大哥說得對,大夥兒不可争吵,人人聽皇上的聖旨便是。”
衆人身後一個聲音輕聲道:“陳圓圓不能送還給吳三桂,咱們搶了的花姑娘,可也不能送還了。”劉宗敏大聲道:“有什麽話,站到前面來說,膽小鬼,躲在後面做縮頭烏龜,偏要放屁!”後面那人自然不敢再開口,一時之間,大廳上寂靜無聲。
李自成心想:“我還要依靠老兄弟,可不能管得他們太緊了。張獻忠只要說一句:‘大夥兒來跟我,金銀財寶花姑娘,誰搶到就是誰的,老子決計不管。’哄的一下,只消半天功夫,我手下幾十萬人全都投了他去,我一個光杆兒還做什麽狗屁皇帝。”明知縱容部下奸淫擄掠,大大不對,但騎上了虎背,實逼處此,要把如花似玉的陳圓圓從後宮中拉出來送還給吳三桂,可萬萬舍不得,何況送不到半路,多半就會給劉宗敏、谷大成、老回回他們搶了去,大家還不是一場空!不由得長嘆一聲,說道:“大夥兒這就散了吧,辛苦了這麽久,也該息息了,也該過幾天好日子了。能勸得弟兄們收一收手,那是最好!要是當真不聽話,要找些兒樂子,大家是過命的好兄弟,親骨肉一樣的人,個個是我心頭的肉,還真能把他們一個個都殺了剮了嗎?”說着搖了搖頭。
老回回朗聲道:“大王,兄弟們搶掠財物婦女的事,你既說這麽辦,大家就這麽辦!乘着衆位将軍、大臣都在這裏,曹操羅汝才大哥的冤枉,可得平反。”
李自成臉色一變,沉聲道:“怎麽平反?要殺了我為他抵命麽?”左金王賀錦說道:“那當然不是。皇上所以要殺了羅大哥,是錯聽了那壞鬼書生陳黃中的讒言。他說羅大哥軍中的馬,屁股上都烙了個‘左’字,是要投向左良玉。其實,皇上,羅大哥是中了這陳黃中的詭計,把馬軍五千匹馬,屁股上全都烙了字,馬軍分為前後左中右五隊,也就分烙了前、後、左、中、右五個字,以免混亂。那陳黃中叫人牽了來給大王瞧的,全是左隊馬軍的馬,自然都烙了個‘左’字,大王信了他,就派兵偷襲暗算羅大哥,把他殺了,羅大哥可死得不明不白啊。大王要是不信,咱們再去牽四千匹馬來,有的烙了‘前’字,有的烙了‘後’字,有的烙了‘右’字,有的烙了‘中’字。羅大哥忠心耿耿,他可真死得冤啊!”他轉頭叫道:“牽進來!”
只聽得馬蹄聲響,五名兵士牽了五匹馬進來,每匹馬的臀上,果然分別烙了“前、後、左、中、右”五個字,五字一般大小,筆畫相似,顯是同時烙的。那五名兵士手中還持着五塊烙鐵。衆将久在軍中,都知是在馬身上烙字之用,那五塊烙鐵中凹凸的字形,也确是“前後左中右”五字。
李自成臉色發紫,啞聲道:“快把那陳黃中這畜生拿來,把他千刀萬剮!”
一位英氣勃勃的将軍朗聲道:“啓奏大王,左金王查知了羅大哥的冤枉,軍中憤憤不平之人甚多,小将昨天無法啓禀皇上,怕弟兄們鬧事,已擅自将那陳黃中這畜生殺了,陳屍在午門之外,衆兄弟每人一刀,已将他斬成了肉醬,小将擅自行事,請皇上治罪。”這人是田見秀,也是職居權将軍,勢力與劉宗敏相埒。
李自成點頭道:“殺得好,殺得好,你有功無罪。牛金星,你去支一萬兩銀子,跟左金王一同去送給曹操的家屬。”革裏眼賀一龍叫道:“多謝大王!不過曹操還有什麽家屬?他給大王一處死,劉将軍就把他妻子兒女,一個個殺得幹幹淨淨了!”
