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挺好的 (1)
南過左手一個土豆, 右手一把勺子,刷刷刷幾下,輕薄的土豆皮削了一地,手法幹淨利落,比他那四不像的劍招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連黃芩都忍不住稱贊一二了:“厲害了我的過,跟誰學的?”
“我當年在酒樓也不光是掃地端盤子, 夥房忙不過來的時候我也幫着洗菜切菜。”南過把土豆丢進銅盆裏, 回頭一看江暮雨,不禁驚嘆道, “大師兄也會這個?”
若說南過會, 衆人也僅僅是贊嘆, 但要是說江暮雨會,衆人絕對不信,若非親眼所見,他們真的很難想象出身豪門的貴族子弟竟會這種粗活!
白珒的臉色當時就不對了, 難道他的師兄從小在家洗衣做飯受虐待?
面對衆人的驚詫, 江暮雨一語未發,他手法熟練的削皮,切去腐爛的地方。青菜則是去其根部,挑揀出枯黃爛葉, 行如流水的仿佛一直都這麽幹過。
白珒看着看着, 心中悶悶的不舒服,仿佛被一顆巨石壓着,沉甸甸的喘不上來氣。
江暮雨的那雙手, 柔美修長,骨節分明,瑩白如玉。白珒真的很難想象這雙手也會沾上沙土,也會裹着污泥。在他所不知道的日子裏,這雙手是否飽受摧殘,而他本人又是否備嘗艱辛,挨打挨罵?
一想到這裏,白珒心裏就疼的揪了起來。
他不由分說,一把搶過江暮雨手裏的胡蘿蔔和小刀,手法笨拙的一點點削皮,道:“這種活我來幹,師兄在一旁指揮就行。”
白珒将“歇着”二字換了個能讓江暮雨接受的詞,全神貫注的對付手中冥頑不靈的胡蘿蔔。
少婦的女兒睡得早起得晚,昨晚白珒他們來的時候已經睡了,所以這第二天一早起來就發現自己家多了六七口人,有鬥嘴的,有說笑的,有賣呆兒的,還有一本正經說書的,熱鬧的不行。
小姑娘長這麽大還沒過過一次這麽熱鬧的新年,頓時樂的一整天都停不下來。到了傍晚,天降中雪,為這個溫情喜慶的除夕帶來豐收的一年。
黃芩別出心裁的要逗小孩開心,做了個紙片人滿屋跑,可是他修為不足,也就讓紙片人動一動走一走,還達不到端茶送水這樣高難度的動作。可盡管如此,還是将七八歲的小姑娘逗得哈哈笑,不停拍手叫好。
白珒坐在炕邊不住搖頭:“這就是偷懶不用功的後果。”
黃芩冷哼:“你行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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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珒懶洋洋的瞥他一眼,伸手拿起炕幾上的茶杯,直接倒過來任由茶水灑下。小姑娘瞪大眼睛去看,就見茶水灑在桌面上,仿佛活了一般自動聚攏,挺身,形成了一個巴掌大的水人,一點一點飄到空中,緩緩飛到小姑娘手裏,水人一軟,就地化作蒸汽消散了,而小姑娘手裏不知何時靜靜躺着一枚銅板。
“好厲害!”小姑娘驚喜的連連叫着。
白珒十分大哥哥的說:“送你了。”
黃芩斜瞪眼:“呵呵,扣門。”
黃芩反手也做了個水人,小姑娘“見錢眼開”的趕緊去接,水人消散,落于掌中三枚銅板。
白珒差點爆笑:“哎呦呦呦我的黃大公子啊,您真是大手筆啊,佩服佩服。”
黃芩呵呵幹笑一聲,以雙臂為枕躺炕上道:“一文錢就別笑人家三文錢了,我那活潑可愛天真爛漫的白師弟?”
