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賭注
捧着禮盒的劉媽媽望向正位上的蘇老夫人。
蘇老夫人正端了茶盞輕輕抿了一口:“那劉媽媽就打開讓閉月看看吧。”
劉媽媽将經書從禮盒中拿出,遞到蘇閉月手上。
“《妙華蓮花經》?”蘇閉月将經書微微翻看一番,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妙華蓮花經》共二十八品,四妹妹似乎并沒有抄寫完成呢?”
蘇閉月将經書翻到最後一頁後,把它反轉過來,讓衆人方便看到。
蘇平安聽到蘇陌素抄寫的是《妙華蓮花經》時,心中還有些贊嘆,沒想到小孫女還誤打誤撞,正選中了母親最愛的那一本。
可恰恰是因為蘇老夫人常誦《妙華蓮花經》,蘇平安也知道,這經書确實有二十八品。即使不看內容,就看那紙張厚薄,就明顯不可能抄寫完了二十八品。
蘇陌素上前一步,将經書從蘇閉月手中拿了回來。她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經書,恭敬地遞到蘇老夫人面前。
季應承正要開口說話,卻是有人先他一步出聲。
“四妹妹是說自己每一筆一劃都在用心書寫嗎?”蘇追月方才雖是匆匆一瞥,卻也看得清楚,那經書上的字跡分明有些潦草。
“四妹妹你是口不能言。但卻不是手不能寫,腳不能行。不知你一個足不出戶,連學堂都沒上的大家閨秀日日要忙些什麽。連給老祖宗準備份賀禮也是如此馬虎!”蘇追月這話便有幾分重了。
她是蘇老夫人曾長孫女,卻因由同父異母的庶妹蘇閉月的緣故,曾屢次在自己父親面前受過訓斥。從小到大,蘇閉月就是一副眼淚汪汪、柔弱不堪的模樣,她用她的柔弱,把所有不對的事情也變成對的。
蘇追月厭惡庶女,更憎恨把自己的弱點當做理由、武器,甚至是依仗的人。
在如今的蘇追月眼裏,蘇閉月是個她弱她有理的賤人,蘇陌素,亦是如此。
季應承想起蘇陌素那屈指可數的衣物,上前一步想要開口,卻被身後之人拉住。
蘇平安朝他搖搖頭:“你不能護她一輩子。有些事,她遲早要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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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陌素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依舊托着經書,望向蘇老夫人。
幾個曾孫輩就在自己面前這般争執,但蘇老夫人卻恍如沒有看到一般。她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看了看蘇閉月和蘇追月,又看了看季應承和蘇平安,最後才把視線落在面前的蘇陌素身上。
她将經書接過去,翻開扉頁。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與大比丘衆萬二千人俱。皆是阿羅漢,諸漏已盡,無複煩惱,逮得己利,盡諸有結,心得自在。”
這經書的內容,蘇老夫人早已能倒背如流。但比經書內容更讓她熟悉的,是這筆跡。
蘇陌素仰面望去,蘇老夫人的手指在經書上慢慢的劃過,久久不曾翻頁。
為壽宴這一日,蘇陌素已準備半月有餘。但在臨行前,她卻匆匆将準備好的禮物換了下來。
她在下一個賭注。一個決定她在蘇老夫人心中位置的賭注。
當日蘇陌素拿到那一沓經書後,率先找到的是曾見過的《往生咒》。
那本《往生咒》與當日所見相比,明顯厚了許多,經文長度也與那日所見不同。蘇陌素隐隐猜到,這《往生咒》乃是蘇老夫人親自抄寫。
若是在蘇老夫人從寒山寺回來之前,努力臨摹這本《往生咒》的筆跡,再用這筆跡抄寫一本蘇老夫人最喜的經書呈上去,筆跡熟悉感定能引起蘇老夫人的注意。
至于抄寫哪一本經書,蘇陌素數了一數,蘇平安給了她整整四十本經書。将四十本經書全部看一遍,顯然是不可能的。蘇陌素發現有幾本經書的邊角顯然更為毛躁。
這是被人反複翻看的緣故。
佛經衆多,這篩選出的基本經書,蘇陌素從內容上,完全發現不了差別。只有一樣,她很奇怪。
同樣是未完成的手抄本,《往生咒》能明顯看出有新墨落筆的痕跡,而那本《妙華蓮花經》卻沒有。
更為奇怪的是,這兩本經書的字跡,細細一對比,相似卻有不同。
這不是同一個人所寫。
蘇陌素原本用蘇老夫人的筆跡抄寫了一本《大方廣佛華嚴經》。一來,這本經書,看得出蘇老夫人經常翻看。另一點,前世備受尊重的普法大師唯一一次授課,講的便是這《大方廣佛華嚴經》。
至于如今蘇老夫人手中的那一本《妙華蓮花經》,卻是蘇陌素另外抄寫的。她好奇這未完的經書,于是找來了《妙華蓮花經》的原本。如今蘇老夫人手中那一本,比蘇平安拿給蘇陌素看的,要多抄寫兩品。
蘇陌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神差鬼使地要臨摹那經書的筆跡抄《妙華蓮花經》。出門前,她也是突然心動,将禮物換成了這本經書。
她總覺得,這經書,對蘇老夫人,應該更加重要。
“母親。”蘇平安的聲音都有些破音,他沒有想到蘇老夫人會突然落淚。他這二十年,見過母親惱怒、見過母親慈祥,卻甚少見母親落淚。
他擔憂地走上前去,握住蘇老夫人的手。
蘇陌素一直注意着曾祖母的表情,她見蘇老夫人滿臉悲戚,那種痛楚竟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感同身受的感覺。
見蘇老夫人落淚,站在一旁的蘇閉月将眼中的得意掩下,換上一副關切的神情:“曾祖母,您怎麽了?”