李自成哼了一聲,轉身走入後殿。殿上衆将一哄而散,有的歡聲呼嘯,快步奔出,想來又是率領部屬去搶劫據掠了。
次日上午,袁承志正在宅中和衆人談論昨日在殿中所見,洪勝海匆匆進來察報:“制将軍來拜訪袁相公。”袁承志急忙迎出,見李岩神色嚴重,怕有大事發生,忙迎入書房。
李岩道:“兄弟,大事不妙。大王命劉将軍他們殺了亂世王、革裏眼兩位兄弟,老回回見情勢不對,已帶了自己的隊伍,以及亂、革兩營人馬,一共三營,反出順天,投西南而去。”袁承志驚道:“大王為什麽要殺自己兄弟?亂世王和革裏眼要反大王嗎?”李岩搖頭道:“亂、革二人忠心耿耿,怎麽會反大王?定是昨日議論羅汝才羅大哥冤枉被害,說話中得罪了大王,加上牛金星、劉宗敏他們從中挑撥,大王忍不住氣,就此殺了二人。”兩人長聲嘆息。袁承志留李岩用了午飯,繼續商量時局。
說到申酉之交,天色向晚,李岩正要告辭,忽然宋獻策來訪。他說先曾到李岩府上,得知他在果毅将軍處,便尋着過來。
宋獻策說道:“今日上午,大王點兵追趕老回回不及,大發脾氣,召集諸将集議。”李岩道:“左、革五營誓共生死,老回回既去,藺、革二人又死了,須得保護劉賀二人,又得防他們作亂。”宋獻策道:“大家商量的就是這件事。不過牛金星那厮卻不斷說你的壞話,也說我的壞話。”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什麽壞話好說?”
宋獻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時,人心不附,那時我想了個計議出來,造了一句谶語,說是‘十八子,主神器’,叫人到處傳播。十八子,拼起來是個‘李’字,便是說大王應有天下。老百姓們聽到了,以為大王天命攸歸,大家都來歸附,咱們的聲勢登時大了起來。李将軍可還記得麽?”李岩道:“怎不記得?我作兒歌,你作谶語,動搖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勞啊。”宋獻策搖頭道:“牛金星對大王進讒,說那句‘十八子,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是指你李将軍!下面又加上一句話,說什麽‘山下石,坐龍椅’,押韻得很。”
李岩心頭大震,他知自古以來帝皇最忌之事,莫過于有人觊觎他的寶座。歷朝開國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漢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将殺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們謀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這句話,那可糟了,不由得顫聲道:“這……這……這……”
宋獻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将軍也不用擔心。不過今日諸将大會,會中劉将軍、李将軍、高将軍他們,衆口一辭地都說制将軍自命清高,瞧不起友軍,說他們部屬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幾兩銀子,跟大娘閨女們說幾句話,制将軍的部下就去呼喝幹涉。牛金星卻道,制将軍這不是自命清高,而是收羅人心,胸懷大志。李雙喜将軍是大王的親侄兒,高必正将軍是大王的表弟,咱們疏不間親,很難說得上話。”
李岩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發白,騰的一聲,重重坐落椅中。
宋獻策道:“我為制将軍分辯得幾句,衆将就大罵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會胡說八道。我氣不過,就出來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軍師見愛,兄弟感激不盡。”宋獻策嘆道:“田将軍、劉芳亮将軍,谷大成将軍他們幾位,倒說了公道話。咱們雖然打下了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吳三桂雖降,其心尚不可測,滿洲鞑子虎視眈眈,更是一大隐憂。大王大業未成,卻先誅殺異己,衆軍虐待百姓,鬧得人心不附。”三人相對嘆息,宋獻策起身告辭,李袁二人送出大門。
袁承志聽了宋獻策一番話,見他雖然身高不滿三尺,形若猕猴,容貌醜陋,說話卻極有見識,說道:“大哥,這位宋軍師實是個人才。”李岩道:“他足智多謀,很了不起。只是大王愛聽牛金星的話,不肯重用宋軍師。其實大王許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于宋軍師的主意。”李岩随即告辭,袁承志道:“我送大哥幾步。”他怕李自成手下有人會暗害李岩,送一段路是保護之意。
兩人默默無言地攜手同行,走了數百步。
李岩道:“大王雖已有疑我之意,但為臣盡忠,為友盡義。我和大王共歷患難,創建大業,終不能眼見大王大業敗壞,閉口不言。你卻不用在朝中受氣了。”