白珒一笑而過,臉上沒有絲毫怒意,從容說道:“以五十步笑百步,我那惹人憐愛天真無邪的黃師兄?大過年的,就預祝你新的一年更進一步,争取五十步笑千步。”
黃芩彈坐起來,氣的就要罵上白珒兩句,可話到嘴邊又詞窮,又怕大庭廣衆的影響了自己風度翩翩的公子氣度,只好硬生生忍了下來,憋得臉紅脖子粗,朝一旁江暮雨哭訴道:“公子你看他!”
白珒被黃芩氣急敗壞的模樣逗得直笑:“叫我師兄沒用,叫我師父更沒用。”
黃芩當即打定求人不如求己的真言,拍案而起,怒氣勃勃道:“看我不教訓你這個目無尊長的白眼狼!”
白珒揚揚眉,振衣而起,顯得游刃有餘:“不吝賜教。”
黃芩伸手一招,立在牆邊的佩劍就飛了過來,張牙舞爪的跟白珒宣戰道:“來啊,把你的靈武拿出來給我見識見識。”
白珒輕輕一跳落在地上,笑呵呵的說:“不好意思,靈武的脾氣太大,人家不樂意出來。”
黃芩怒喝道:“你瞧不起我?”
小姑娘左看看右看看,這倆人好端端的是要打架?
小姑娘自然見過左鄰右舍的男孩子摸爬滾打,但真沒見過這一上來就舞刀弄槍的,頓時吓得臉色發白,還沒等她哭出一嗓子,突然一抹暖紅擋在面前。小姑娘擡頭一看,是那個特別美的大哥哥。
江暮雨只淡淡說了一聲:“走吧。”
然後就拽着小姑娘出去了,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上清清楚楚的寫着“別理那倆火藥桶”。
“你們倆真是的。”鳳言從夥房回來,看到炕上炕下劍拔弩張的倆人就哭笑不得了,“大的不知道讓着小的,做師兄的還不知道讓着師弟。”
黃芩不服了,“誰跟他是師兄弟?我師父又不是掌門!”
鳳言勸慰道:“不同師,那也是同門啊。”
黃芩一臉嫌棄:“謝謝您了,我要有這樣的師弟,我早在他入門的那天起就掐死他了。”
白珒道:“難得,咱倆的想法一致。”
“得,誰要跟你同流合污?”黃芩将佩劍轉了幾個來回,往肩膀上一扛,憤憤不平道:“如果江暮雨能在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之際親自帶我去扶瑤,我定對他感遇忘身,上刀山下火海。偏偏是這個白眼狼,哼!”
白珒一愣,原本被黃芩挑撥起的不溫不火的怒意瞬間潰散,化為一腔驚詫的疑問。
當年帶他上扶瑤的,不是鳳言嗎?
“行了行了。”鳳言又充當和事老,“快去吃餃子吧,一會兒沒你們份兒了。”
白珒匆忙跑了出去。
黃芩只當他是貪吃,嗤之以鼻一番将佩劍收了起來:“憑什麽白眼狼能得到靈武?簡直是老天瞎了眼,暴殄天物!”
鳳言垂下頭,掩去他唇邊有些僵硬的笑:“他運氣好。”
“還摳門,小氣的很。”黃芩逮到機會就不停地跟鳳言抱怨,“我想讓他拿出來看看都不肯,心眼兒小的跟芝麻似的,怕我搶還是怎麽的?”
“靈武認主,搶來也沒用。”鳳言半開玩笑半認真,見黃芩怒火滿滿之中竟還夾雜着一絲失望。
“你,你這麽激動做什麽?”鳳言一個沒忍住,依從心裏那點小小的硬疙瘩,說道,“靈武是白珒的,你再怎麽看也是他的啊。”
黃芩回頭看他:“我知道啊。”
鳳言的神色一僵:“你,不……”
“嫉妒嗎?”黃芩自然而然的就把鳳言心底禁制的兩個字說了出來。
鳳言一慌,有種被扒光了丢到街上的羞恥感,他這樣認為黃芩,會不會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
鳳言忙想方設法補救,擺出身為師兄擔心師弟的樣子,說:“靈武世間罕見,誰都想得到,咱們都去洞庭天池了,偏偏白珒就得到了。你一直跟他關系不好,我還以為你……”
“師兄誤會我了,要說嫉妒我也或多或少有點。不過,世間靈武屈指可數,咱們扶瑤能有四個,這得多厲害啊!”黃芩神情激動,眼中盡是歡喜之色,“雖然靈武瞎了眼認了白眼狼當主人,但白眼狼到底也是扶瑤弟子,換句話說,靈武是進了咱們自己家門了。這多讓人開心啊!”
