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暧昧
“江怡……”身後的人突然輕喊道,聲音有意壓低。
許是挨得太近,江怡都能感受到薄薄的溫熱氣息,像沒有份量的鴉羽從耳尖拂過,癢意橫生,一股熱流漫上胸口團團包裹着,耳根子都開始發燙。
段青許喊了聲名字,再沒有下文,亦沒有遠離,而是抵在她後面不動,她的手微涼,身體卻暖熱。興許是天氣幹燥的原因,讓江怡産生了錯覺,這般姿勢,像極了段青許在親昵地抱着自己,暧昧缱绻至極。
白亮的燈光仿佛都應景地暗淡許多,連流動的空氣都變得緩慢,周圍好似憑空拔起一堵無形的牆,将兩人壓制着不得分離。
段青許身上有一股勁兒,收着緊着,隐隐克制着,萦繞綿綿緊纏着她。由于太近,江怡甚至能聞到這人身上清新的味道,應當才洗過澡,她喉嚨裏發緊,脊背僵直,無端端有些緊張,只感覺時間都慢了下來,平複好一會兒,正要開口,段青許卻忽而動了。
她的手從她面前穿過,想真要将人抱住一般,可始終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不去觸碰到。
江怡手裏的書被抽走。她舒了一口氣,不過段青許還是沒讓開。
“別亂拿東西。”段青許說,話雖生硬,可沒半點責備的意思,更像是陳述。
耳廓上的氣息再次輕拂而過,江怡不自在地垂下眼睫,嗡聲回道:“哦。”
段青許将橙黃的舊書擱到書架上層,有意不讓她看見。江怡抿抿唇,偏頭瞧了這人一眼,下颚線清晰五官立體,幹淨又英氣,神色依舊淡然,一臉平靜,巍峨高潔如終年不化的雪山。
氣氛像凝固了一樣,兩個人都有些沉默。江怡正要轉身退開,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叩叩兩下,腦子裏一空白,她條件性掙脫段青許的鉗制,佯作鎮定自若地往旁邊站。
段青許眸光似水,帶着審視從她身上掠過。
門外響起渾厚的中年男人聲,是段東成。段青許平靜應答。
江怡莫名心悸,怕段東成要進來,好在對方只是問了一句就走了。
這下又只剩兩人單獨相處。江怡目光閃躲,瞥見桌上的文件,有意緩和氛圍,問:“那個是什麽?”
“公司裏帶回來的文件。”
“工作?”她疑惑,畢竟還在讀書期間。
“只是看一看。”段青許說。
将來她要接管段東成的位子,這些必須提前适應,看文件不是讓她做決策,而是跟進一下進度,學習如何管理。段東成向來嚴苛,要求很高。
江怡敷衍地點點頭,憋了半天找不出話說,經過剛才那一遭,心裏還是鼓脹脹的。
段青許沒什麽反應,倒了杯水給她。
江怡腦子有點亂,直接伸手去接,正正碰到對方的平滑的指尖。
段青許曲起指節,不着痕跡避開。
江怡在書房裏呆了大半個小時才走,她本想立馬離開,可是齊叔端着瓜果茶水進來,招呼她多坐會兒。
她走後段青許繼續看文件,不多時段東成進來。
父女倆都是冷性子,一個威嚴一個安靜。段東成簡單問了下她的近況,沉吟片刻,想起一件事,道:“齊叔說你打算搬回來住,具體什麽時候?”
段東成這趟離家久,足足出去了一個半月。這已經是開學前的事,之前段青許确實有此打算。
她驀地一怔,沉聲說:“沒有,暫時沒這個打算。”
段東成不甚在意,問:“有什麽事?”
段青許搪塞:“這學期課比較多,回家住不方便。”
她從來不撒謊,段東成便沒多想,叮囑兩句,末了,提醒道:“有空就去你陳叔叔那裏坐坐,懂禮些,別成天在家裏悶着。”
“知道。”
……
夜晚的黑濃郁無邊,像塊密不透風的布籠罩在天上,鄭雲再三強調早點睡覺,江怡嘴上應得好,一關門照樣熬夜。
時隔多日,她終于發現斜對面住的是段青許。
往常窗簾都是嚴實拉上的,這回開了,段青許伏在桌案前翻着書頁,不知道在看什麽。江怡幾乎将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壓着嗓門喊:“段青許——”
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故意忽略,對方不動如山。
江怡又喊了兩聲,這人堪堪有點反應。
段青許眉頭緊擰,看着她吊在窗戶上晃蕩。
因着隔了一定距離,江怡只看到這人上下嘴皮子碰了碰,可聽不見到底說的什麽,她好奇,于是摸出手機發信息:你說什麽?聽不見。
擡頭望去,段青許垂首在看消息。
聊天界面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可半天沒有一個字,一會兒,歸為平靜,什麽都沒有。
江怡想了想,打字:在幹嘛?
