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番外:後來的那些年1
秦王器二十年秋, 太子獻舉兵謀反, 于雍關被擒。
秦王宮禦書房
屋中的長信燈乎明乎暗,宮人待衛全如數退下,只剩下長跪于殿前衣衫帶血, 發絲淩亂的慕容獻。
幾天之前,他還是這個國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而今只是因為兵敗雍關, 于是他便由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成了人人唾罵的亂臣賊子,世人皆得而誅之。
甘心嗎?
不,他不甘心。
慕容獻低着頭,放在身側的手無力地垂着, 呵,難怪待衛們都退下了, 原來自己已經廢了麽?
……如此也好,慕容獻暗想道, 廢了之後便再無可能成大事了,這樣一來, 也許那個人便能無所顧及的要了他的性命吧,只希望不要連累了那個不問世事的父親。
正想着,房內屏風處便走出一個束玉冠, 着玄服,面色冷漠的女人來,已經年過四十的她看上去依舊很年輕,只是臉上再也尋不到少時的純真了。
見到殿下跪着的人, 她似乎并不意外對方的狼狽,在靜靜地打量了一番之後,她開口道,“逆子悔否?”
回應她的是一道嚣張嘲笑聲,這還是她自繼位以來頭回被人這般對待,少時受的冷眼與奚落在這一瞬間又再度被她想起,而帶給她這種體驗的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那個自小就乖巧軟弱的兒子。
慕容器走到殿中的王座上坐下,然後好整以瑕地看着殿下跪着的兒子,問,“不悔?”
“悔?為何要悔?”慕容獻擡頭看了一眼那個坐在王位上,高不可攀的母親,反問道,“我說悔了,母上便能放過我了嗎?”
“你還奢求孤能放過你?”慕容器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輕笑了兩聲,“從你叛變的那一刻起,你便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既然如此,母上便給兒子一個痛快吧。”聞言,殿下跪着的人面色卻依舊不變,反而還落落大方道。
聽到兒子這般說了以後,慕容器其實是有一瞬間的詫異的,她以為他會求她,會求身為他母親的她在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後放過他。
但他沒有,而是讓她給他一個痛快。
慕容器認真地打量了一下她的這個兒子,印象中,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慕容獻這般灑脫的模樣。
她恨慕容獻,這是真的,只因為那時羽翼尚末豐滿的她需要一個繼承人來幫助她奪得王位,于是便有了慕容獻。但也正因為有了他,她便再也不能對那個人直抒胸意了。
這怎能叫她不恨?況且這個孩子太像她了,每回見到他那副唯唯喏喏,膽小如鼠的模樣時她都忍不住回想起自己還未繼位之前的那幾年,沒有阿谀奉承,只有勾心鬥角,沒有情深意重,只有爾虞我詐。
那時的她也如慕容獻這般,唯唯喏喏,膽小如鼠,茍且偷生。她恨慕容獻,其實說到底更恨的是那時軟弱無能的自己,在這個王位上坐了二十餘載,她更加地恨那時無能的自己。
……恨自己蠢,恨自己笨,然後讓那個人為她左右逢源了十多年,好不容易等她長大了,有能力了,想要回報那人時,對方卻道對她并無歡喜。
她對她好,不過是只是因為她是姑姑唯一的侄女罷了。曲落人散後,她永遠與她都不可能再相逢,這便是她一生中最恨,最無可奈何的一件事了。
不愛一個人,很多時候就是那樣的簡單與直接。
“說吧,”慕容器斂起了心事,看着殿下跪着的兒子,問道,“孤想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孤的親生兒子,要背叛孤。”
殿下的慕容獻似乎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為什麽?”他笑盈盈地擡着頭,冷冷的看着那個坐在王位上的女人,“母上,您不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孩兒想要那個王位啊。”
聞言,慕容器嗤笑了一聲,對殿下跪着的慕容獻冷冷道,“你想要做王?既然想要,那你便該憑能力來同孤要。
孤肯給你,是你的福,孤不肯給,你便就只能認,可你若是來搶——那便該死!”
“我同母上來要,母上便會給我了麽?”慕容獻哈哈大笑了兩聲,然後憤然起身,迎上慕容器的目光,一字一頓道,“在母上心中可曾有過我這個兒子?從我出生起,母上可曾陪過我一天?可曾同我好生說過一句話?若我不反,母上又怎會知道這大秦宗室裏還有一個被你遺忘了二十多年的兒子?
母上——我同母上來要,要那個王位,母上便肯給我嗎?”
“呵……”慕容器冷笑道,“孤還真以為你能有如此膽識來搶這王位了,原來說到底不過是個沒長大的黃毛小子。孤猜猜…哦——你想要孤認同你?”她的聲音十分的低沉,說出的話卻像利刃一樣直插慕容獻的心頭。
“你想讓孤認同你的身份,認同你的地位,認同你的太子位?”慕容器左手撐着臉,輕蔑地打量了一下殿下跪着的親生兒子,笑了一下,“可這些都是孤給你的,孤既然能給你,孤便可以再收回來,怎麽?你以為,你是孤唯一的兒子孤便不會殺你了嗎?”