鳳言:“……”
嘴巴張開又閉上,鳳言心亂如麻,卻無話可說了。
少婦的廚藝甚好,有南過和白珒幫襯更能大顯身手了。年夜飯十分豐盛,午夜餃子有葷有素,少婦特意取了些銅錢放在餃子裏,誰吃到了便是有財運有福氣。
修道之人自然不會多注重錢財,尤其是江暮雨那樣飯量少的,吃了三四個餃子就飽了。
反之南過是被從小餓到大的,認準了一個要麽不吃,要吃就吃撐的原則。每次開飯不吃個圓圓滿滿都不罷休,狼吞虎咽一番,吃飽喝足撂筷子。
少婦見裝有銅錢的餃子盤吃空了,一一數來桌上被吐出的銅錢,頓時大吃一驚道:“哎呀,少了兩個,誰把銅錢吃下肚了?”
南華突然想到什麽,“過兒,你是不是光吃沒吐?”
“啊?”南過呆若木雞,稍微尋思一下,當場臉色鐵青,“我,我把銅錢吃下去了?怎麽辦怎麽辦啊,我會不會死啊?”
白珒噗嗤一笑,倚在桌邊悠悠然的說:“別擔心小師弟,明年的這個時候我會給你燒紙錢的。”
黃芩瞪他:“你不會說話別說,大過年的多不吉利?”
“就是啊。”鳳言也說,“要用瀉藥嗎?”
“再厲害的大能也架不住三泡稀。”黃芩把酒致敬,“頂住了小南過,這點挫折就當人生歷練了。”
“師父……”南過吓得小臉煞白。
只見南華看着他好陣唉聲嘆氣:“感念你與為師師徒一場,這上天注定的緣分也終于要斷了,畢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江暮雨看不下去了:“師父。”
月河長老也受不了了,這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的全拿南過開心,南過哭唧唧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逗得大家哈哈笑。少婦起先還有些擔心,後來一想人家身為仙君,若是被兩枚銅錢卡死了,那真就贻笑大方了。便釋然的跟着笑起來。南過又是上蹿下跳又是貓腰狂吐的,弄得雞飛狗跳,還被白珒和黃芩合起夥來耍的團團轉,南華那個做師父的非但不阻止,反而跟着瞎起哄。
這副場面若是叫外人看了,只怕會當成一群跑江湖的騙子,一群烏合之衆聚在一塊發瘋賣傻。哪裏像是一派名門正宗,而那位沒個正行淨知道胡鬧的南華,有哪裏像是一派掌門呢。
雖然滑稽,雖然搞怪,雖然鬧哄哄的片刻也停不下來,但是……格外溫暖。
江暮雨端杯,輕輕飲下杯中清酒,暖流入肺。
絢麗焰火在墨空中怒然綻放,華麗如蘭,金光爍爍,一片流光溢彩之下,照映出江暮雨如清風皎月的容顏,他勾唇一笑,燦若繁花。
夜闌秉燭,歡聲笑語過後,便是靜如湖泊的茫茫夜晚。
白珒掂量着跪拜師父後得來的壓歲錢,師父特別大手筆,每人給上百兩銀子博弟子們一樂,自己再得個“全天下最好的師父”的馬屁稱呼,心情舒悅的去睡覺了。
白珒打着哈氣伸着懶腰正準備回屋,突然瞧見院中老槐樹下坐着一人。白珒踏進房間的腳步又縮了回來,急急兩步站在門檻前,輕喚了一聲:“師兄。”
江暮雨身着暖紅錦衣,前襟與廣袖各有小朵白梅做點綴,身後披着輕織軟錦流雲披風,他雙目低垂,一頭烏絲被晚風吹得輕輕飄蕩,似是睡着了。老槐樹掉光了葉子,枯枝上卻落滿了霜雪,銀裝素裹,似煙似霧。江暮雨斜靠在雪樹霧凇之下,雪飄紛飛,落于他丹紅的衣襟之上,落于他纖長濃密的羽睫之上,落于他雪玉一般的肌膚之上——仿佛要與他融為一體。
他靜靜的靠坐在樹幹前,風雪不侵體,冰霜不浸衣,似暮色清風,似流瀉淺月,宛如谪仙。
白珒怔怔的走過去,同手同腳好像一塊生鏽的鐵皮,直愣愣的怵在那裏,呆呆的望着江暮雨:“師,師兄?”
