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26)寒夜

孟遙開了門,兩人把東西放下。

丁卓便說:“蛋哪裏沒有,那麽遠帶回來做什麽。”

“不一樣的,那兒的鴨蛋真的比較好吃。”她将紙箱子打開,如數家珍,“除了鴨蛋,還有幾瓶蜂蜜。”她拿了個瓶子給丁卓看,瓶子裏蜂蜜顏色剔透晶瑩,“槐花蜜。快過年了,正好給家裏帶一點。”

她拍了拍箱子,轉頭看他,笑說:“給你也備了一份,你給你媽媽帶回去。”

丁卓看着她,臉上也帶點兒笑:“你不自己送去。”

孟遙笑說:“我哪兒能去。”

“為什麽不能去?”

他見孟遙神情一滞,這才意識到自己腦子短路了。

孟遙笑一笑,沒說話,把紙箱子掩上,拉着行李箱回自己房間。

沒在房間裏久待,孟遙出來,卻見丁卓點了支煙,卻也沒怎麽抽,就夾在指間,淡淡青煙緩慢地飄散開去。

孟遙盯着他看了一瞬。

委屈的話,她一句也不會往外倒,說了就露怯。

“你吃飯了嗎?”

“沒吃,等你一個小時了。”

孟遙怔了下,“我剛到郊外那會兒你就來了?”

“嗯。某人謊報軍情。”

孟遙笑了一下,“要軍法處置麽?”

丁卓擡眼看她,笑說:“軍法嚴苛,怕你受不住。”

“你說我聽聽?”

丁卓向她伸出手,“別的不說了,你先過來。”

孟遙走過去,到他身旁坐下。

丁卓把煙掐滅,伸手将她往懷裏一攬,手掌用了點力,讓兩人身體緊緊靠着。

有點寒氣的氣息,不知是誰身上的。

孟遙無聲地深深地吸了口氣,心裏有一點空,然而懷裏卻是充實的。

丁卓臉頰輕輕蹭了蹭她的頭發,嗅到淺淺的花香味。

溫熱的氣流拂在頰畔,孟遙有點兒癢,忍不住縮了下脖子。

丁卓卻伸手将她腦袋一掌,沒讓她躲開。他退後一點,看着她。

孟遙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丁卓目光有點深,比平常更深,帶了一點溫度,一點讓她不敢細究的的意味。他伸出手指,緩緩地碰了碰她的臉。

溫熱的,過了電一樣。

孟遙心髒發顫,不敢動。

片刻,她覺察到丁卓呼出的氣息越來越近,心越發揪成一團。

突然之間,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闖入腦袋,她身體一僵,幾乎想也未想,一下站了起來。

空氣尴尬地凝滞了。

“我……”孟遙咬了下唇,“箱子裏有蛋糕,我忘了得放在冰箱裏。”

她不敢看丁卓的表情,落荒而逃。

她把門掩上,立在門後,眼裏泛潮,簡直想給自己兩個大耳刮子。

早不想晚不想,偏偏在這時候想些無用的東西,糟踐自己又膈應丁卓。

過了很久,孟遙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睛,從房間走出去。

丁卓往她手裏看了一眼,她兩手空空,什麽也沒拿着。

他也沒說什麽,從沙發上站起身,整了整領子,“出去吃飯吧。”

孟遙點點頭,把包拎上。

“外面冷,圍巾手套都戴上。”

孟遙頓了一下,又轉身回房間。

直到上車以後,兩人才又開始交談。

“吃什麽?”

孟遙指路,“太平路上有家雲南菜,去那兒吃吧。”她又問他,“你今天不上班嗎?”

“昨天值了夜班,白天休息。”

孟遙愣了一下,“那你下夜班了還沒休息?”

“回宿舍躺了兩小時。”

難怪黑眼圈那麽重。

孟遙心疼,又覺得懊惱,“可以睡好了再來找我,或者我過去找你。”

丁卓看她一眼,“沒事,下午回去睡一樣的。還能睡個囫囵覺。”

她越發覺得歉疚,很多話梗在那兒,最後卻只說得出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謊報軍情,讓你白等了一小時。”

丁卓悶笑一聲,“還好,等你的時候睡了一覺,也不算浪費。”

在太平路上吃過飯,丁卓又把孟遙送回去。

下車前,孟遙問他,“要不就去我那兒睡?”

“你室友不介意?”

“她男朋友也來過,互相體諒,不打擾就行。”

丁卓笑了笑,“你們那沙發太短了,伸展不開。”

“不會讓你睡沙發的。”

丁卓有點猶豫。

孟遙将手剎一拉,身體探過來,拔了車鑰匙,“就這麽決定了。”

丁卓笑了,“你是不是有點獨斷。”

孟遙笑看着他,“再蹩腳的将軍,也得準許手下兵谏吧。”

晃一圈,丁卓又跟她上了樓。

孟遙開了房間裏的空調,“你先坐一會兒,我去燒點水。”

丁卓頭一回進她卧室,在床上坐下,不由地打量起來。

不算多大,十六七平米,一張一米五的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櫃,和一個小書架,統共就這些東西,然而讓她歸整得不像個出租房,有點兒家的感覺。

丁卓站起身,走到書桌前。

她的書就文藝多了,一眼掃過去,一套多麗絲·萊辛,幾本三島由紀夫。桌面上還放着一本,丁卓看了一眼,漢娜·阿倫特的《平凡的邪惡》片刻,孟遙端着一杯熱水走進房間,卻見丁卓正坐在桌子前面翻書。

丁卓聽見腳步聲,也沒回頭,問她:“這個漢娜·阿倫特是不是研究極權的。”

“是的,”孟遙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你看過她的書?”

