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越來越遠 (1)
何清弦的真元兇猛霸道,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弄得血光四濺,否則不帶勁。李準退無可退,真元的威壓遍及四面八方,從上下左右将破廟裹得嚴嚴實實。若李準不能在一瞬間移步到破廟外,那便是毫無死角的任由何清弦宰割。
既然沒法躲, 那就硬上。
李準将護體真元擴散出去, 反手喚出龍戬,拉開弓弦, 一支真元凝結成的光劍出現在指縫間。射出, 正面迎上何清弦的紅纓槍。
“锵!”
真元相撞, 瞄準的紅纓槍槍頭有了偏差,爆棚的真元為矯正角度而迅速收攏,李準逮住機會移身撤出數丈遠,彎弓拉弦, 三道墨黑箭羽射出。
何清弦一擊不成, 十分懊惱。他一眼就能看出李準是什麽境界,此人修為不低,又是個稚嫩的孩子模樣,所料不錯便是奪舍而來的。那原身是誰呢?奪舍的代價是修為折損, 以李準現在的修為翻一倍, 那他必然是一個在修仙界數得上名號的大魔。
何清弦略微一想,腦中列出他所熟知的幾代魔修,一邊以紅纓槍橫掃那三支箭羽, 一邊朝李準報人名。
“公孫尋?”
李準幾步疾閃,避讓開何清弦鋒芒刺骨的真元,譏笑道:“何公子真遜。”
何清弦忍下胸腔裏快要燒着了的火氣:“甄姚敏?”
李準立下一道結界,裆下何清弦殺氣騰騰的紅纓槍:“真要命。”
何清弦免不得狐疑,當世足以呼風喚雨的大魔總共就那麽幾個,數得上名號的都被他挨個點名了,剩下幾個雖說算是大魔,但在他何清弦看來就是個屁,根本不值一提。若以上都不是,難道……
何清弦輕浮的目光爍然變得陰風索索,他握緊槍杆,僅輕輕一掃,一道真元破空而出,攜摧枯拉朽之力,所觸之物在瞬間分崩離析,直奔那小孩而去——
“李準。”何清弦篤定的叫道。
被點出大名的李準本能的一頓,行如流水的動作卡了殼,何清弦的真元呼嘯而至,他再想彎弓迎擊已來不及,只好原地落下雙道結界,同時寄出一道鎖靈符,緩解那真元的兇煞之力。
何清弦用力揮了下手,在李準身後的半空中立即出現成百上千的碎銀光點,宛如千百面鏡子,晃得人眼花缭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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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于抵擋身前煞氣的李準根本無暇顧及後方,何清弦仿佛看見了他期待許久鮮血淋漓的畫面,眼中透出難以掩飾的興奮之色。
突然,一道銀芒從空中直落而下,宛如一條靈蛇般盤卷在李準的腰上。忽然一起,拽着李準的身體急速飛走。
何清弦看清那散發寒芒流光的長鞭,足有百尺來長,華光爍爍,透着一股消魂剔魄的陰寒:“雪霁!?”
“破繩子”下手沒輕沒重,勒的李準腰骨生疼。從破廟的院子被拖着一路飛出,寒風在耳邊嗖嗖亂刮,這種受制于人的捆綁李準簡直不能忍,立馬就要掙脫,而雪霁也沒有刻意攔阻,随着距離的縮短,雪霁也縮回了它原有的長度。
李準落定屋檐,腳踩瓦片,冷聲道:“南掌門何時會助人為樂了?”
“少來。”南華白他一眼,将雪霁收回,“我那倆徒弟在逍遙莊承蒙先生照顧,還你人情而已。”
李準哼了哼:“我想也是。”
落目看向跟在南華身後的白珒和江暮雨,略帶失望的面色明顯就是在說:好可惜,我相中的新容器怎麽沒來?
“南華!”遠處,何清弦禦風接踵而至,他雙足輕盈的落于槐樹的一根枯枝上,俯視衆人,滿是唯我獨尊的氣場,“我沒看錯吧,你居然出手救一個魔修?”
“這位道友……”南華上下斜了何清弦兩眼,不鹹不淡的明知故問,“姓甚名誰,面生得很。”
“焚幽谷左護法何清弦。”何清弦被藐視,反倒心平氣和。在他看來,下界這群孤陋寡聞見識短淺之人不認識真龍天子的他,也是很正常的。
“哦,護法啊。”南華撓撓頭,“有事嗎?”