江暮雨很安靜,很輕盈,好似一片絨羽,落在水面上一絲波瀾都不會蕩漾。他雙眸輕阖,好似出雪冰潔的玉人,生冷,清寒,孤傲的肅立在夜色之中,好似一朵月下美人!
雖一現傾城,卻如朝露,稍縱即逝。
昙花為誰現,淡蕊知誰憐,長夜誰與共,清珠淚可寒。
白珒不知為何,心底湧出了足以将他淹沒的酸楚,那鑽心蝕骨的悲傷勢要将他一刀一刀淩遲處死。
“師兄。”白珒突然有些害怕,不知為何恐懼,不知為何憂傷,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江暮雨會跟昙花一樣,雖美豔動人卻極易破碎,短暫的一瞬,花開花謝,會隕落,會消失。
白珒神魂顫抖,鬼使神差的傾身上前抱住了江暮雨,他忍下胸腔中快要爆出的悲絕之情,擁住江暮雨的雙臂越來越用力。好像每每午夜夢回,前世的最後一刻糾纏他不休的夢魇,江暮雨一次又一次的在他懷中化為飛灰,那是比靈海枯竭,魂靈撕裂更殘忍千倍萬倍的痛苦。
突然,懷裏的人動了。
強烈的真元排山倒海般朝白珒呼嘯狂湧,他來不及反應,震驚失色四個大字寫了一臉,腦子懵成了一團漿糊,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一個字:疼!
全身上下哪兒都疼,從腳指甲到眼睫毛,沒有一處是不疼的,針紮一般刺痛,血腥氣湧上喉頭,被白珒生生忍住咽了回去。
江暮雨怔怔的看着他,雙眸無神,還不知今夕何夕。
白珒悔不該當初!
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得意忘形啊!江暮雨在睡着的時候不能随便碰,活該啊!
“白,玉明?”江暮雨如深井的兩汪水眸恢複了原本的光彩,他坐直身子,将白珒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方才還潤雨如酥的眸光瞬間淩厲起來,“誰讓你碰我的?”
“我……”白珒委屈的不行。
“別說話。”江暮雨并指快速點了白珒身上幾處大穴,随後打了一道真元在白珒體內。那針紮一般的痛感方才緩和了下來。
江暮雨又拿了一粒丹藥出來,白珒抿着嘴不吭聲,江暮雨才不吃他那套,點靈脈,張嘴,把藥丸丢進去,解靈脈,白珒嗓子一寬,咕嚕一下咽了下去,苦的暈頭轉向。
“師兄。”白珒想試探一下江暮雨有沒有生氣。這種在他睡着的情況下誰碰就攻擊誰的壞毛病,是江暮雨無意識的行為,本人根本控制不了。
“你找我有事?”江暮雨語氣淡淡的,聽不出絲毫怒火。
白珒小心的踏入雷區,蔫聲蔫氣的說:“你要是困了就回屋裏睡吧。”
“不用。”
“你是又做噩夢了嗎?”白珒問,“臉色不太好。”
“我……”江暮雨嘆出一口清氣,“夢見一些以前的事。”
江暮雨不再多言,他喚出離歌,緩緩吹響玉簫。柔美古韻的簫聲娓娓傳來,清新入心,清潤入魂。白珒感覺堵塞的心肺舒暢了起來,暖流順着他肌膚的毛孔湧入四肢百骸,難受的感覺煙消霧散了。
治療系的靈武,就是這點好處。
江暮雨說:“你回屋睡吧。”
“反正我也不困,就跟師兄說說話吧。”白珒也不嫌地上涼,用手掃掃雪,坐在江暮雨身旁,“師兄,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江暮雨看向他:“你問。”
“就是,當年帶我回扶瑤,是師兄的主意嗎?”