袁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來官的。大哥當日曾說,大功告成之後,你我隐居山林,飲酒長談為樂。何不就此辭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釘?”李岩道:“大王眼前尚有許多大事要辦,總須一統天下之後,我才能歸隐。大王昔年待我甚厚,他雖打下北京,但軍紀敗壞,屬下衆将四分五裂,自相殘殺,眼見他前途危難重重,艱險萬分,那正是我盡心竭力、以死相報之時。大王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相報。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
兩人又攜手走了一陣,只見西北角上火光沖天而起,料是闖軍又在焚燒民居。李岩與袁承志這幾天來見得多了,相對搖頭嘆息。暮霭蒼茫之中,忽聽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地拉着胡琴,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唱了起來,聽他唱道:“無官方是一身輕,伴君伴虎自古雲。歸家便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
只見巷子中走出一個年老盲者,緩步而行,自拉自唱,接着唱道:
子胥功高吳王忌,文種滅吳身首分。可惜了淮陰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誰及徐将軍?神機妙算劉伯溫,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龍廷,文武功臣命歸陰。因此上,急回頭死裏逃生;因此上,急回頭死裏逃生……
李岩聽到這裏,大有感觸,尋思:“明朝開國功臣,李善長、劉基、傅友德、朱亮祖、馮勝、李文忠、藍玉等大功臣盡為太祖處死。這瞎子也知已經改朝換代,否則怎敢唱這曲子?”瞧這盲人衣衫褴褛,是個賣唱的,但當此人人難以自保之際,哪一個有心緒來出錢聽曲?只聽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劍擁兵圍,繩纏索綁,肉顫心驚。恨不能,得便處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時詐死埋名。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過李岩與袁承志身邊,轉入了另一條小巷之中,歌聲漸漸遠去,說不盡的凄惶蒼涼。“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曲調聲在空中蕩漾,餘音袅袅不絕。
袁承志心情郁郁,回到住處,只見大廳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見袁承志,便奔到廳口,叫道:“小師叔,你回來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長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道:“你也來了。有什麽事?”崔希敏從身邊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
袁承志見封皮上寫着“字谕諸弟子”字樣,認得是師父筆跡,先作了一揖,然後恭恭敬敬地接過來,抽出信紙,見信上寫道:“吾華山派歷來門規,不得在朝居官任職。今闖王大業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圓之夕,齊集華山之巅。”下面簽着個“清”字。
袁承志道:“啊,會期就将臨近,咱們該得動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他們也都要去呢。”
袁承志入內對衆人說了,卻不見青青,問焦宛兒道:“夏姑娘呢?”焦宛兒道:“好一會兒沒見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門上用手指彈了幾下,說道:“青弟,是我。”房內并無聲息,候了片刻,又輕輕拍門,仍無回音。
袁承志把門一推,房門并未上闩,往裏張望,只見房內空無所有,進得房去,不禁一呆,原來她衣囊、長劍等物都已不見,連她母親的骨灰罐也帶走了,看來似已遠行。袁承志大急,在各處翻尋,在她枕下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寫道:“既有金枝玉葉,當然抛了我平民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條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誠意,她總是小心眼兒,處處疑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們每日在刀山槍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顧得到種種嫌疑?青弟,青弟,你實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這裏,不禁一陣心酸,又想:“她上次負氣出走,險些兒失閃在洋兵手裏,這時候兵荒馬亂,卻又不知到了哪裏?”想起那晚與阿九同衾相擁,也并非全不動心,此後也一直頗起見異思遷之念,不禁自愧,心想:“我的确是變了心。青弟如此責我,倒也非全然無因,未必真是她錯怪了我!”
