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師兄一律扛着 (1)
“瞎貓碰到死耗子。”白珒自謙的說道, “趕巧那人要死了,就順便把靈武過繼了。”
“怎麽可能啊!”黃芩活見鬼一樣指着白珒道,“天下總共就二百零八個靈武,這都被你得到了,你這簡直是雙層狗屎運!”
白珒:“……”
鳳言低聲笑笑,杏眸中流露的是失落, 是神往, 又似是空虛,他沒說什麽。就聽見身旁的黃芩興沖沖的朝白珒直嚷嚷:“快拿出來看看, 別藏着掖着了!”
鳳言不太理解黃芩這麽興奮幹嘛, 靈武是白珒的, 又不是他的。
白珒:“這恐怕不行。”
“為什麽?”黃芩眉毛一揚,嘴角一抽,“摳門,舍不得拿出來給我們看啊?”
白珒回想起來就肉疼:“再拿一次靈武我就徹底挂了, 這回可沒有還魂淚救命了。”
“還魂淚是什麽東西?”黃芩發現有很多詞句他聽不懂, 可他也絕對不會自降身份去問白珒,好歹是比白珒早入扶瑤一年的,不恥下問四個字根本不能出現在黃芩的字典裏,太丢人了。
“江公子。您尋見了什麽好東西嗎?”黃芩轉身望去站的稍遠距離的江暮雨, 他每次看向江暮雨, 眼中自然而然就流露出神往與癡迷,這種心醉魂迷,奉若神明的态度, 簡直就是渾天绫對何清弦的翻版。
“幾張符篆,一些珊玉,一些丹藥,還有一枚玉镯。”江暮雨眸色漸深,餘光輕柔似飄絮,只在白珒身上落下一瞬,無波無瀾,又輕悠悠的飄走。
然而就是這樣又輕又短暫的注視,白珒還是注意到了。他回望過去,見江暮雨目不轉睛的望着下方看,便一同留意過去,說:“朱雀符篆也啓動了,這是想殺人洩憤嗎?”
黃芩好奇,南過十分貼心的幫他問道:“二師兄,什麽意思啊?”
白珒說: “月河長老解了修仙同道的毒對不對?”
南過點頭。
“各門修士都對咱們扶瑤仙宗感恩戴德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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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過想了想,又點頭。
“做下這一切的人本想自己來出這個風頭,讓逍遙莊大紅大紫一把,站在除了萬仙神域以外最崇高的位置。結果呢,被咱們扶瑤給截胡了,你說他氣不氣?”
南過聽得一頭霧水:“我不懂。”
鳳言心靈聰慧,別看他剛剛參與起來,卻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人先下毒,再解毒,為的只是讓各門修士對逍遙莊感激涕零,讓自己成為救苦救難的英雄?”
黃芩也是恍然大悟:“水蓉前輩也來了,羅薇陣就是為了阻攔她進逍遙莊,不然以水蓉前輩的修為也能解毒。”
南過簡直不敢相信:“就為了出名嗎?”
“你想啊,天下仙門無數,能排得上名號的又有幾個?”黃芩說,“萬仙神域且不說,人家自帶聖光。就說咱們這些仙門,空炤門有南海,扶瑤有昆侖,可逍遙莊有什麽?冰川嗎?還是焰熊?都不頂事兒啊,地域方面已經不占優勢了,當掌門的如果再不做出點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以後誰還能記得逍遙莊,誰還能記得佟爾?”
黃芩說到這裏,有點抑制不住的小驕傲:“咱們家雖然人丁稀薄,但有昆侖神山在那頂着呢,門中雖然沒什麽豐功偉績,但至少沒有黑歷史讓顏面盡失,我看這事兒要爆出來,看佟爾那老臉往哪兒擱。”
前世“扶瑤黑歷史”白珒突然伸手用力推了黃芩一把。黃芩毫無戒備,猝不及防,一個踉跄險些被推個狗啃泥。
就地一滾翻身而起,黃芩頓時氣得要吃人:“你幹什麽啊白眼狼!!”