江暮雨将視線落于別去:“陳年舊事,你怎麽問這個?”
“所以帶我上扶瑤的就是師兄了?”白珒話是疑問,心裏卻是肯定的,他一直以為當年帶他上扶瑤學藝的人是鳳言。是鳳言在他無家可歸之時給了他一個安身之地,也是鳳言給予了他修仙求道的美好未來。
原來事實……
“你不喜歡?”江暮雨忽然問,“現在的生活并非你所求?”
“當然不是。”白珒忙矢口否決,“扶瑤很好,師父很好,師兄也很好,我能有今天都多虧了師兄。如果人生能重來……師兄,你一定要再把我帶上扶瑤。”
白珒鄭重其事,說的跟真事似的。
江暮雨:“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大過年的,有感而發嘛。”白珒伸了個懶腰,沒骨頭似的往邊上一靠,正好靠在江暮雨的肩膀上。
江暮雨微愣,下意識就要躲。白珒先他一步往前蹭了蹭,語氣粘粘的說:“師兄,你就讓我靠一會兒呗,就一會兒。”
江暮雨試圖一巴掌推開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見白珒閉上眼睛一臉享受的模樣,他将手緩緩放下了。
江暮雨說:“你要困了就回屋去睡。”
“我想師兄陪我。”白珒跟只貓似的拱了拱,貪圖江暮雨身上那清新潔淨的味道,用力吸了口氣,“大晚上的,一個人太冷清了。”
江暮雨欲脫口而出的話停滞在唇邊,又咽了回去,最終也沒說什麽。
溫情除夕夜,霜樹銀裹,一紅一紫二人,相互倚靠,歲月靜和,雲空暖熙。
李準曾贈給江暮雨四個字——黑夜,恐懼。雖然白珒直到現在也沒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他簡單的理解一點,只要在晚上陪着江暮雨,江暮雨就不會恐懼了。
一個人害怕黑夜,會是因為什麽呢?
害怕黑夜,因為害怕孤獨。害怕黑夜,因為夜深人靜就會觸景生情,傷心往事便會随之而來。
是這樣嗎?
白珒問。
江暮雨有什麽傷心往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嗎?
身為貴族子弟,卻會洗衣做飯這種粗活累活?
上百年的時間,他獨自一人住在九天雲榭——那個寒冷,且無人問津的地方。
沒人陪伴,沒人問候,因為別人覺得他不需要。
他冷漠無情,對人愛答不理,他沉默寡言,生人勿進。
其實,他的內心是很孤獨的吧?
百年時光,無數的黑夜,他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望着山水瀑布,夜露霜寒,月華清冷。
一人,一簫,漫漫長夜。
無悲,無歡,習以為常。
“師兄。”白珒緊緊的環住江暮雨的手臂,将臉埋了下去。
江暮雨看向白珒——這孩子,什麽時候學會撒嬌了?
莫名其妙,要撒嬌也是去跟師父撒嬌吧?
江暮雨有些無奈,被比自己大半年的白珒賴着撒嬌求哄,這種感覺太膈應了。
不過,誰讓他是當師兄的呢!