“沒。隐約記得看過電影,以前上選修課上聽老師提過,說她插足老師的婚姻。”

孟遙頓了下,表情有點兒淡,“是。哪怕她學術上取得這麽大的成就,別人說起她的時候,還是會給她貼個師生戀的标簽。”

丁卓看她一眼,笑說:“這是在針對我呢?”

“沒有,”孟遙把書從他手下抽出來,“不針對任何人,人性就是這樣。”

她表情怏怏,似是不想再讨論這個話題。

丁卓便也沒說什麽,“我睡覺,你做什麽?”

“我看會書,等你醒了,我們一起去吃晚飯。”

房間裏溫度起來了,睡意一陣陣襲來,丁卓進來開始,就打了無數個哈欠。

他便也不跟她客氣,脫掉身上外套。

孟遙把他的外套抖了抖,挂起來,把水杯放在他手邊的床頭櫃上,方便他渴的時候喝。

丁卓在床上躺下,調整了下枕頭,側身看她。

她床很軟,一股清淡的香味,睡在上面,既覺得舒服,又有點兒說不出的不自在。

累,倒沒什麽別的想法。

孟遙一轉頭,看他還睜着眼,笑說:“還睡不睡了?”

她起身,将卧室的大燈關上,只留了一盞臺燈,“這樣行嗎?”

丁卓點一點頭,還想再看會兒,架不住眼皮越來越重,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孟遙坐在椅子上,轉身看着丁卓。他呼吸平緩悠長,睡得很熟。

她就這麽看着他,有一點入迷,有一點滿足,也有一點不知何謂的患得患失。

不知道過了多久,丁卓醒了過來。

他翻了個身,卻見孟遙趴在桌上睡着了。一頭長發,那樣垂下來,淺黃的燈光底下,看着格外柔順。他心裏有點癢。

他從床上起來,走過去,伸手摸了摸她頭發。

孟遙輕輕地“嗯”了一聲。

丁卓托着她手臂,半蹲下來,把她抱進懷裏,“去床上睡?”

孟遙迷迷糊糊,睜不開眼,“幾點了?”

丁卓擡腕看了看表,“八點。”

她反應了一下,才說:“這麽晚了?”

“餓不餓?”

她搖了下頭,“你餓嗎。”

“還好。”

孟遙伸手,捂住嘴打了個呵欠,“那起來吧,我們去吃晚飯。”

丁卓說好,便擁着她從椅子上站起來。

孟遙又打了一個呵欠。

丁卓看她,“要不再睡會兒?”

“不用,吃完飯了我早點睡。”

孟遙已經完全醒過來,伸手推了推。

丁卓“嗯”了一聲,沒松手,多用了一點力,仍是抱着她。

溫柔鄉英雄冢,多奇怪,自己怎麽就成了這麽一個黏黏糊糊的人。

吃飯的地方近,丁卓沒開車。

吃完飯,已經九點多了,兩人踩着濕漉漉的街道,慢慢往回走。旦城是南方,雪下了一陣就停,很難堆起來,到晚上,差不多都化完了,空氣帶着透骨的寒意。

“醫院什麽時候放假?”

“今年是臘月二十九,你呢?”

“差不多的。”

“那一塊兒回去吧,”丁卓笑說,“你那兩箱鴨蛋,帶着也不方便,我們自駕。”

孟遙沒忍住笑了,想了想,低頭小聲說,“是不是不太好?”

“什麽不太好?”

孟遙沒說什麽,搖搖頭。

丁卓忽然停下腳步。

孟遙也跟着停下,“怎麽了?”

丁卓看着她,寒夜燈光,目光顯得很深,“孟遙,有些事兒,逃避沒用。”

丁卓目光直視她的眼睛,像是不讓她躲,“你要是不怕,就跟着我往前沖。再蹩腳的将軍,大敵當前,也不至于丢下士兵一人跑了。”

冷風拂過頭頂的枯枝,孟遙眨了下眼。

她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感覺,憑空多了點兒勇氣,好像又憑空多了更多的恐慌。

她看着丁卓,聽見風聲裏自己聲音有點兒顫,“……我要是怕呢?”

丁卓上前一步,手掌按在她背後,停了一會兒,用力,把她按進懷裏。

夜風從他們衣角略過,在這個擁抱之下,仿佛都顯得溫柔了一些。

“……我也怕。但不管遇見什麽,我在前面,替你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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