白珒指着地面上被真元砸出的一個大坑道:“要麽你再站回來,我給你收屍啊?”
黃芩沖天的火氣立馬一瀉千裏,他回頭去看背後偷襲之人,竟是個逍遙莊弟子。
黃芩不認識,白珒和江暮雨可熟悉的很。
“莊引?”白珒上前一步,“你發什麽瘋?”
莊引面無表情,目含冰霜,手中提着一把寒光爍爍的佩劍,二話不說,照着白珒就劈過去。
白珒這邊躲開,江暮雨那邊寄出一張定魂符,準确貼在莊引後心上,莊引當場卡殼,保持揮劍的姿勢一動不動。
黃芩一口氣還沒等吐出去,那莊引突然跟不要命似的強行攪動體內真元,也不管魂靈是否受損,硬沖沖的去撕開定魂符。他雖然重獲自由,但靈海攪亂,真元逆流,莊引吐出一口鮮血,他卻好像無知無覺,跟中了邪似的一味要朝白珒攻擊。
就在這時,遠處一道犀利劍光從樹林深處一掠至此,正中莊引後心,穿身而過,鮮血噴湧而出,他就好像一條被斬斷兩節的蚯蚓,渾身一抽,軟趴趴的倒在地上。
“徒兒們。”南華和月河長老飛身趕到,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莊引,以及遠方殺氣劍光的來源,面色凝重起來。
南過吓得灰溜溜躲到師父身後。
南華輕輕拍着小徒弟的後背以示安慰,一邊朝緩緩走出樹林的人影說道:“佟莊主,那可是你的大弟子,下手未免太狠了吧?”
“南掌門誤會了,并非我下手狠毒,而是孽徒心術不正,罪該萬死。”佟爾着一身素袍,兩側鬓角已見白發,修為上跟南華差不多,但模樣可比南華老太多了。可見他天壽所剩不多,但修為并無精進,這樣的人若一直保持這不上不下的境界,天壽一點一點消耗殆盡,怕是也沒幾年活頭了。
自己精力不足,修為也沒有登峰造極,無法成為逍遙莊的活字招牌,競争不過其他仙門,也難怪他着急。
地上的大弟子昏了一會兒,再醒過來之時仿佛不知道今夕何夕了,茫然的看看左右,擡頭正瞧見佟爾,也顧不得身上創口,忙起身跪了下去:“弟子,弟子拜見師父。”
“不必了!”佟爾厲聲道,“我要将你逐出師門,從今以後你不在是我徒弟,更不必再叫我師父。”
“為,為什麽?”莊引愣在原地,如遭雷擊。
“你還有臉問我為什麽?”佟爾頭爆青筋,切齒痛恨道,“你趁為師閉關之際,下毒暗害百餘同道,更是偷取了為師的朱雀符篆,擺開羅薇陣殘害扶瑤和空炤門,你置逍遙莊名譽而不顧,更是陷我于不仁不義之地。像你這樣的孽徒,我不清理門戶将你就地正法已經是開恩了。”
佟爾咬牙切齒,雙目泛紅,痛心疾首道:“直到此時還不知悔改,甚至要偷襲扶瑤弟子,當真是心狠手毒,刁滑狡詐,無藥可救了。看在你從小跟在我身邊的份上,我不殺你,只将你廢除修為逐出師門,你就自行離開吧!從現在起,你不再是逍遙莊的人,在外不許與逍遙莊弟子的身份自稱。”
一席話聽得莊引全身的血液都冷了,所謂五雷轟頂也不過如此,他徹底聽傻了,将這一句句宛如詛咒的話在心裏默念一遍又一遍,終于他崩潰大哭起來,拼命爬到佟爾面前,重重磕頭道:“師父,師父我冤枉啊!師父,不是我,這不是我做的!我沒有要害任何人,我沒有下毒更沒有偷朱雀符篆,求師父不要攆我走,不要把我逐出師門,逍遙莊就是我的家,我三歲就在師父身邊了,求師父別不要我……”
莊引哭的肝腸寸斷,當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周遭逍遙莊弟子紛紛跪下來求情,連同被解了傀儡咒的佟少莊主也苦苦哀求,拼命擔保,可佟爾始終不為所動。
月河長老在心裏嘆息。
南華不動聲色的旁觀。
白珒靜靜地看他表演。
沒有最自私只有更自私,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原本以為焚幽谷護法何清弦已經足夠人面獸心的了,哪裏想到逍遙莊佟爾也是這般禽獸不如,頭腦靈活都用在這方面了。
這邊一看大勢已去,那邊立馬找出一個替罪羔羊。
莊引喪失理智揮劍殺人,還不是中了親師父的傀儡咒?