“四妹妹,你真是太……”蘇閉月的話沒有說完,卻讓衆人有些浮想聯翩。
這蘇陌素回平城的理由,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是犯了錯,燒了京城蘇府的一處老宅才回來受罰的。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蘇陌素口不能言,讓大家覺得她其實也乖巧溫順,但如今看來,人并不可貌相。
“還不快滾下去!”蘇追月上前就要去一把拉開蘇陌素,別讓她在自己曾祖母面前礙眼。
季應承見蘇追月突然動作,連忙擋在蘇陌素的面前。
兩人正針鋒相對,一觸即發時,蘇老夫人卻是開口了。
“素丫頭,到曾祖母面前來。”
蘇閉月不敢置信地望過去。即使是她,也從沒被老祖宗這般親昵喊過。
蘇陌素隐隐覺得自己賭對了,但見蘇老夫人臉上那不可抑制的悲傷,她心中便再難有半點成功的喜悅感。
蘇老夫人望着走過來的蘇陌素,她一張小臉微微有些泛白,就連嘴唇也缺少血色。她身子瘦弱得好像風一來就可以吹倒一般,可那那雙眼睛卻是那麽清澈。
清澈得就像她的安凝。
蘇老夫人這一生,有過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她的長子和次子一出生就夭折了,甚至還沒來得及起名字。與次子雙生的女兒蘇安凝,是她唯一的女兒。
蘇老夫人還記得,蘇安凝剛出生的時候,一張小臉皺巴巴的,身體十分輕,就連哭起來也十分小聲,哭一會就沒有力氣了。她把女兒捧在手裏,小心翼翼地呵護着,只盼她能健康成長。
而這個唯一的女兒,也着實乖巧得讓她心疼。蘇安凝五歲的時候,蘇老夫人終于再次懷上了孩子。蘇安凝日日抄寫佛經,替母親和未出生的弟弟祈福。
之後,蘇老夫人健康的生下了蘇平源,也就是蘇陌素等人的祖父。但她的女兒蘇安凝,卻一次高熱中就那樣去了。
留在蘇安凝書案上的,是一本還未抄完的《妙華蓮花經》。
“素丫頭,你有心了。曾祖母感受到你的孝心了。”蘇老夫人将蘇陌素拉到身邊,用手輕輕地摸着她瘦弱的臉龐。
蘇陌素拉過蘇老夫人的手,輕輕在她手心一筆一劃地寫:“別哭。”
蘇老夫人在這一瞬好像看到了她那早夭的女兒,她眼中的淚水又一次湧了上來。
蘇陌素有些手忙腳亂,她身上并沒有帕子,只能用衣袖去給蘇老夫人楷眼淚。
蘇閉月恨恨地剁了一下腳。
蘇追月見不得蘇陌素這般窮酸模樣,想要開口,卻是被蘇清淺拉了拉袖子。
蘇清淺指着蘇陌素,輕聲說道:“大姐姐,你看。素妹妹方才袖子裏露出的裏衣有縫補過的痕跡。她今日這裙子,也是我們初見的那條。”
蘇追月不悅地答道:“你怎麽知道她不是故意穿給我們看的。一個大家小姐,弄得連個婢女都不如。我看她,比那個整日哭哭啼啼的好不了多少。”
蘇清淺沒有再做聲。她打開腰間的香囊,望着裏面的翡翠镯子有些出神。
這镯子成色只是中上,蘇清淺和蘇追月房中不知有多少這樣的镯子。但這個镯子,卻是蘇清淺見蘇陌素帶過的唯一飾品。
那日蘇清淺在街上看見蘇陌素支開季應承,她忍不住好奇跟上去。只見蘇陌素将手上的镯子褪下,交給了當鋪的掌櫃。
贖回镯子的那日,蘇清淺去過蘇陌素的院子。她進去的時候,正好遇到小冬來送吃食。
那婢女一邊将吃食重重擺到桌面上,一邊不滿地念叨:“還嫌棄上了。中午的吃食一筷子都沒動,就不吃吧,反正這院子裏沒一個人來,我看你能餓幾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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