黑夜幽涼,師弟“怕冷”要人陪,師兄又怎能将人推搡出去“挨冷受凍”。
罷了。
語笑喧阗,太陌生了。噓寒問暖,從不奢求。
萬物俱寂,連蟲兒鳥兒都歇了,唯有他自己孤獨的望着夜空皎月,孤冷難眠,一個人,孤獨的守望這無邊無際的黑暗。
長夜難明,若有一個人陪在身邊。
真好。
“今天的涼拌土豆絲味道不錯,是月河你做的吧?”南華斜靠在炕幾旁,還在回味那鮮美的滋味。
月河長老用折扇打掉南華試圖抓草藥的手:“那叫醉金絲。”
“就是土豆絲嘛。”南華撇撇嘴,趁着月河轉身的功夫又去偷藥,被月河一瞪,頓時蔫了。
“有機會了我一定将你肚子抛開,看你的腸胃究竟是怎麽長的。”月河長老佯裝惱怒道,“你這麽貪吃,該不會是饕餮轉世吧?”
南華噗嗤一笑:“我要是饕餮,就先把你吃了。”
“我怕你消化不良。”月河長老将食物全部收走,“行了,回你屋裏睡去。”
“哎呀,我懶得動彈了。”南華往下一出溜,直接四仰八叉的倒炕上了,裝成死狗一條,打罵不走。
黃芩和鳳言特別有眼力見兒,又同時屈服在掌門的淫威之下,只好告別月河,去南華的屋裏擠一宿。結果發現江暮雨和白珒不在,只有一個又矮又小的南過霸占一個大炕。
師兄弟二人互相交換眼色,合起夥來把南過驅趕到邊境,然後倆人平分江山,倒下睡覺。
“月河,暮雨在洞庭天池撿了枚玉镯。”南華望着天花板,說道,“是鳳血石,通靈古玉。”
“是麽?”別看月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喜愛讀書的他自有見識,“既是通靈古玉,定有上古魂靈寄宿吧?”
“嗯。”南華不冷不熱的應了聲。
月河看了他一眼,道:“瞧你這表情,那寄宿的魂靈并非祥瑞,乃是禍端?”
“一半一半吧。”南華翻了個身,側躺着面朝月河,“馴服了便是祥瑞,反之便是禍端。”
月河想了想,說:“那為以防萬一,是否應該丢棄?到時是福是禍,也都跟咱們無關了。”
“別介吧。”南華似笑非笑道,“洞庭天池那麽大,裏面的珍寶那麽多,這鳳血石偏偏讓江暮雨拿到了,你就說這是不是緣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算将那玩意丢了,也難保它不轉了一圈再回來。到時它輾轉多人之手,品性難測,再想馴服就難了。”
月河:“你是說,順其自然?”
“嗯。”南華阖上眼簾,懶洋洋的說,“洗洗睡吧月河,再有倆時辰天就亮了。”
月河點頭,卻轉身端了香爐出來,往裏倒了七八種不同的香料。寥寥煙霧彌漫出,沁人心脾的味道仿佛能卷走身心的疲憊。
南華忙好奇的問道:“這是什麽?以前沒聞過。”
月河說:“你最近不總說渾身無力嗎,這是我調的香料,裏面放了有助安神養身的藥草。”
“哎呦。”南華喜出望外,一臉受寵若驚,“你對我真好。”
月河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給逗笑了。
南華激動的跳起身,移到香爐旁邊近距離聞了聞,又用蒲扇閃了閃,加快香料的燃燒,吸入更多的味道。神清氣爽之感湧上心頭,南華望着那香爐,不由得入了神,唇邊溢出一抹笑,悠然嘆道:“還是我家月河貼心啊,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南華回頭,看向月河,溫怡笑道:“你要是女子啊,我肯定娶你過門。”
月河瞥他一眼,将手裏的折扇砸過去:“口無遮攔,又胡說。”
南華哈哈一笑,伸手接住,“開個玩笑而已,別生氣啊。”
“你慢慢開玩笑吧,我去如廁,睡吧。”
南華悠哉打扇,目送着月河出門。他扇風的速度慢了下來,一點一點,漸漸停了。他面上歡愉的笑容褪了下來,一點一點,漸漸僵了。
