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深恨

歷來皇帝都容易玩物喪志,不是沉湎于美色便是癡迷珍寶。謝凝才剛登基,第二天上朝就心不在焉了,每日除了一句“有事早奏,無事退朝”之外,還有句“奏折都交由丞相處理”。然後一下朝就換了常服,帶着雪豹滿後宮跑,只顧着跟雪豹玩。

禦史臺勸了幾次,謝凝都是當面一副虛心聽講,回到紫宸殿就開始逗雪豹玩,根本沒将話聽進去。一來二去,禦史臺也不願勸了,只随她去了。

“畢竟一個女帝,不能期望過高。”滿朝文武都是這麽一個心思。謝凝便更加肆無忌憚,整天只顧着玩樂。

這一日又下了大雪,雪豹生于高寒之地,是為了謝凝才留在京城這冬冷夏熱的破地方的,一見大雪便興奮,非要馱着謝凝在宮裏跑。謝凝欣然同意了,坐在雪豹的背上便讓雪豹撒開腿亂竄,只苦得宮女太監在後邊追着。

越跑越興奮,雪豹最後幹脆在地上跳躍起來,最後一躍跳到一座宮殿前。那是一處極偏僻的院落,不想竟有人從裏面走出來,登時被雪豹吓得尖叫起來。

“啊——!!!”

“豹兒。”謝凝象征性地叫了一聲,其實完全不必,雪豹看到有人走出來便跳到了旁邊的臺階上,根本沒有傷人的意思,只是将來人吓住了。

“陛下!”宮女太監們氣喘籲籲地沖過來,在她面前跪倒了。

“不礙事。”謝凝擡手道,“看看吓住了誰,好生安撫着。”

“是。”瓊葉奉命前去查看,神色忽然一變,嗫嚅道:“陛下,是……是陸老夫人。”

竟然是她?謝凝轉頭一看,癱坐在地上動彈不得的中年婦人,臉色吓得蒼白,可不正是陸離的母親馮氏麽?

“原來朕來到長樂宮了。”謝凝淡淡道。

眼見馮氏還呆坐在地上,瓊葉不禁皺眉,道:“陸老夫人,見了陛下,為何不行禮?”

馮氏方才如夢初醒,拜道:“叩見吾皇。”

“嗯,平身吧。”謝凝下了雪豹的背,領着雪豹往屋子裏走。進去一看,屋子裏燒着爐火,十分溫暖,錦榻紗帳,暖茶點心,一樣不少,唯獨少的,恐怕只是一點生氣了。

謝凝今日穿了條齊胸對襟襦裙,外邊依舊罩着錦緞大袖衫,只是并非赤金,而是大紅色。大袖衫在身後拖出長長的一條裙裾,自背心以下用金線繡着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長長的鳳尾蜿蜒着拖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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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也不坐下,只問道:“朕連日來國事繁忙,倒是忘了老夫人還在宮中了,如何?老夫人在宮中可還習慣?被怠慢了麽?”

這話裏客套的意思甚重,而馮氏卻是大氣也不敢出一下,只道:“回陛下,宮中錦衣玉食,民婦如何不好?只是民婦鎮日呆在這宮殿裏,甚是無聊,求陛下……”

“哦,無聊了?看來太後還是怠慢了,如何能讓太尉之母煩悶呢?”謝凝淡淡道,“來日太尉要生氣的。”

馮氏方知自己說了個大錯話,這宮殿再偏僻也是長樂宮的範圍,她是女帝的領掌事女官親自帶來長樂宮住的,便是沒見過太後一面,也是在太後的權責之內。現在她說一句無聊,那不是說太後待客不周麽?

“陛……陛下……”馮氏一慌,立刻便跪下了,俯身道:“陛下,民婦知錯了,求陛下開恩!”

“老夫人這是做什麽?”謝凝吃驚道,“老夫人,你何錯之有呢?”

“民婦……民婦錯在對天家不敬,明知當年陛下身為帝女,貴為公主,卻還逼犬子納妾。民婦若知……”

“您若是知道朕今日能坐上皇帝的寶座,只怕寧死也不會讓陸離同朕和離了,對麽?”謝凝悠悠道,“不僅如此,當年林翎兒那個孩子,你還要她生下來,說不定便是沾親帶故上了皇家的玉牒,今日這長樂宮裏做主的,便是你馮氏了,對麽?”

她每說一句,馮氏額頭上的汗便多一分,聽到後邊,她忍不住道:“陛下,翎兒的孩子并非……”

“并非陸離的,朕知道,朕也知道,在朕離開侯府之前,陸離一根手指頭都不曾碰過她。”謝凝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輕輕撫摸着雪豹的頭,問道:“馮氏,你可知朕恨的是什麽?”