又是對方正在輸入中,不過這次有了回複,只短短兩個字:看書。
江怡:這麽晚了,還不睡麽。
對方沒回。
許久,久到江怡讀躺床上了,才回道:嗯。
江怡瞥了眼,沒繼續聊下去,正要摁滅屏幕,聊天界面有了動靜,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發過來,她調了七點半的鬧鐘,把手機擱床頭櫃上,閉眼醞釀睡意。
迷迷蒙蒙間,腦海裏靈光一閃,忽而記起薩福是誰,那是《外國文學史》裏講過的,柏拉圖稱她為“第十位文藝女神”,古希臘著名的同性女詩人。江怡都快忘記具體學過啥,印象最深刻的就同性兩個字,傳統教育裏老師們總是對這些三緘其口,好像這是多上不得臺面的丢臉子的事,是以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十分迷茫,認不清自己。
那會兒她的老師裏有個文青,上課時特愛跟學生講一些不着邊際的東西,比如曹操是枭雄周瑜是真君子,寫出“十年生死兩茫茫”的蘇轼愛妻愛美食也愛狎妓,計算機科學之父圖靈是同性戀,等等。說到同性戀,文青老師話匣子打開滔滔不絕,從越人歌講到短袖分桃,再從短袖分桃講到宮廷野史,最後又扯到“宮花寂寞紅”和磨鏡上面,不過沒詳細講,只随口提了句。
江怡上課就喜歡聽這種,巴不得老師能講一節課的廢話。
對此,她是尤為好奇,課下悄悄查什麽是磨鏡。
相關的內容總是含蓄而魅力無窮,字字含義深遠,精簡起來就一句話,兩個女人之間纾解的方式。
懵懂的年紀裏總是将愛與欲分開談,自己給自己上一道枷鎖,認為女的就該喜歡男的,陰陽調和,後來幾經思想鬥争幡然醒悟,其實不是。
她喜歡女的,雖然誰都沒告訴過,但這是不争的事實。
至于段青許是不是,僅僅靠一本讀物判斷不了,興許只是巧合。同性戀還看男女愛情故事不是,異性戀怎麽就不能讀同性詩人的著作了。
江怡不愛庸人自擾,攏緊被子睡覺。
斜對面段家二樓,燈光直到淩晨才熄滅。
翌日天晴,太陽老早就從東邊爬上來,清晨露水重,金銘府都植被多,四處的地面都是濕的。江怡跟正在做飯的陳于秋打了聲招呼,收拾齊整出去跑步,她生活一向不規律,與健康一點邊都不沾,只是在家時怕鄭雲會像念經一樣叨叨個沒完沒了,有時候早上會起來鍛煉。
道路寬闊,人少,兩側種着綠意盎然的白榆,空氣裏充滿自然清新的味道。
跑到人工河那邊,江怡感覺有點累,漸漸放慢速度,走了一段路。
河岸兩邊的小道上不時有晨練的人經過,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張木椅。她坐在木椅上暫歇,喝水,甫一擡頭間,瞧見段青許在河對岸慢跑。
太陽出來後天便有些燥,水汽逐漸散去,跑久了是又累又熱,這人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遠,看起來已然很累。
江怡想喊她,可見對方越跑越遠,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當太陽升到半空時,她看了看時間,不早了,打算沿路跑回去,也是那麽巧,段青許竟跑到了這邊來。
她趕忙跟上,高興道:“段青許,好巧啊!”
段青許只偏頭看了她一眼,大概是太累,一直跑沒開口應答。
江怡跟她跑了一段。段青許耐力特別好,江怡歇了這麽久都跑不過她,不時還得靠這人放緩速度等自己。
她盡量跟上,可沒到十分鐘,實在是不行了,覺得喘氣都難受,剛想告訴對方讓先走,結果這人比她更先慢下來。這是要結束的意思。
不多時,改為慢走。
江怡口幹得厲害,嗓子都有點疼,擰開瓶蓋想喝水,卻被攔下。
“等會兒再喝。”段青許說,面上淡淡的,“先走一走。”
江怡怔了怔,又将瓶蓋擰上,不由自主靠過去些,問道:“你出來跑多久了?”
段青許用毛巾擦了把汗:“八點出來的。”
比她早十幾分鐘。
段青許身上有股清淡的香味,淡到幾乎聞不出來,跟昨晚那個一模一樣,應當不是噴的香水,而是沐浴露自帶的。江怡暗暗分辨了會兒,還是沒聞出來啥味,總之挺好聞。
由于有陽光照射,都能瞧見段青許耳廓上細細的絨毛,這人耳背後有顆很淡的痣,稍不注意都看不出來。一滴汗滑落,将這顆痣沾濕,餘下一道痕跡,她白細的脖頸上也有汗,汗水順着頸部曲線流,落進衣服裏。
江怡走在她旁邊,因為離得近,都能聽見有意控制住的輕輕喘息。
有種不可言說的別樣感覺,怪怪的。
她垂眼看了看別處,掩飾問道:“你吃早飯沒有?”
問完,覺得這話有點多餘。
段青許沒覺察到她的變化,實話實說:“沒有。”
“我媽今天不上班,大清早在家烙餅,算着時間應該已經烙好了。”江怡說,瞅瞅旁邊,喉嚨裏還憋着話,可到底沒講出來,哪有清早請人去家裏吃烙餅的。
段青許不鹹不淡應了句。
大概是找不到話聊,江怡又問:“你早飯吃什麽?”
對方默了半晌,“小米粥。”
“哦。”
今天段青許的話多了不少,但還是老樣子。兩人也沒接觸多久,江怡現在竟不覺得有什麽,她跟段青許并排走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河畔起風,迎面吹着很是涼爽。
有一隊不知名的鳥雀結伴盤旋飛過,叽叽喳喳地叫,江怡被吸引,擡頭望去沒看路。
前面巡邏車駛來,一下子來不及避讓,段青許将她往路邊帶,江怡沒站穩,險些摔了,條件性抓緊這人的手臂,拉着不肯放。
溫香軟玉滿懷,暖熱熱的,段青許脊背一僵,全程沒動作,等她站直了,沉聲道:“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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