只是個玩笑。
對啊。
玩笑。
你覺得這僅僅是個玩笑話,因為我在你的心目中就是那種不着四六,好沒正經的瘋癫樣。玩笑而已,你不會生氣,不會當真。而我……也可以肆無忌憚的随便說,随便開玩笑。
這樣也……
挺好。
呵,南華釋然一笑,他伸手招來香爐,摟着香爐直接躺被窩裏,也不怕把自己熏死。
次日春節,少婦一早起來領着小姑娘去街上買糖。母女二人瞧着老師傅畫糖人,一只蝴蝶畫的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小姑娘拿在手裏根本舍不得吃,一路跑一路揮舞着蝴蝶飛,興高采烈的朝身後少婦招手:“娘親快點,快一點啦,我要拿回去給仙君們看。”
“你慢點跑,注意別摔了。”少婦手裏捧着新鮮采購的堅果和蔬菜,新春街上人流如織,她加快腳步跟着小姑娘,生怕孩子被人群沖散。
少婦走得急,沒留神前面,伸長脖子去看女兒,冷不防跟迎面走來的男人相撞,花生瓜子撒了一地,蘿蔔土豆滾的到處都是。
少婦吃痛捂着腦門,溫良恭儉讓的先行賠禮道歉:“一不小心沖撞了公子,奴家給公子賠罪。”
退一步海闊天空,少婦雖然覺得這錯不完全是自己,但先道歉也沒什麽,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免去一場恩怨糾紛,何樂而不為。
少婦一廂情願的小事化了,但對方可不想忍一時風平浪靜。
男人撣了撣衣袍上沾到的土豆泥,一張臉高傲的仰着,下巴都快翹上天了,小眼睛一挖,雙手往後一背,一副皇帝老兒九五之尊的模樣:“下界的人就是沒規沒矩,上到修士下到平民,均是些爛泥扶不上牆的低等貨色。”
過往群衆特別喜歡看熱鬧,這邊出了事兒那邊就自動自覺的圍成一圈看戲了。少婦上下打量一番這個高她兩頭的男人,圓臉小眼睛,眉間一顆痣,傲氣沖天,全然是一副老天第一老子第二的模樣。
這種狂到沒邊的嚣張德行立即引發了衆怒,當場就有人跳出來打抱不平。
“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啊?撞了人家大姐也不知道道歉。”
“就是啊,人家大姐都說抱歉了,你還言語羞辱人家,這哪是君子所為?”
少婦蕙質蘭心,早就看出此人衣着不凡沒準也是個仙君。出來為她說話的都是歸來鎮的鄉民,人群中自然也有修士,但他們看了一眼這男的立馬夾尾巴跑了,所以這人絕對不好惹!
“娘親。”遠處的小姑娘兩眼通紅,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抹着眼淚,被找她母親麻煩的男人吓得直哭。
男人聽到聲音,朝小姑娘走了過去,居高臨下的看着她道:“丫頭,有一個看起來跟你差不多年紀大的男孩,你有見過嗎?”
小姑娘哆哆嗦嗦的搖頭。
男人看向地上散落的食物,又問:“你跟你母親兩個人生活?”
小姑娘白着臉點頭。
“買這麽多東西……家裏有客人?”
小姑娘不吭聲了,眼淚吧嗒吧嗒掉。
“呵。”男人輕笑一聲,幽冷的目光瞭望遠方蒼穹,“找到了。”
話落,男人就地化作一道犀利劍光,宛如流星閃電般一躍沖天,消失不見。
“孩子。”少婦忙跑過去抱住啼哭不止的女兒,唯恐那人下了什麽黑手。
“何清弦?”
突然響起的熟悉聲音讓少婦如釋重負,她回頭看去,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頓時平緩了:“是白仙君啊!”
少婦為女兒擦幹眼淚,見白珒一直望着那劍光消失的方向出神,不禁問道:“白仙君,你認識那人?”