“你別避重就輕,轉移話題。”何清弦冷聲道,“我知道李準跟扶瑤淵源頗深,但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不用本護法多說吧?聽聞去年楊村與柳村被屠殺,無一活口,是也不是?”
南華然然一笑:“喲,道友身在萬仙神域,卻對我們“下界”的事這麽清楚呢?”
“兩百來口死在李準手裏,南掌門別告訴我你要庇護他。”何清弦微微眯眼,透出暗夜獵鷹的鋒芒,“扶瑤要跟魔修同流合污了?”
南華嘆了口氣:“焚幽谷的人都這麽想當然嗎?”
“你的師父溫洛當年不忍殺他,如今的你又阻攔本護法斬妖除魔。開山建派已有千年的扶瑤仙宗,姑息養奸,道貌岸然,還不如一個小小的逍遙莊。我看你南華真應該跟佟爾多學學,看他是怎麽對待自己大徒弟的。”
白珒聽了這話差點沒笑噴。
所謂臭味相投,蛇鼠一窩,何清弦跟佟爾就是一路人,合拍的不行。
“我說何道友,你這麽一廂情願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南華神态自若,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涼快敲着自己腦瓜瓢,“你說你不在焚幽谷好好待着,總管人家閑事幹什麽?你在這兒正義凜然的要鏟除魔頭,人家師父不要面子的?”
何清弦神色一凝,雖然距離很遠,但他敏感的神經依舊能感覺到遠方快速沖來的強烈氣息,他眯着眼睛感受到了片刻,半是疑問半是肯定的說道:“空炤門閑着沒事幹,也跑來湊熱鬧?”
南華:“你攆着人家徒弟打,再不吭一聲,多丢份兒啊。”
“放棄徒弟而不顧,那不是空炤門一貫的作風麽。”何清弦對此嗤之以鼻,雖然他自己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要殺李準報一箭之仇的想法看來不能要了,和南華過招雖然不至于輸,但着實要費上一番工夫,再加上那把特別要命的靈武雪霁,挨上一鞭子可是非常疼的,何清弦可不想吃苦受罪。等葉展秋一到,她跟南華合起手來,自己孤掌難鳴肯定吃虧,不劃算!
何清弦想了想,明智的決定撤退,反正他也傷了李準一二,不算徒勞無功。
何清弦有意離開,開口說道:“既然空炤門想親自懲戒魔頭,那本人……”
不料南華看出他的意圖,卻說:“你可別想着走。”
何清弦目光一閃,“有何見教?”
“在逍遙莊,我門下兩個徒兒受到護法大人的“照顧”,我這個當師父的總該謝謝你,不能讓你這麽簡簡單單的就走啊。”南華語氣很輕,凝望着何清弦的眼神隐隐泛着刀光劍影,“欺負徒弟也得看看師父,閣下是沒把我南華放在眼裏。機會難得,還請焚幽谷的護法讨教兩招。”
南華是平時吊兒郎當,沒個正行。關鍵時刻特別有師父的樣子,重新回味師父的關愛,白珒有點小感動。
無意間回頭一看,李準那厮居然跑了。
白珒:“師父。”
“快走快走。”南華刷刷刷加快扇風的動作,引起周遭旋風大起,飛沙走石,“跑遠點,免得誤傷。對了,跟李準該說的就說吧,沒事兒。”
江暮雨得到指令,禦風朝李準離去的方向追擊,白珒緊跟其後,他遠遠地飛走,背後随之傳來四溢的金光,旋風卷襲烏雲,黑壓壓的籠罩那一方天地。
李準确實受了暗傷,禦風的速度明顯降低了,他坐落在野外樹林間,江暮雨随後趕至。
“楊村後半場?”李準雖臉色漸白,但絲毫不見狼狽,他無畏的笑道,“雖然我剛和何清弦交過手,但對付你們兩個可不在話下。”
李準勾起弓弦,一支碧綠的真元箭羽自動顯現:“試試?”
李準的火氣似乎不小,說完這話就松了手,箭羽裹着一道流光朝江暮雨射出。江暮雨站在原地一動未動,箭羽擦着他的頭發而過,卷起的風吹動江暮雨鬓間的一縷烏發,只聽“啊”的一聲慘叫,在江暮雨數丈之外一個修士中箭倒地。
李準看着江暮雨的眼神充滿驚奇:“喲,你竟然不怕。”
江暮雨回頭看那倒地鬼哭狼嚎的修士,瞧衣着打扮便知是空炤門的:“對自己同門也下得去手?”