前世只道逍遙莊主克己奉公高情遠致,沒想到竟也是一個僞君子。
專門坑徒弟的佟爾到底還是驅逐了他的入門大弟子,手把手帶大的孩子,就如同他的親兒子一般,說舍棄也就舍棄了。
鳳言和黃芩雖然同情,但終究是外人,無可奈何。白珒和南過雖然憤憤不平,但終究是晚輩,人微言輕有什麽用。至于南過和月河長老,雖然心明鏡知道黑白,但苦于沒有證據,又能如何将真相公之于衆呢?
佟爾哀嘆道:“二位見笑了,師門不幸。”
月河拱手回了個不輕不重的禮:“佟莊主大義滅親,佩服。”
佟爾擠出一個特別勉強的笑容,其實最氣的就是他。
苦苦策劃這麽久,借着寶貝女兒壽宴之時來這麽一場驚天動地的鬧劇,結果費了半天勁,反倒給他人做嫁衣了。就連佟小姐蘇醒後的第一句話也是感謝南華兩個弟子,由婢女擡着軟轎出來,有氣無力的道謝說:“南掌門名師出高徒,在此感謝江公子解了在下的傀儡咒。”
“你怎麽出來了?快回去。”佟爾朝那倆婢女狠狠瞪眼,也不知道是在怪佟小姐多事還是擔心女兒身體。
對這樣嚴厲的父親佟小姐有些陌生,只當是逍遙莊出了事兒,又剛剛将大弟子逐出門,定然是心傷意亂,脾氣大點也沒什麽。九十歲的老太太顫顫巍巍的站起身,戰戰兢兢的對佟爾說道:“爹,流續丹,流續丹丢了……”
“流續丹,丢就丢了……不對!”原本身心俱疲的佟爾險些忘了流續丹是個什麽玩意。所謂起死回生青春永駐的靈丹仙藥根本是他虛構出來的,一傳十十傳百,傳來傳去就成了真的。逍遙莊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小戶,靠着北境本來就不發達,門中再沒有個拿得出手的鎮派之寶,如何能在偌大的修仙界争得一席之地?
佟爾思考了多年,研究了多年,沒有真的還沒有假的嗎?自己忽悠一個不就得了?
萬衆渴望的流續丹因此誕生。
“怎麽丢了?被誰拿走了?”佟爾裝出一副震驚失色的模樣。佟小姐被吓壞了,拼着一身老胳膊老腿跪在地上:“女兒,女兒不知道。”
江暮雨對這種家庭紛争并不感興趣,對佟爾這一類表裏不一的衣冠禽獸更是全無好感,遠遠地站在一棵老槐樹下,眼不見心不煩。
直到感覺到有真元靠近,他睜開雙眼,就瞧見一個紙片人晃晃悠悠跟個幽靈似的從空中飄了下來,端正,站好——原地把自己撕了個粉碎。
江暮雨:“……”
漫天碎紙片子被真元驅使着列隊站好,一五一十的東拼西湊起來,形成一行字:有完沒完?快告訴我溫洛的事!
