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和她(2)
日薄西山,夕陽在青山外化成一個圓。
萬丈霞光染得天際一片碧透,斜斜地,有幾道橙色的光芒從窗格外漏進屋。
陽光離得近了,灰塵被逐漸加快的樂聲彈開,倒像是為無形的氣勢所逼,無法再靠近。
是有人在拉琴。
立在窗前的少女身形細瘦,握住琴弓的手白皙柔軟,指節卻隐約發白。
進入最後一個樂章,秦顏猛地睜開眼,看向鏡子裏的自己。
如曲子本身一樣,氣勢逼人,殺氣騰騰。
曲映寒啊……
嗡——
頭部就像遭到猛烈而突然的撞擊,秦顏眼前陡然一黑,身體跟着微微一晃。
樂聲中斷,耳朵嗡地一聲,闖入一聲細長的蜂鳴。
……又來了!
她死死咬住牙。
無窮無盡的雜音自四面八方而來,像針一樣朝腦子裏紮。她盯着地板,用力地、一點一點地将記憶從腦子裏清除出去,把思緒清空。
漫長得像是過了半個世紀,耳邊才慢慢清靜下來。
握着小提琴癱坐在地板上,她大口大口地喘氣,腦子裏一片空白,如同剛剛打完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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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晖遍地,塵埃在光柱裏無聲地飛。
她腦子亂得不得了,只剩一個念頭。
不行……
還是沒辦法把小提琴重新拿起來。
就算池素勸過她很多遍,開導過她很多遍。
她仍然氣量小,仍然耿耿于懷。
在原地坐了很久,秦顏放下琴,機械地站起來,穿外套下樓。
正是下班的時間,家家戶戶都在做飯,鼻息間一片煙火香氣。
晚風洗去幾分薄夏的熱,撲在臉上,媽媽訓斥小兒子考試粗心做錯了題的聲音都融在風裏,落進耳朵,撞開一片瑣碎的家長裏短。
她立在小區門口看着來往的人群車流,突然想把自己滾成一個團,然後越滾越小越滾越小,直到消失掉。
如果迎風,就該随風而去。
像是看出她的茫然無措,小區門口水果店的阿嬷觀察半天,笑吟吟地朝她招手:“跟家裏人吵架啦?”
她微怔,走過去。
見她走近,對方又笑:“哎喲小姑娘不要跟家裏人怄氣的,天快黑了你一個人在外面不安全嘛。”
秦顏微怔,理智慢慢回流:“沒事的,阿嬷,我……”
目光掃一圈,她指指木框,“我買幾個山竹。”
這個季節山竹不錯,秦顏慢條斯理地挨個兒翻。水果店開在小區門口,她剛一蹲下,就聽見背後傳出刷卡開門的“嘀”聲,私家車緩緩駛進小區,機械的女聲還在傻裏傻氣地報業主尾號。
手指一頓。
終于反應過來哪兒不對勁了,校醫院的挂號單,不是得有校園卡才能開嗎?
那江連闕……是怎麽開出了印着她名字的挂號單!
***
私家車裏,江連闕漫不經心地收回刷門卡的手,目光還停在手機上。
好友申請發過去半天了,也不見那頭有動靜。想再多戳幾次,又怕對方覺得他太心急。
啊……他忍不住感慨。
做人一直很難。
有了喜歡的女孩子之後,就更加難。
嘆口氣,江連闕開門脫鞋,扶着牆去開玄關的燈。
還沒站直身子,就被一個黑影猝然摟進懷:“呀,你回來啦?”
江連闕一巴掌就糊過去:“滾滾滾!”
按亮燈,駱亦卿笑眯眯:“去哪兒了,現在才回來?”
“……你怎麽這會兒在我家?”
市中心這套小公寓只有江連闕一個人住,因為偶爾跟人玩兒嗨了也會叫人回家過夜,所以駱亦卿和沈稚子手裏都有備用鑰匙。
一道完美的抛物線,鑰匙穩穩落入他懷中。
“也不知道是誰,說好了軍訓結束之後回去跟我們打籃球……”駱亦卿趿着拖鞋轉身去倒水,邊走邊哼哼,“結果看人家姑娘病了,立馬就鞍前馬後跑得連影子都沒了。”
“人之常情,你那兒的事又不急,我不得先把人送到醫務室去?”江連闕把外套脫下來放進收納筐,“別坐着了,你吃飯沒有?沒吃的話一起吃。”
“別吃了,我有事問你。”放下水杯,駱亦卿正襟危坐,指指茶幾對面的沙發,“來,面談。”
“怎麽了?”江連闕好笑,“行,您說。”
“您父親,江老先生,前幾天托我給您帶個話。”駱亦卿煞有介事,“要是他過生日時您還不回去,他就不認你這個兒子了。”
江連闕微默,臉上笑意不減:“話還挺多,他怎麽自己不來找我?”
母親去世之後,他和父親的關系一直不好。
但他們從來沒辦法坐下來好好談。
“還不是他抹不開老臉,等你先低頭……所以要我說。”他換個方向,坐到江連闕身邊,“你等他生日的時候呢就準備一份禮物,然後打扮得好看點兒,當衆跟他說個‘爸爸生日快樂’一類的……不就什麽事兒都沒了嘛!睡醒了,還是和和氣氣一家人。”
沉默半天,江連闕問:“駱駝,我跟我爸的事,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吧?”
駱亦卿張張嘴,悶聲道:“……嗯。”
“所以有我媽的事情在先,不管我睡醒多少次,”他頓了頓,“都跟他做不了和和氣氣的一家人。”
方才開玩笑時,駱亦卿以為他也在笑,可挨得近了才發現,少年眼如深潭,笑意竟從來都到不了眼底,偏偏他眉峰淩厲,這時沉在陰影裏,又更顯氣勢逼人。
“可是連闕,人不能一直活在過去。”良久,駱亦卿嘆息,“而且,你的病不是也都已經好了……”
江連闕不說話,沉默地望着落地窗。
夜色漸漸落下來,路上車流漸密,城市間燈光閃爍,遠山的黑影如巨獸蟄伏。星星寥落,且孤寂。
許久,他收回目光:“就這麽點兒小破事,你還特意跑一趟?”
這意思就是不想再談下去了。
駱亦卿只好也換話題:“還有啊,沈稚子約我們周末一起去游泳,她說聯系不上你,就讓我來問……”
“我不去。”小江同學嚴詞拒絕,“我周末有事。”
駱亦卿眼皮一跳:“又去種樹?”
“不是。”閑閑地伸手撥一撥面前的牛頓擺,小球撞在一起,噼啪噼啪地響。
朝後一仰首,他看着天花板,說:“我去做點兒……能讓精神不空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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