“我早五百年前就被逐出師門了。”李準語氣輕松,無視從空中陸續落下的七八個空炤門弟子,“誰擋我路,我就殺誰。”
空炤門弟子将李準團團圍住,為首的人持劍喊道:“李準,你弑殺成狂,罪無可恕!”
又一個弟子說:“事到如今,你還不知悔改嗎?”
随後從空中落地的白珒聽了這話,差點沒平地摔個跟頭。
這種話有意義嗎?
怕是李準早五百年前就聽膩了吧!
身為一代大魔,若憑人三兩句話就坐地成佛了,那他鬼道至尊早扶老奶奶過馬路去了!
為首的弟子還算有點頭腦,沒有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往上沖,先朝江暮雨和白珒行了個平輩禮,随後問道:“二位道友,幸會。我們是空炤門的,處理些家事,奉勸二位別插手。”
“随意。”江暮雨進前一步,“但在這之前,容在下同他說句話。”
“還是別了。”那人謹慎起見,拒絕說,“道友別看他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其實他是五百年前霍亂一時的魔修,乃是我空炤門棄徒。我勸道友還是離遠些好,免得受無須之禍。”
白珒道:“一句話的事兒,能耽誤你多少工夫?”
“好啊。”那人點頭,大方的比劃了個請的手勢,“就這麽說吧。”
李準看向白珒:“你想說什麽?”
白珒沒理他,跟空炤門領頭人說:“這些話得跟他單獨講,拜托諸位有點眼色。”
白珒也比劃了個手勢,“請回避。”
“抱歉,恕難從命。要麽你們光明正大的說,要麽就請二位離開。”
白珒:“道友懷疑我們耍花樣?”
空炤門的人道:“謹小慎微,方能成事。我派長老馬上就到,二位是走是留?”
白珒正要回話,李準果斷臨陣倒戈,想也不想就跟自家門派同仇敵忾:“什麽事兒非得偷偷摸摸的?要說快說,我沒空聽你下回分解。”
白珒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
七歲小孩:“……”
江暮雨望去午時天空,日頭正毒,但在北境無論多烈的陽光普照下來,氣溫依舊是低的,更何況此時尚在寒冬正月,一呼一吸可見濃郁白霧。江暮雨天生體涼,別人凍得臉紅耳朵紫,他卻能保持面色紅潤,皮膚白皙,置身冰天雪地而不色變。只見他轉身走遠兩步,随口一回道:“諸位請便。”
白珒懂他的心思,補充道:“請吧,記得留一口氣給我們——哦,這話對你們說沒用,應該對葉展秋說。”
白珒這話音剛落,地面的積雪就被一股真元沖擊的四散紛飛,數道箭齊發,鋪天蓋地的成了一片璀璨耀目的箭雨,那些空炤門弟子還不及表演便下場了。
其實白珒對空炤門的做法有些不屑的。
五百年前在李準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們不出手,急着逐出師門撇清關系,斬妖除魔的事兒甩給溫洛去管。
五百年後,李準費勁巴力的出來了,奪舍在一個毫無半點修為的普通小孩身上。空炤門那幫人又來勁了,打着除魔衛道的口號跑出來以證空炤門威嚴。
白珒真不知道說什麽好。
人無完人,必有私心。仙門正宗也并非多麽出聖入神,要說藏污納垢可能有點過了,但是,門派弟子那麽多,誰人能說各個都宅心仁厚,各個都完美無缺?又有哪個仙門是清風高節,雪操冰心呢?