江暮雨輕嘆口氣,正要走。又一張紙片子飛了過來,重複以上動作,擺出了另一行字:我有事先走了,七天後歸來鎮見。
江暮雨等了一會兒,見确實沒有紙片人再來了,便走去告知南華。
“嘿喲,李準還真讓你們倆遇上了?”南華的心情似乎很好,讓性格溫柔的月河長老負責外交,自己則拉着徒弟們到一旁摸魚,“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到歸來鎮等着吧。”
前來逍遙莊“祝壽”的修士們在拜別了佟爾之後相繼離開,感念佟爾痛失愛徒,每個人臨走前都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安慰上幾句。
原本鬧哄哄的逍遙莊逐漸冷落下來,南華有感此次出門意外不斷,便拿了黃歷準備選個黃道吉日再出發。不過逍遙莊上下的氣氛太過壓抑,南華是片刻也待不下去,故改黃道吉日變成黃道吉時,正午一到,準時走人。
歸來鎮距離逍遙莊不遠,雖然是個小鎮,從南頭到北頭也就幾十裏地,但城鎮相當富饒,因為這裏四通八達,無論是從東邊來的,還是從西邊過的,都會沿途經過此地,且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方圓八百裏就這一處城鎮,因此取了一個相當有意義的名字:歸來鎮。
鎮中百姓見多識廣,相當有經濟頭腦,紛紛把自己家割分一塊出來當成客房,供給來往商客居住,趁機賺一波外快。
南華等人就是來得晚了,從逍遙莊禦風而來,拖家帶口的足足走了兩天,直到第三天的太陽落山才抵達歸來鎮,各大客棧通通住滿,本以為要苦兮兮的露宿街頭,結果天降大姐,眼色賊準,雖然領頭的南華看起來不怎麽樣,但月河長老門面擔當,不是非富即貴的謙謙公子,便是仙風道骨的修仙之人。
年輕少婦一顆七竅玲珑心,熱情的邀請南華等人到她家裏歇息。
少婦的丈夫死去多年,獨自領着一個八歲的女兒生活,孤兒寡母兩個人相依為命,好在城鎮富饒,經常有外地人路過,母女二人的生活并不窮苦。
房屋總共三間,少婦和小姑娘住一間,另外兩間由客人自由分配。
很簡單,師父帶自己徒弟,徒弟跟自己師父。
黃芩從外端來燭臺,鳳言根據月河長老的吩咐抓藥配藥,南過在一旁手拿紙筆笨拙的記載,寫出的字歪歪扭扭,蟑螂爬的都比這好看。黃芩一臉慘不忍睹的扭過頭,鳳言擡眼去看,笑着鼓勵道:“有進步,比上次好多了。”
“真的嗎?”南過咧嘴一笑,信心滿滿。他是一個孤兒,從記事開始便四處流浪,有幸被一家酒樓收留,當店夥計的日子哪裏有機會讀書習字。就肚子裏這點可憐的墨水還是拜入師門後現學的,雖然教他讀書的南華自己也是個半吊子,教他寫字的白珒跟前者半斤八兩……
能取出什麽屋,落花流水,涼快,諸如此類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名的人——能有多少文化?
“南過,你記這些做什麽?”鳳言瞧着南過差不多把月河長老的話全記下來了,雖然他字寫得不怎麽樣,但記性特別好,一五一十寫下來,幾乎一字不差。
“我師父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二師兄說技多不壓身,我大師兄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而我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南過又沾了點墨汁,笑嘻嘻的說,“我想像月河長老一樣,走醫道,救死扶傷。”
“好啊。”月河長老眉目柔和似六月清風,“醫者仁心,懸壺濟世,你這樣的性情再合适不過了。”
南過喜出望外,更加奮筆疾書。
月河長老配好了兩味藥,一并交給南過:“紅瓶的是暮雨的,白瓶的是玉明的,還有這個。”
月河長老取來一盤放置許久的果子,“這個是給你師父的。”
南過一臉驚喜,看那些白而水靈的一顆顆果丁,大小一致,可見是月河長老精心改刀切好的。他湊近聞聞,有點像梨,不過南過可不敢随意猜測,月河長老這麽細心弄出來的東西,絕不可能是普通的梨那麽簡單。
“長老,這是什麽靈丹妙藥啊?”南過問道,“聞起來有點像梨。”
忙着收攤的月河長老聞言輕笑:“不是像,它就是梨,最普通的雪梨。”
“啊?”南過大吃一驚,“雪梨可以治內傷嗎?”