他呆呆坐在床上,茫然失措。焦宛兒輕輕走進房來,見他猶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覺吃驚。衆人得知訊息後,都湧進房來,七嘴八舌,有的勸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兒年紀雖小,對事情卻最把持得定,當下說道:“袁相公,你急也無用。夏姑娘一身武藝,有誰敢欺侮她?這樣吧,你會期已近,還是和啞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華山去。程伯伯和我留在這裏看護阿九妹子。沙叔叔、鐵老師、胡叔叔和我們金龍幫的,大夥兒出去找夏姑娘,再傳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傑幫同尋訪。找到之後,立即陪她上華山來相會。你放心,阿九妹子的安危,唯我是問。你待我這樣好,我盡心竭力,照顧阿九妹子,決不負你。”說着一拍胸口,大有豪氣。
袁承志連連點頭,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這麽辦。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遠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穩便。權将軍為人不端,定要侵害公主。惕守,你武功強,幫我照看保護。惕守還沒正式入我門中,待我禀明師父之後再說。這一次不必同上華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懇,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當,當下微微一一笑,也就不言語了,尋思:“你不讓我去華山,我偏偏自己來。”她做憤了邪教教主,近來雖大為收斂,畢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籌劃自行上華山拜見祖師。又想:“師父一心只放在公主身上,我只有保護得公主平平安安,才讨得師父的歡心。”
袁承志安排已畢,次日向闖王與義兄李岩辭別。李自成見了穆人清的谕字,知他奉有師命,眼見留他不住,便賞賜了許多大內珍寶。袁承志要待推辭,李岩連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謝過受了。
李岩送出宮門,嘆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過……”說着神色黯然。
袁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千萬小心。田見秀、谷大成、劉芳亮他們幾位,顧全大局,明白事理,緩急之際,可跟他們商量。請你勸告大王,要約束衆兄弟不可欺侮百姓,也不要對付劉希堯、賀錦這些自家兄弟。大哥如有危難,小弟雖在萬裏之外,一得訊息,也必星夜趕來。”兩人灑淚而別。
當口下午,袁承志與啞巴、崔希敏、洪勝海等取道向西,往華山進發。各人乘坐的都是駿馬,腳程甚快,不多時已到了宛平。
衆人迸飯店打尖,用完飯正要上馬,洪勝海瞥眼間忽見牆角裏有一只蠍子、一條蜈蚣,都用鐵釘釘在牆腳。他微覺奇怪,輕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看去,點了點頭,心想這必與五毒教有關,可惜何惕守沒同來,不知這兩個記號是什麽意思。
洪勝海借故與店小二攀談了幾句,淡淡地道:“那牆腳下的兩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銀子,真要把這兩樣鬼東西丢了。煩死人!”他一面說一面扳手指,笑道:“兩天不到,問起這勞什子的,連你達官爺不知是第十幾位了。”洪勝海忙問:“是淮釘的?”店小二道:“便是那個老乞婆啊!”洪勝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問道:“是哪些人問過呢?”說着拿了塊碎銀子塞在店小二手裏。
店小二口中推辭,伸手接了銀子,笑道:“不是叫化頭兒,就是光棍混混兒,哪知道你達官爺也問這個……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費啦。”
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釘毒物之時,還有誰在一旁嗎?”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稀奇,先是一個青年标致相公獨個兒來喝酒……”袁承志急問:“多大年紀?怎生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樣兒比你相公還小着幾歲,生得這麽俊,我還道是唱小旦的戲子兒呢,後來見他腰裏帶着把寶劍,那可就不知是什麽路數了。他好似家裏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臉,喝喝酒,眼圈兒就紅了,真叫人瞧着心裏直疼……”衆人知道這必是青青無疑。崔希敏怒道:“你別口裏不幹不淨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爺們要上道了麽?”袁承志問:“後來怎樣?”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說道:“過了一會兒,忽然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了一位老爺子,別瞧他頭發胡子白得銀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