空炤門有李準,焚幽谷有何清弦,逍遙莊有佟爾,扶瑤仙宗……
有鳳言,還有一個誅仙聖君。
空中光華爍爍,是空炤門的長老葉展秋到了。
幾百年未見的師徒一見面就打,水蓉姍姍來遲,見李準和葉展秋你來我往鬥得激烈,她也不便插手,無意間回頭一瞧,倒是看見了意料之外的兩個人。
“江道友,白道友。”水蓉熱情的招呼過去,一雙漂亮的秋水眸泛着叫人無從抵擋的風情萬種,“逍遙莊一別,不想這麽快就又見面了。”
水蓉的原身是狐貍,妖嬈妩媚是從骨子裏天然就流露出的。她無論冬夏都穿着一身毛毛,棕紅色的錦絨織裙委地,陽光下一晃,根根晶瑩透亮。
狐貍精婀娜多姿,妍姿妖豔,水蓉明眸善睐,聲音千嬌百媚,往那一站就足夠讓天下英豪垂涎三尺的了。偏偏站在她面前的是對她絲毫無感的白珒,以及一個清心寡欲不近美色因為他自己就是美色的江暮雨。
“前輩也是來清理門戶的?”白珒往後退了兩步,險險避開遠處被葉展秋擋開的箭羽。
“李準早就不是空炤門的弟子了,不能說清理門戶。”水蓉勾唇微笑,自帶含情脈脈的聖光,“李準為脫離困龍鎖封印,大肆屠殺楊村和柳村村民,手段殘忍毫無半點憐憫之心,除魔衛道人人有責,我和師叔總不能作壁上觀。”
江暮雨看見李準發動了畫中仙,說道:“師徒一場,葉長老下得去手?”
白珒無聊接話:“要不要再封印一回?”
包羅萬象的畫卷被一道雪亮的劍光從中間切開,切口處迅速自燃,兩塊畫卷在頃刻間化為飛灰。葉展秋強烈的真元連同李準自己的魔氣一并反彈,畫中仙被破獲,強烈的反噬撞在李準體內,他吐出一口鮮血,臉上毫無人色,卻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故意挑釁道:“百年不見,葉展秋你還不算人老珠黃。不過對比當年可差得遠了,徐娘半老,風韻卻不存。”
“你不也一樣。”葉展秋深知李準已是強弩之末,便也不急着斬殺,說道,“當年的你不也是風光無極,上天入地,颠乾倒坤。現如今,龍困淺灘魚蝦戲,藏在這個小小的七歲幼童的身體裏,不好受吧?”
“好漢不提當年勇。”李準深喘口氣,他自知無力反抗,幹脆收回龍戬,“龍終究是龍,再困也是龍,魚只能是魚,再怎麽拼搏也只能是魚。”
葉展秋道:“你覺得自己還能東山再起?”
李準只是一笑,沒說話。
葉展秋攥緊雙拳,眼帶厲色:“走到如今這個地步,都是你作繭自縛,咎由自取。若你不一心追逐名利地位,若你不渴望強大力量,便不會生心魔,更不會入鬼道。”
“呵呵,是麽?”李準不以為然,陰笑着看向葉展秋,“我追求強大力量,貪圖名利地位,難道師父你就不渴望這些嗎?如果你不再是空炤門的長老呢,如果你跟逍遙莊的莊引一樣被驅逐了呢?如果你的修為被廢,連剛剛築基的小修士都打不過呢?少站着說話不腰疼了,你出去看看,誰不貪圖名利,誰不渴望力量!世人皆有欲望,人心不足蛇吞象,何必道貌岸然?”
“可你殺人成狂,嗜血成性。你的心中滿是殺戮,你的魂靈早已墜入黑暗,你只為自己的私心而犯下萬千罪孽,害人害己,永墜閻羅。”葉展秋閉了閉眼,持重的面容終是露出了罕見的疲色與悲涼,“或許,我當年放你下山歷練就是個錯誤。若你沒有涉世,便不會遇上溫洛,更不會被大千世界喚醒你的獸性。”
“錯了。”李準低聲道,“你當年收我為徒就是個錯誤。”
葉展秋輕咬朱唇,終是沒有再回話,她轉身背對着李準,遙望烏雲遮空,要下雪了。
“二位小友是跟他有話要說嗎?”葉展秋看着江暮雨和白珒,說道,“二位請便。”
葉展秋非常有眼色的叫上水蓉走遠了些。
白珒走至李準身前,不禁說道:“世人誰不追名逐利,你那番言論倒叫我無話可說了。”
“是麽?”李準似笑非笑道,“你若早生五百年,沒準咱倆能成為盟友。”
白珒皮笑肉不笑:“別了。”
李準往後退兩步,有氣無力的靠上樹幹,“也對,像你這種小娃娃,殘暴不仁的魔修一事對你來說太恐怖了。”
白珒:呵呵。
李準順勢坐了下去,懶洋洋的說,“行了,有話快說,別耽誤葉大長老斬魔除邪。”
江暮雨低聲問:“你還有力氣發動畫中仙嗎?”
李準擡眼:“幹嘛?”