“當然不能,但你師父例外。”一貫溫柔體貼的月河長老唇角勾起一抹詭異的弧度,“你盡管告訴他這是天山雪梨,産自昆侖雪巅。你師父無病呻吟,随便給點東西糊弄糊弄就行了。”
“哦。”南過若有所思,擡頭看向似笑非笑的月河長老,連同那頭上戴的燕回木槿簪都發出了瑰麗的光澤。
小徒弟端着一盤梨,屁颠屁颠的跟月河長老合起夥來坑師父。
“天哪,居然是天山雪梨?我怎麽從來不知道有這玩意?還是我家月河厲害啊,你們三個看看,月河對為師多用心,瞧見沒?這玩意可是來自昆侖雪巅啊!哎呀,這口感,這滋味,簡直太美妙了。為師感覺神清氣爽,哪兒都不難受了,月河簡直是妙手回春啊!”南華驚喜若狂的大口吃梨,好頓跟徒弟們顯擺。
心裏藏不住事兒的南過第一時間把真相告知了大師兄和二師兄。
“……”
三個徒弟面無表情的盯着神經病一樣的師父看。
晚風清涼。
梨白色的帳幔,幽蘭花香萦繞在空氣中,山泉瀑布直瀉而下,水霧朦朦,彙入寧波靜湖,珠玑四濺,晶瑩而多芒。
這裏是九天雲榭。
也是扶瑤上下風景最美,氣候最險之地。夏日雖分外清涼,可冬日卻陰寒刺骨。
炎炎夏日,惠風和暢,這裏本該是避暑勝地,可不知為何,此時的九天雲榭要比往常冷上許多。并非加一身衣裳,或是多蓋一床被子就能解決的寒冷。江暮雨說不出來,或許他并非身體冷,而是心裏涼,就算喝上一口滾燙的熱油,也無法讓暴雪冰封的五髒六腑暖和起來。
又是夢嗎?
“掌門。”
江暮雨吃了一驚,有人在叫師父嗎?他想回頭看看,卻無法轉身,他覺得自己就是個觀衆,只能老老實實的看,無權幹涉主演的行動,更無權決定主演說什麽做什麽。
果然,等了很久很久,自己終于說話了。
“鳳言人在哪兒?”
“萬仙神域。”回話之人的聲音很耳熟。
這個夢太詭異,太無厘頭了,江暮雨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他就站在窗前,漫無目的的望着懸泉飛瀑,心不在焉的看着流雲落花。身體傳來的疼痛令他視線一陣模糊,他伸出顫抖的手扶住窗沿,穩住了自己如風中殘燭的身體,卻阻擋不了體內排山倒海的劇痛。
“他自己逃的?”江暮雨聽到自己有氣無力的問道。
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不是,他是被焚幽谷抓去的。”
“白玉明……”江暮雨的手下用力,窗沿上頓時被按出了五個深凹的手指印,似是勉強忍下了那股鑽心割肺的疼痛,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也走了?”
回話的那人似是比他還要氣悶,沖天的怒火中夾帶着一絲悲憤:“鳳言被抓,白眼狼哪裏還待得住。早三天前就跑去救人了,也……也不知道來看看掌門,虧得掌門對他……真是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江暮雨一口氣不穩,頓時被嗆得咳嗽起來,身後那人吓得急忙過來攙扶他,并眼疾手快的攜了一道真元打入江暮雨的後心,立即止住了那撕心裂肺的嗆咳。
“你沒事吧?我去拿凝氣丹,你快卧床休息。”
江暮雨終于偏頭看清了那人的樣貌,身着長袍的年輕男人,眉眼帶着熟悉的影子,可五官均已長開,不用江暮雨費力去猜測,自己便直接開口确認了:“黃芩,我睡了多久?”
