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這一覺,鄧澤一睡了很久很久。
在夢裏,他從自己的身體脫離出來,變成了一縷虛魂。順着風,他飛過了許多地方,也看見了許多。
他看見,在那個快要冷死人的冬天,他一衣衫褴褛地縮在茅草堆裏差點餓死,一個粉衣羅裙的女孩救了他。女孩笑顏如花,嘴角的梨渦淺淺,她笑着對他說:“小乞丐,你要和我回家嗎?”
他看見,在那個桃花飛舞的春日,他就這麽藏在那顆蔥茏的桃花樹上往下瞧,女孩就在樹下一板一眼地練劍。粉色花瓣打着輕快的旋兒落在女孩的裙擺上,美得就像下凡的仙子。
他看見,在那個黃沙漫天的夏末,他揮汗如雨,手起刀落地斬殺敵方元帥。戰場上馬革裹屍,血流成河,但是他卻倏然笑了,笑得心滿意足。
他看見,在那個秋風蕭瑟的秋季……不,這些他真的不想看見。然而那耳邊的唢吶,人群的歡呼卻聲聲逼人入耳,由不得他不知道,原來,那人……今天出嫁了啊。
像一個局外人一樣,鄧澤一飄在半空中就這麽看着下面的男人由痛苦到癫狂,他的心,好像也跟着痛了一痛。
莫名地摸着自己透明的胸口一陣發愣,突然,眼前的場景一變,他飛過高高的宮牆,又到了宮裏。
他奉顧老将軍的命喬裝進了宮,他恭敬地低着頭,和其他奴才們一起喚她娘娘。在他眼下的那一方小小天地中,記憶中的那個人早已變了個樣兒。
小時候那個軟軟糯糯的小女孩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人。她脫掉了那身粉色的襦裙,丢掉了那把長劍,反而穿上了貴妃娘娘的華麗宮裝,戴上了那沉重的滿頭珠翠。
彼時,人人都恭敬地喚她一聲,貴妃娘娘。
她殺伐果斷,她陰險狡詐,她蛇蠍心腸,人人都說她是禍國殃民的妖妃,
可是,只有陪在她身邊很多年的他知道,娘娘殺人的時候手會抖,娘娘吃藥的時候會皺眉,娘娘早上起早了會賴床使小脾氣,娘娘吃到好吃的會眯着眼笑得一臉滿足……
他們眼中的娘娘,并不是一個真實的她,而她的所有,只有他知道。
他是小凳子,娘娘最忠心的奴才,忠心到,可以陪着娘娘一起死。
地府裏那麽多的魑魅魍魉,娘娘最怕鬼了,要是那些鬼欺負她可怎麽辦,唉,真是一個不省心的人兒,還是讓他就這麽陪着她去吧。到了那黑漆漆的地方,好歹也能給娘娘做個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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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再看了娘娘一眼,鄧澤一拿出懷中的刀子刺了過去。鋒利的刀子穿透薄薄的一層皮肉刺進心髒,胸口一陣悶痛,鄧澤一眼前一道白光閃過,眼前卻又變了一個樣子。
纖細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兩下,那雙黑色的眼睛才總算是完全睜開了。
入目全是一片白色,白色的屋頂,白色的牆壁,還有白色的被子……
鄧澤一看向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眼裏露出一絲迷茫。頭上像是被什麽包着,隐隐作痛,下意識地,他就想要用手去摸。
然而,他的手還沒從被子裏擡起來,身上就撲過來一個女人。
“鄧澤一,你終于醒了……”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鄧澤一要推開這女人的手狠狠一頓。等洛伊人那張臉完全暴露在他面前時,那一瞬間,他的瞳孔微微長大,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像什麽炸開了一樣,來自滄月國的記憶和現代的記憶在他眼前輪番出現,腦子裏像是有兩股繩子在拼命地翻絞,幾乎都要把他的腦袋給擠炸了。終于,那繩子像被崩到極致,砰地一聲巨響,那兩股繩子斷裂開來,碎片崩得滿地都是,最後消弭了幹淨。
頭上突然又細細密密的疼起來,鄧澤一身子晃了晃,差點有些坐不住。四周的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此時此刻,他的眼裏心裏都只剩下了眼前這個女人。
其實,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先來到了這個世界。只是很可惜,他等呀等,還是沒有等來娘娘。直到幾年前的一場車禍,他雖然幸運地活了下來,卻總是覺得忘記了什麽,身體也有了那個難以啓齒的怪病。
幸好,原來她一直就在他身邊,他終究還是等到了。
幹澀的嘴唇微微蠕動,鄧澤一想叫一聲他的娘娘,告訴她他是她的小凳子。奈何昏迷了太久,任他用盡了力氣,也只喊出來幾個單薄的音節。感覺到背上濕濕的,女孩肩膀一聳一聳地在他的懷裏小聲地哭着,鄧澤一的心裏就不禁刺了一下,沉默了好一會兒,只好笨拙地用那只還紮着針管的手去給她細細地擦眼淚。
“不哭……不哭……”
男人指節幹淨,卻帶着一種病态的白,暗色的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下清晰可見。他的動作極為小心翼翼,像哄小孩子一樣,用柔軟的指腹細細地為女孩擦去眼角的淚珠。
看見兩人這麽溫馨的一幕,吳傑超眼裏也泛了紅,默默地退出病房為他們關好門。