“在你的畫中仙裏另有乾坤,有一個人在等你。”
“哦。”李準顯得沒精打采,“南華呢,他好像欠我一句話。”
江暮雨直截了當說:“溫洛在你的畫境裏。”
李準百無聊賴的臉色終于有了異樣的震動:“你說誰?”
“上次被你關進畫中仙,我看見了師祖。”江暮雨說,“你只要再啓動畫中仙,便可自己進去一探究竟。”
“我的畫中仙另藏有畫境,還是我不知道的畫境?”李準露出了懷疑的表情,江暮雨也沒有再解釋,只說道,“你若不信,就算了。”
李準真的不信,但他既然知道了就絕不可能無動于衷。他沉吟片刻,露出一抹笑,說道:“行啊,不過我的靈海千瘡百孔,真元供不上來,你得幫我一下,至少要在畫境中給我引引路。”
白珒立即出言反對:“自己的畫境自己慢慢看吧,我師兄……”
“你們也必定好奇為何溫洛會出現在我的畫境中,與其胡亂猜測,不如與我一道進去溜達溜達。”李準截斷了白珒的話,還完美的說出了二人心中所想,“你若擔心我耍花樣,可以留在外面看守,既防備我,也防備葉展秋和水蓉。畢竟溫洛如果真的在我畫境中,被外人知道了也不好解釋。”
“你倒挺貼心。”白珒目光冰冷,說道,“就你現在的狀态,我都能殺了你。你可別想在畫境中對我師兄動手動腳!”
“放心。”李準笑呵呵的揮手道,“江暮雨雖好,但不對我胃口,我就算想奪舍也沒那力氣了。”
“你在外面等着。”江暮雨沉聲對白珒說,後者點頭稱是。
李準重新啓動畫中仙,江暮雨在旁助真元枯竭的李準一臂之力,待到畫中仙展開,李準僅僅将自己和江暮雨的神識魂靈吸進去。眼前一黑,再亮起之時,已是李準幻化出的畫境了。
脫離肉身的魂靈可不再是七歲小孩的模樣,江暮雨見識到了身為一代魔修的李準真容——是個模樣相當俊俏的青年。
江暮雨帶領李準一路穿過市集,在城鎮口的位置對他道:“穿過這道結界便是。”
李準原本惴惴不安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他半信半疑的穿過結界,景致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入眼的是鳥語花香的世外桃源,一片青山綠水,撫柳斷橋,他難以置信在自己的畫境中竟然另有畫境,而且這個畫境不屬于他!
是誰創造的?
李準加快腳步随着江暮雨走至湖畔。遠遠地,一艘小船游了過來。
船上一如既往的站着一個身量修長的男人,頭發黑白相間,面容卻俊朗非凡。那人始終瞭望遠方,對周遭一切充耳不聞,手中提着一盞長明燈,燈火燭苗忽高忽低。
江暮雨就站在湖畔,沒有再靠近。他側目看向李準,卻見他神色癡呆,好像完全愣住了,腳下卻不由自主的往前走着,以至半個身子都沒入了湖水。
小船越靠越近,李準提氣飛了上去,他衣衫全濕,每一步走在甲板上都留下一片片水漬。他怔怔的看着那個男人,顫抖的手伸了出去。
“溫洛,是你嗎?”
李準問着,冰涼的手指觸碰到了男人沒有絲毫溫度的臉龐。
江暮雨愣了下,李準居然碰到了溫洛的身體!
還記得他跟白珒那次,白珒貿然伸手出碰,卻被溫洛的真元狠狠彈開,險些誤傷。
江暮雨曾經聽師父講起過。
長明之術,需要施術者活生生撕裂一部分神識出來,再割碎自己的少部分魂靈注入進去,最後耗盡體內絕大部分的真元以助長明燈芯燃燒。被長明燈鎖住的殘識早已下了禁制,只有遇見自己要見、要等的人才不會攻擊,換句話來說,只有那個要見要等的人出現,才能喚醒這個苦苦等待的幹涸殘識。
李準這一觸,真元沒有攻擊。
李準這一碰,溫洛“醒了”。
他無神的目光泛起溢彩,凝望着李準的雙瞳流淌過歲月沉澱罕見的柔色,他只淡淡說出三個字:“你來了?”
李準問:“你一直在等我?”