“不到十天。”
“焚幽谷跟扶瑤無仇無恨,萬仙神域和鳳言更沒有私人恩怨,怕是鳳言別有用心,白玉明對他迷戀成癡,我擔心他誤入歧途。”江暮雨幽幽道,“門中諸事交與你打點,我去一趟焚幽谷。”
黃芩的臉色突然驚變,想也不想就攔在了身前,語無倫次的說道:“別別別,其實,其實這回鳳言沒什麽壞心思,他是真的被焚幽谷擄走了。白眼狼去了之後也順利救下了,這倆人不敢回來,在外流浪呢。你有傷在身,還是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了,好好休養吧。”
什麽掌門,什麽焚幽谷?鳳言,白玉明,還有黃芩,怎麽都怪怪的?師父去哪兒了?南過又在哪裏?
江暮雨亂的很,全然聽不懂這些對話,正匪夷所思之際,他聽到了自己質問黃芩的聲音。
“你老實告訴我,出什麽事了?”
“沒,沒有啊。”黃芩硬擠出一副笑臉說,“什麽事也沒有,風平浪靜的。”
“你莫要瞞我,在我昏迷這十天內,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繞開黃芩朝門外走去,“你若不說,我便自己去看。”
“別去!”
這一嗓子喊得幾乎破了音,夢中的自己仿佛預感到了什麽一樣,沒敢轉身,更沒有再問。許久的死寂,他聽到後方黃芩跌坐在地的聲音,強忍的哽咽揉碎在他的咽喉裏,他沙啞的聲音方才娓娓傳來:“白玉明已入鬼道成魔,棄師門而去,為救鳳言屠殺萬仙神域八十一群島。修仙之巅……淪為地獄了。”
“你,說,什麽?”
“白玉明瘋了,他徹底瘋了!他偷習禁術,殺人成瘾,僅短短三日就占領了焚幽谷,屍骨堆山數以萬計,這是修仙界千百年來從未有過的浩劫!我前些日子在萬仙神域外圍探查,白玉明發動畫中仙,造出三千畫境,他要對萬仙神域所有的修士斬盡殺絕!他要在萬仙神域稱王稱帝,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嗜血狂魔!”
江暮雨的心突然一陣揪疼,疼的他冷汗淋漓,疼的他喘不過氣來。
這夢未免太離譜了些。
江暮雨想快些醒來快些醒來,趁早脫離這個又難受又詭異的夢,卻聽見一句話從自己口中流出:“全軍覆沒了嗎?”
黃芩似乎都被他的鎮定給吓着了,語氣顫抖說:“我,我不知道。”
江暮雨只說:“管好門宗,看好小火。”
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是黃芩跟了上來,他慘白的臉色活像見鬼了一樣:“你不能去!白玉明是個瘋子,你管不了。你重傷在身,去了就等于送死!萬仙神域你不用管,死了多少人你也不要管,咱們無能為力啊!咱們可以學空炤門,只要把白玉明逐出師門,昭告修仙界他已是扶瑤棄徒,跟咱們再無半點關系就行了。聽我的,不要賠上性命,白眼狼恨你入骨,他會殺了你的!”
江暮雨的心很疼,頭很暈,他聽不大清黃芩究竟說了什麽,更聽不大懂黃芩話語中的意思。他感覺自己就是一根孤立在懸崖上,飽受風雨摧殘,雷劈電砍的小草。
再銅皮鐵骨,也受不了日月風霜。
枯萎了,凋謝了,在空氣中消散了。
是疼?是麻?還是茫然?