馮氏更是吓得渾身都在打戰,“民婦愚鈍,民婦不知,求陛下明示。”

“那時陸離已是侯府世子,你們永定侯府卻寧可讓他要一個同別的男人有染的卑賤女子做妾,也不肯讓朕的孩子活下來。莫說朕貴為公主,便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子,但凡身家清白、明媒正娶做了正室,哪個能忍這等侮辱?”謝凝緩緩道,“馮氏,朕恨陸離為了那勞什子大局要朕忍氣吞聲,更恨你們侯府中人步步緊逼!”

“陛下……陛下恕罪……”馮氏已吓得滿臉是淚,伏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朕想過将你們千刀萬剮,但陸震已死,陸坤、陸巽都被流放了,朕也就暫且不追究了,只要他們不再出現在朕面前,朕就當世上沒這號人。但是……”謝凝看着地上浮着的夫人,笑而不語。

但是你啊,卻出現在面前了。

馮氏明白她話裏的意思,登時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一點聲氣也沒有了。瓊葉看着不對勁,趕緊過來輕輕地推了一下,報道:“陛下,她暈過去了。”

“唉……膽子這樣小,到底如何在侯府中殺出血路,成就陸離的呢?”謝凝嘆了口氣,興趣缺缺,吩咐道:“備車辇,朕要親自送陸老夫人出宮。”

“啊?”瓊葉睜大了眼睛,“陛下,這……”

“去呀,朕難道是什麽好人麽?”謝凝摸着雪豹的頭道。

瓊葉只好傳令備車辇,謝凝讓雪豹自己回紫宸殿去了,上了龍辇之後,命人将暈過去的馮氏也擡了上來,就放在腳下。龍辇到了天街上,馮氏終于悠悠醒來,看到周圍的情形,尤其是靠在龍椅上閉目養神的謝凝,差點又暈了過去。

“老夫人,您可別再暈了。”瓊葉将茶端來,不冷不淡地說:“待會兒若是侍衛抱着你回府的,外邊還不知道怎麽說陛下呢,咱們陛下可要冤死了,什麽都沒做,平白來了個壞名聲。”

她說完就背對着馮氏,将茶奉上,柔聲道:“陛下,您且暖一暖身子。”

馮氏聽着,只是有苦說不出。

一路默默,到了永定侯府前,早有太監通傳,謝凝才下車,陸離便在府門前躬身行禮道:“參見陛下。”

“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永定侯府門前跪了一地的人。

“都平身吧。”謝凝微笑道,“太尉,連日來多謝老夫人陪伴太後,現下朕親自将老夫人送回來了。”

瓊葉将馮氏扶下車,馮氏看着兒子,淚光閃動,嘴唇也顫抖着,只是說不出話來。

陸離也不多話,揮手讓婆子上來将馮氏扶回她的院子,自己親自引路,将謝凝帶到了正堂之上。永定侯府是太1祖敕建的,氣勢非凡,正堂之上擺着烏木條案,上邊供着個青銅鼎。上首兩張紫檀木太師椅,兩排一溜楠木交椅。

謝凝在左邊的太師椅上坐下,便有小丫鬟奉上茶來,謝凝只是嘗了一口,便問道:“對了,太尉,上回朕賜你那個宮女呢?”

她這是唯恐永定侯府後宅不起火呢。陸離也随便她鬧,立刻叫人去将人帶來了。

不多時,一個嬌柔妩媚的女子走上堂來,在謝凝面前款款跪下,嬌聲道:“妾身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凝看她滿頭珠翠,容顏卻有些憔悴,不由得嘆了口氣,道:“太尉真是不懂憐香惜玉,好好的一個嬌美人兒,朕交到你手裏,為何卻憔悴了?”語罷又對那女子道:“你且安生住下,朕賞賜的人,朕自然為你做主的。”

女子俯首謝恩,又嘤嘤啼哭起來,陸離揮手便讓女子下去了,咬牙低聲道:“立刻就能後宅起火,陛下滿意了?”

“太尉說的哪裏話呢?”謝凝無辜地睜着眼睛,“朕不過是憐香惜玉而已,如此女子,我見猶憐,不是麽?太尉可最喜歡這等楚楚可憐的女子了。”

陸離聽她提起舊事便頭等,“我說了很多次……”

“舊事又何必重提?”謝凝站起來道,“朕記得太尉府還有許多朕的舊衣裳,今日朕興致好,要在京城逛一逛。瓊葉,陪朕去更衣。”

“是,陛下。”瓊葉跟着女帝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京城逛逛?陸離算算時間,問道:“常寧,涼州那邊如何了?”

“侯爺,已經妥當,昨日便到了郊外的驿站。”管家耿常寧輕聲道,“您看……”

“就依計劃行事。”

“是。”耿常寧退下,着手安排去了。

陸離一個人站在堂上,良久,嘆了口氣,捏了捏眉心。

就知道她沒事不會想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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