溫洛點頭。
李準自笑道:“我……去了趟逍遙莊,拿到流續丹了。”
溫洛只是嗯了一聲。
“我知道有關流續丹的傳言是假的,但我還是……抱着一點希望。”李準說,“我曾笑世人居然傻了吧唧的去相信胡編亂造的流續丹,卻不想到最後,連我自己也跟個白癡一樣去信。連還魂淚都救不了魂飛魄散的人,更何況一個虛無缥缈的流續丹。”
溫洛垂下眼簾:“李準,你這是何苦……”
李準慘笑一聲,卻是話鋒一轉:“你早就知道我會沖破困龍鎖而逃?”
溫洛:“遲早的事。”
“那你怎麽不多活兩年?”李準注視着他,臉上浮現苛責而又悲涼的笑,“活着,再将我封印一次。你可是危難關頭挺身而出的俠士,是拯救萬民于水火的英雄。怎麽關鍵時刻,丢下那幫可憐人不管了?”
溫洛沒再說話,長明燭火跳躍翻飛,四溢的火苗落在甲板上,化為一粒粒塵埃。
李準看向那盞長明燈,燈芯燃盡,長明燈枯,殘識無處安身,永墜修羅地獄。
“長明術,割靈脈斷元魂之苦。”李準冷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凄涼,“溫掌門,你怕不是個傻的吧?”
溫洛閉上眼睛,釋然笑道:“世人皆醒,我獨醉。”
李準的心好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般疼的血如泉湧,他上前一步将溫洛湧入懷中,仿佛抱住了他身處黑暗中那五百年,每次午夜夢回唯一的光芒。
世人皆醒,我獨醉。
呵,如果可以,真想永遠一醉不起。
驀然回首,遙望當年,除了從指縫間流走的光陰,還剩下什麽?
他并非一味的貪戀名譽權貴,并非只渴望萬人莫敵的力量。
他只是覺得……空炤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弟子,配不上扶瑤仙宗第十七代掌門罷了。
他只是……想配得上溫洛。
卻不料,一步成魔,步步遠走,恍然回神之際,他已離溫洛越來越遠了。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如畫的山水在眼前越發模糊了,如醉的雙人漸漸飄離了遠方。
視野從朦胧變成漆黑,一股無形的力量頂着江暮雨的脊背,似是要将他推向無知的領域。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在他耳邊清楚的響起:“主人死後,靈武會流亡到世間的任何一個角落。與其到時候被別人撿走,不如你近水樓臺先得月。”
江暮雨怔鄂:“李準?”
他沒有再聽見李準的聲音,只感覺到一股灼熱從後心猛地沖入魂靈,力道之強,險些将魂靈撞出裂縫。
這時,李準那十分欠扁的語氣再度傳來:“起個名吧少年。”
江暮雨想開口質問些什麽,李準搶在他前頭說道:“慎言慎言,你可別繼白珒的“落花流水”之後,再取個屁滾尿流。”
江暮雨:“……”
江暮雨沒有深想,只是腦中靈光一現,想到“晚霁起長虹”這句詩,便敷衍着說道:“長虹。”
前龍戬新認主,釋放出的強烈真元刺的江暮雨魂靈隐隐作痛,他果然比較适應治療系的靈武,這種兇戾富有野性的攻擊系靈武,特別皮。
“臨走之前提醒你一句。”李準又說,“你是個好師兄,面上雖冷,心底卻熱。但是,你的熱心也要收斂一點,至少在不該用的人身上別用。比如……”
江暮雨感覺李準好像湊近了他的耳畔,那聲音特別近,也特別輕:“鳳言。”
江暮雨驚訝道:“你什麽意思?”
李準卻并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的說道:“還有啊,白珒那小娃娃心裏充滿愧疚與悔恨。你要問我為什麽,那我也不知道。當初在楊村用分靈只探出你們一點點的情緒,行了,就這些,你好自為之吧。”
江暮雨想叫住他,背後那股推他的力量卻驀然增大,瞬間将他沖出了畫境。
魂靈和神識歸于肉身,帶着那意外獲得的靈武一起,江暮雨感覺到一陣頭暈耳鳴,以至于身旁白珒叫了他好多聲,他都沒聽見。
“師兄,你沒事吧?李準好像死了。”白珒緊張的晃了晃江暮雨。
江暮雨忙回頭看向李準,那七歲孩子的身體已經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跳。
“小友,這是怎麽回事?”聞風走來的葉展秋問道。
水蓉忙走過去試了試李準的心脈,朝葉展秋搖搖頭:“師叔,他死了。”
“嗯。”葉展秋只應了一聲,她年歲已高,自有臨危不亂處事不驚的城府。看着昔年愛徒終于死亡的一幕,她無波無瀾的眼眸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過了很久,葉展秋才問:“他有沒有什麽遺言?”