眼前一片漆黑。
就在江暮雨以為這場荒唐的夢終于要結束之時,他聽到了自己泣血誅心的聲音……
“我是不會驅逐白珒的,師父說過,他是我師弟,我有責任保護他。他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歸根結底是我的錯。他生是扶瑤的人,死是扶瑤的魂,身為師門,不能逃避責任。我既是師兄,也是掌門。他是福是禍,我一力擔着,他若走仙道,我在後面推他,他若走鬼道,我在前面攔他。此去萬仙神域,我只望替他攔下一些罪孽,将來的他是生是死,是萬人追讨還是天誅地滅,我一律替他扛了!”
聲音溫涼如清泉濺玉,語氣平靜安和似暖風撫柳,可說出的話卻震人神魂,句句刺骨蝕心。
“在身後追他的鬼,我替他掃除幹淨了,在身前誘惑他的魔,我這就去鏟除。等我殺了鳳言,若他想殺我洩恨,那我這條命……給他便是。”
一場夢,亦真亦假。一顆心,似疼非疼。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師兄?”
月光如水水如天,風景依稀似去年。
“師兄!”
江暮雨的心重重一顫,他茫然轉醒,坐在他身邊的人是……
“白,玉明?”
少婦家的瓦房,屋裏并沒有床榻,而是燒火炕取暖,大家擠在一起睡。好在火炕足夠大,師徒四人沒有胖子,躺着也寬敞。此時的白珒就跪坐在江暮雨身旁,左手端着蠟燭,一臉緊張的看着他:“師兄,你哪裏疼嗎,是不是有隐疾沒說啊?”
堪比現實的夢境草草結束,夢中那萬蟻噬心的痛感也随之消失,他撐着身體勉強坐起來,橙紅的燭光襯得他本就白皙的面容更加蒼白羸弱。
他突然覺得很累,不知是心裏累,還是身體累,他的聲音輕如浮羽:“我沒事,做了個噩夢。”
江暮雨低頭看向睡得四仰八叉的南過,又看去睡得昏天黑地的南華,方才混亂的夢還在腦中胡作非為,他不禁疑問道:夢中的南過和師父去哪兒了?
這個問題出來的瞬間就被江暮雨甩掉了,他何時這麽杞人憂天了?居然去糾結一個夢?
“你最近好像經常做噩夢。”白珒憂心忡忡的說,“要不我找長老給你配一味不做噩夢的藥吧?”
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江暮雨可沒理會,他幽幽嘆氣,對白珒道:“你睡吧,不必管我。”
“我不困。”白珒往前湊了湊,伸手輕輕拂了一下遮擋江暮雨眼睫的烏發,道,“師兄要睡的話我就睡,你要不睡的話我就陪你坐着。黑夜漫漫,一個人多冷清啊!”
江暮雨心中微顫,不由自主的攥緊了被角:“我不喜喧鬧。”
“我又不出聲。”白珒很乖巧的說道,“咱們就這麽面對面坐着呗。”
江暮雨有些無話可說:“……”
就這麽一二三木頭人的呆坐了片刻,江暮雨嘆了口氣,“我出去待會兒。”
白珒麻溜穿衣服下炕:“我陪你。”
江暮雨随了他,二人為了不吵醒他人,手腳極輕的出了裏屋。白珒去夥房端了熱水出來,一邊走一邊說:“現在是子時三刻,馬上要到除夕了,我見街上已經有人貼春聯了。”
白珒給江暮雨倒了杯水,見他拿着一枚玉镯觀摩,也好奇的看了兩眼,問道:“這是從洞庭天池裏弄來的?”