“母上當然能殺我,殺了我,母上還有幾個侄兒,殺了那幾個侄兒,母上還有整個慕容氏,這天下之大,終歸能選出個讓母上滿意的孩子的。”慕容獻跪下身悲嗆道,“而我,我…只是一個錯誤,一個母上一直以來都想糾正的錯誤。”
慕容器沒有說話,或者說她不知道說什麽,在面對慕容獻的诘問時,她啞口無言。
是,她不待見這個孩子,但并不代表她對這個孩子不曾抱有過期望,曾幾何時,她也抱起過年幼的他在東宮的庭院裏看過櫻花,也曾興高采烈地與他人分享幼子成長的趣事……只是後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慢慢的,她開始習慣了忽略那樣年幼的他。
“不求孤麽?”半晌,慕容器問到殿下的人,“不求孤放過你嗎?”
“兒子請母上給兒子一個痛快。”那個記憶中邁着小短腿跟在她身後的小孩在她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忽然間就長大了,長成了現在這般與她視為仇敵的模樣。
那個孩子站得很直,衣衫帶血,仰着頭,一臉的風平浪靜,“兒子但求一死,不辱慕容氏。”
半晌,她聽見她自己說道:
“好。”
金羽衛将謀逆的太子帶下去很久了,禦書房不大,也才秋日,慕容器在那坐了很久,不知道怎麽的,忽然間她竟覺得殿中有些太空曠了,不知道是不是坐得太久了的緣故,竟也犯起了涼。
從禦書房出來,慕容器散了宮人,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在宮中走着,想着很多以前沒有想起的事,慢慢地走着,走了大約很久,她有些累了,停下腳步擡頭看去,不知何時自己竟走到了椒房宮,門口的宮人見她來了,立刻上前來向她請安:
“參見王上。”
慕容器張了張口,想說免禮然後轉身離去,可還沒來得及動身,椒房殿的宮門便開了,出來了一個提着燈,墨發清眸,一身藍衣的男子。
旁人行禮道,“見過王君。”
慕容器沒有動,只是看着那個站在三步臺階上的男人,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怎麽出來了?”
“陛下,”那個人的面貌還是與多年前一樣,只是兩鬓染上了些許白發,他看着她,目光冷清疏離,全然不複當年新婚時的情意癡纏,他道,“阿獻,被你殺了麽。”
不是疑問句,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陳述,瞬間便讓慕容器無地自容,有口難辯。
那年新婚,她說她想要那個王位,他笑笑不語,沒隔上多久便用自己家族的人脈關系為她在朝中活動。
她說她會記得他的好,而他只道聲無礙。
而今二十幾載悄然已過,她以為自己是不在意的,如今再回想起來,好像終是她先忘記的。
忘了那年清明時雨,是她先說她要嫁他的。
“孤……”慕容器張了張口,剩下的話卡在喉間,怎麽也說不出來。
男人站在臺階上沒有動,借着石壁上的宮燈,慕容器看見了對方眼中那痛苦與哀思,但只是那一瞬的事,下一刻,男人便又再度恢複到了那個翩翩公子的模樣,眉目冷清,多餘的話沒有,只道了聲“也好”便要轉身走人了。
慕容器見他要走,不知怎地竟生出一股沖動來,呵道,“站住!”
男人依言停下腳步,背對着她。
慕容器道,“獻兒沒了,你這個父親……沒有什麽要說的嗎?”
聞言,男人側過了頭,目光垂着,淡道,“王上總會有新的繼承人的。”
“可他是孤的…嫡子。”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說,只是想了,便說出來了。
是啊,縱慕容獻有千般不是,他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啊……但她殺了他,沒有猶豫。
“慕容器。”男人卻忽然叫到她的名字,身形本來挺拔的他不知道為何,在這一瞬裏竟露出了幾絲佝偻的意味來,“這些年我時常在想,若當年的壡王沒有立你為儲,也許我與嚴相便不會落得如斯境界來。”
他提起了那個讓整個秦國忌諱的女人來,語氣平靜而又淡然,“終是滿盤皆錯了。”
“那你可知,我為了這個王位,殺母,殺師,殺子……”半晌,慕容器輕聲道,“而這些,都是我想要的嗎?”
男人沒有回答她,提燈走了,留下她一人站在椒房殿前沉默着。
這些是她想要的嗎?
不,不是,其實最開始,她想要的不過是得到她應得的尊重。
誰也不曾會料到這麽些年過去了,她會走叉了路,身旁也再沒有那個面容恬靜的女人溫言叫她一聲“殿下”了。
她靜想道,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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