遺言自然是有,但跟她無關。江暮雨便起身說道:“沒有。”
葉展秋不再問了,只叫水蓉去挖了個坑好好安葬楊村村長的兒子。
“師兄。”白珒和江暮雨站在稍遠的地方,看水蓉手法利落的就地取木材為李準制作了口棺材,問說,“李準有跟師祖打起來嗎?”
“并未。”江暮雨看向白珒,好像在征求解釋一般,“他們抱在一起了。”
“哦,他們抱在一起……什麽什麽?”白珒腦子一僵,大吃一驚,“抱抱抱抱在一起了!?”
“嗯。”江暮雨清冷的眸光望向飄落小雪的天空,“李準哭了,師祖笑了。”
“然後呢?”白珒總覺得自己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沒有然後。”江暮雨說,“師祖在等的人就是李準,他不惜施展禁術,受割靈脈斷元魂之苦,只為等待與摯友重逢。”
“摯友”兩個字劈頭蓋臉糊了白珒一臉!
這種事情,怕是只有同道中人才能感同身受吧?
冰清玉潔無思無慮不近女色坐懷不亂恬淡無欲兩袖清風的大師兄,你太天真了!
不過也難怪,連男女之間陰陽交合的魚水之歡他都不曾接觸,更別說這種同性之間有違天道倫常的禁斷之愛。他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把那真摯的愛情當成純潔的友誼,也是可愛到沒誰了的地步。
白珒這邊心花怒放想入非非,江暮雨那邊一刀将他滿園春色切了個稀巴爛:“你因何愧疚,為何悔恨?”
漫天碎花變成一顆顆小石子,噼裏啪啦往白珒頭上砸,砸的他滿頭大包。他當即把屍骨未寒的李準揪出來臭罵一頓,窺探人隐私簡直不能忍!
——前世以此為樂的誅仙聖君兇神惡煞的想着。
看江暮雨神色認真,完全沒有放過這個問題不追究的打算,白珒把一腦子漿糊翻過來倒過去,再次找了個最爛,且特別沒有說服力的借口:“李準被困龍鎖鎖了五百年,分靈早就生鏽了,所以不準了,他胡說八道的。”
江暮雨冷冷道:“敷衍我?”
“沒有沒有。”白珒一聽江暮雨這三個字就有些不忍,雖然江暮雨沒有露出絲毫落寞的表情,但架不住他喜歡腦補,想來想去,生怕江暮雨因此傷心難過似的,稀裏糊塗的就說了,“以前做了很多對不起師兄的事兒,我這不是……怪後悔的嘛。”
江暮雨心中微緊,原本灼人的視線瞬間暗淡了下來:“芝麻小事,你還耿耿于懷?”
“對師兄來說是芝麻小事,對我來說可是西瓜大事。”白珒繞到江暮雨正面,與他四目相視,“師兄,我以前不懂事,總是辜負你的真心,老是跟你作對。師兄,我再也不會了,你……你別讨厭我,行嗎?”
江暮雨不禁被白珒鄭重其事的模樣驚到,被白珒後悔莫及的話語震到。他越來越百思不得其解了,怎麽一夜之間,這見着他就炸毛亂咬的小狼狗,一下子就變成了貼心可人盡情讨好獻媚的小奶貓了呢?
江暮雨的心有點亂,他發現自己受不得別人這樣,忙移開視線,有些倉促的說道:“我何時讨厭過你。”
這句話如一把鐵錘,重重的砸在白珒的心上。
是啊,江暮雨從來沒有讨厭過他。
可惜,前世的他不知道,哪怕到死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
江暮雨有些惶恐,有些無措,他遮掩的很好,在外人看來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面容。他走遠幾步,逃也似的遠離那個讓他患得患失的人。
他不否認,自己是個冷漠的人。他可以對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置之不理,涼薄,忽視。
可是他,也能對自己有恩惠之人赴湯蹈火。
他的心很軟,只要先撬開他堅硬的外殼就可以觸摸到,其實不如外表那般冷硬。
凡是對他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恩惠,他都會記在心裏,深受感動。這種性格曾經被李準點名批評過,滴水之恩,浩海相報,自己會吃虧的。
若說單純,不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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