江暮雨點頭,見白珒新鮮的很,便遞了玉镯給他看。
這玉镯且不說有什麽仙靈術法,就單單說它本身的質地就很值錢。玉石毫無半點瑕疵,是難等可貴的鮮紅色鳳血石,乃通靈古玉。
“這裏面有什麽稀罕玩意嗎?”白珒用手彈了彈,浮想聯翩道,“既然是通靈古玉,沒準有通曉過去和未來的神力。”
“若真有此法寶,只怕還沒等到人手,早就被天道毀滅了。”江暮雨說,“妄斷天機者,必遭天譴。”
白珒哼哼兩聲,一曬道:“老天爺真小心眼。”
江暮雨瑩白的雙指輕輕撫摸玉镯:“鳳血玉內藏乾坤,或兇或福,也不知我将它撿來是福是禍。”
“師兄撿的肯定是好的。”白珒信誓旦旦道,“就算是壞的,師兄也能給教成好的。”
江暮雨沒理會白珒雲裏霧裏彎彎繞繞的話,而是若有所思的說,“待明日清晨我問問師父吧。”
“不是明日,是今日。”白珒一本正經的糾正,笑着指向窗外:“子時已過,除夕到了。”
冬至前離家,本以為除夕前能歸,誰料想中間殺出個逍遙莊,外帶一個跑沒影的李準,這行程全被打亂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在歸來鎮度過一個人生別有趣味的除夕。
往年在扶瑤,逢年過節的最大意義便是全派的弟子們齊聚一堂。畢竟月河長老上課的地方距離南華這邊路途太遠,再加上門下弟子居住的相對分散,好比鳳言的望雁居距離江暮雨的九天雲榭一個南頭一個北尾,需得翻山越嶺走過九轉十八彎才能到。
有些弟子圖意省事,不走曲折山路,咬咬牙從瀑布那邊走捷徑,其結果往往是摔個神魂颠倒六親不認,再加上天旋地轉落湯雞。
本來江暮雨的性情便是冷若霜雪生人勿進,盡管長的賞心悅目,但架不住難相處,人緣就越來越差,再加上住的“偏遠險惡”,漸漸的九天雲榭那塊寶地就無人踏足了。
所以過年過節對于旁人來說沒什麽稀罕的,想見的人平時就見了,頂多是不能一口氣見這麽多而已。但對于江暮雨來說就不容易了,他是難得一下子跟這麽多人見面,更是難得參與這麽熱鬧的場面,當然對于喜歡清靜和一人獨處的江暮雨來說,或許這種熱鬧的盛會對于他是種折磨呢?
除夕,上元,清明,七夕,中秋,這幾個節日可算是扶瑤上下弟子欣賞江暮雨美顏的唯一機會了。雖然江公子脾氣不好,但用來養養眼還是非常享受的。不過很可惜,今年沒機會了。
在扶瑤過除夕不外乎除舊布新、祭祀祖先,就跟民間一樣,傳統習俗源遠流長,甚至比修仙門派更熱鬧,更放得開。
沒有條條門規約束的歸來鎮一大清早就放起了鞭炮,噼裏啪啦的将睡得美美噠南華掌門震醒,起床氣多年久治不愈的他抓起枕頭就要砸向窗外,結果正瞧見窗外站着的月河長老,一身邪火刷的一下就奇跡般的消失了。
“哎呦,起這麽早啊?”南華手腳麻利的穿衣換衣,淨臉洗漱一氣呵成,優哉游哉的走到院子裏感受新年氣氛,“故鄉今晚想千裏,霜鬓明天又一年啊!”
月河長老:“……”
他實在無法直視南華肚子裏沒多少墨水還要裝滿腹經綸的樣子。
連那少婦都看不下去了,笑着糾正說:“故鄉今夜思千裏,霜鬓明朝又一年。仙君是想家了嗎?這樣觸景生情。”
月河不做理會,這人無病呻吟的毛病又犯了。
這大白天的觸什麽景生什麽情?又沒有萬家燈火,也沒有煙花齊鳴,這種傷春悲秋心有所感也得夜深人靜獨自斟酌的時候才來吧?
月河看得透徹,少婦可信以為真了,真讀過不少書的民女跑去耐心開導一位活了好幾百年的仙君。月河也是無奈了,白珒也是無語了。
“這位仙君您真有意思。”少婦被南華的幽默風趣逗得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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