白珒眼中流淌的冷冽之色看的少婦心底發毛:“何止是認識啊,簡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仙君?”少婦暗暗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問:“仙君跟他有仇嗎?那,要不要去報仇?”
“我師兄不讓。”白珒似是無意識的就回答了。
少婦有點納悶,這種時候不該說“我師父不讓”更有說服力嗎?
“主要是現在的我根本幹不過他啊。”白珒聳聳肩,實事求是,又說道,“我看他心急火燎的樣子準沒好事,廢話不多說,我得回家報信去。”
“诶?”少婦一下子不知該幹嘛了,只好拽着女兒緊跟着白珒跑。
“大哥哥,你确定你不吃?”
破廟的角落裏蜷縮着一個青年,他披頭散發,蓬頭丐面,一身破衣爛衫,靴子丢了一只,雙足上滿是翻山越嶺留下的血泡,血液幹涸,連着血肉和絲襪在一塊,稍微走動兩步,扯着皮肉鑽心的疼。他為了腳上不受罪,只好少走路,心如死灰的在這間破廟裏待上三天,不吃不喝,氣若游絲,早已半死不活。
他覺得自己會在這裏死去,無人發現,直到肉身腐爛剩下一具骸骨,到了晚上還會受到烏鴉和老鼠的啃食。
但是無所謂了,生與死,都無所謂了。他就是個被人抛棄,無處可歸的喪家之犬。
他沒想到如此落魄的自己,居然也有人管。
不是慈悲為懷的和尚,也不是心地善良的大娘,而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子。
誰家的?
他閉上眼睛,他不餓,不想吃,只想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如鴻毛。”那孩子突然笑了,笑的越發不像個孩子,“一,出去盡你所能,攪和的翻天覆地再死;二,像你這樣縮在荒無人煙且肮髒昏暗的角落裏慢慢等死。你選哪個?後者?真沒出息,這樣沒骨氣的貨色,還算什麽逍遙莊大弟子。”
“我已經不是逍遙莊大弟子了!”那人突然怒吼出聲,仿佛用光了他僅剩不多的力氣,瘦骨嶙峋,面黃衰弱,他的嘴唇發青發紫,幹澀的雙眼流出酸澀的淚水,“我已經被逐出師門了,我……我沒人要了。”
“哦。”孩子輕輕點頭,一點同情之色也沒有。
“別人阖家團圓共度除夕,可我呢?一個人絕望的待在這等死,我想念師父,我想念師弟,我爬出破廟朝外一看……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屬于我。”
小孩喃喃念叨:“誰讓你一年過不好,你就讓誰一世不安寧。”
“我是冤枉的,小鬼,我真的是無辜的。”莊引嗚咽痛哭,“為什麽師父不給我解釋的機會,為什麽……”
“因為你是替罪羊。”小孩語氣冰冷,沒有絲毫溫度,好似一桶雪水無情的潑在莊引頭頂。
莊引愣住了:“什,什麽……”
小孩伸出手,輕輕搭在莊引僵硬的肩膀上,指間冒出點點黑霧,逐漸凝聚成一縷魂火,魂火之下孕育出一條細長的小蛇,緩緩鑽入莊引的皮肉。
小孩将一屜肉包遞到莊引面前,露出純真明媚的笑容,稚嫩的聲音揮灑着天然與無邪:“大哥哥,你若不吃東西,真的會死哦。”
莊引怔怔的伸手去接,小孩面上燦爛的笑容驀地一凝。
與此同時,一道聲音從空中遠遠的飄來。
“小朋友,我身上的陰符是你偷偷種下的吧?”
“過年也不讓人消停?”李準起身,一邊将肉包丢給癡呆的莊引,一邊轉身看向緩步走進院子的何清弦。
“我是個急性子,有些事不解決,我這年就過不好。”何清弦一身長袍在勁風中胡亂翻飛,他雙目幽幽的盯着李準,唇角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我得請教閣下是何方神聖了,披着七歲稚子的外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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