兩人就着這個姿勢相擁着,漸漸的,懷中的哭聲變得越來越小。過了好一會兒,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從他懷中鑽出來,就這麽紅着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鄧澤一同樣也在看着她,他的目光裏帶着點迷戀,更帶着點貪婪。這是第一次,他得有機會這麽堂堂正正地看着他的娘娘。
她變美了,也變得愛笑了。看來,她在這裏過得還不錯。上天啊,如果這是夢的話,請讓這個夢再長一點,再一點點就好。
看着看着,鄧澤一唇邊就露出個笑來。可是這個微笑才維持了幾秒,剛剛還是個小哭包的娘娘一下子就變了個臉。
“鄧澤一你這個人怎麽這樣,當時為什麽要放手,為什麽……”
洛伊人柳眉倒豎,一雙鳳眼瞪得溜圓,小拳頭如紛紛的雨點落在他的胸膛上。但是她雙手擡得高高的,落下的時候那拳頭卻如羽毛一般輕輕落下,鄧澤一一點兒也不疼。他就這麽笑着看着她的娘娘,直到她終于打累了撲到他懷裏。
把娘娘的兩只手抓起放到胸口,鄧澤一眸光幽深,讓人看不真切那眼裏到底含着什麽東西,過了許久,久到仿佛過了好幾個世紀般,鄧澤一才緩緩說道:“小凳子死不足惜,只要……娘娘活着便好。”
洛伊人眨了眨眼,倏爾,眼前這個穿着病號服的男人好像和記憶中那個老是低着頭的小太監重合在一起。
“你……是小凳子?”洛伊人聲音微顫。
鄧澤一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娘娘,似是看不夠般,他說:“娘娘,我是小凳子,也是鄧澤一。”
鄧澤一是小凳子!
這個信息如一記重錘捶在她的心中,讓她一貫飛速運轉的腦袋一下子就卡了殼。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一切就能說得通了,怪不得第一次見到鄧澤一,她就覺得兩個人非常像。
只是,當洛伊人的目光觸到鄧澤一的眼睛時,裏面含着的東西卻一下子讓她說不出話來了。
縱使以前她不懂什麽是情愛,但現在她是懂的。這人看着她的眼神分明是一個正常男人看着愛人的眼神。不同于以前的鄧澤一,他的目光更深沉,似乎藏着許多心事。
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他,是愛着她的。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念頭突然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頓時就把她打了個措手不及。在她的心裏,小凳子只是一個有些忠心的奴才,他怎麽會喜歡她呢?不可能的,他只是個太監……
洛伊人搜刮着腦子裏的所有記憶試圖去證明這個想法是錯的,然而越是往記憶裏深挖,往日裏隐藏在記憶深處的那些東西一翻出來,卻一下子就讓她沒了話說。她一直相信,這世上就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如果他不是愛着她的,她無法用任何理由去解釋他對她的好。
他,确實是愛着她的。
無論她相不相信,這個男人的行動證明了一切。只是,他現在又為什麽跟着她來到了這呢?他不是已經被她派去江南了嗎?
微微退後一步坐在病房裏的另一張床沿上,洛伊人開始以一種全新的目光看着眼前這個她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問:“本宮不是已經命你去江南辦事了嗎?為何你還要來此處尋我?”
鄧澤一看着她,臉上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地府魑魅橫行,還是讓奴才為您照拂一二才好。”
許是昏迷了許久,他的臉微微泛着白。聽着他的話,洛伊人微怔,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對她的感情已經如此之深了。
照拂一二……這話說得輕飄飄的,但這世上,又有誰甘願為了另外一個人舍棄自己的生命呢?
但現在,就有個男人和她說,他可以。
切,真是個傻子,閻王那裏那麽多小鬼,他一個人照拂得過來嗎?只是,此時此刻,洛伊人硬是被這股傻氣給感動到了。
只是,細看他那側臉,卻又似曾相識,便又讓她想起那一日的另一番事來。要是她沒有記錯的話,小凳子原來就姓鄧,而她曾經就聽人喚那人為鄧将軍……
就這樣坐在床沿上靜靜地看了他許久,洛伊人嘴巴張張合合,最後還是問出了那個滞塞在心中很久的問題:“本宮且問你,你可識得鄧将軍?”
鄧澤一的身體微不可查地一震,平淡無波的聲音緩緩答道:“識得。”
“那你和他有何關系,為何你長得和他如此相像?”眼裏含着急切,洛伊人的聲音有些微的顫抖。
鄧澤一有些疑惑,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問起他原來的身份,但是他最後還是把他就是鄧将軍的事情說了。從奉命入宮,到宮內那三年,鄧澤一都一一說給洛伊人聽。
病房裏安靜地吓人,只有鄧澤一平淡的聲音像敘述別人的事一般說着那三年的事。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鄧澤一回了一句:“事情就是如此了。”
等了好半晌,沒有聽見任何聲音,鄧澤一試探地擡起頭去看,就見他的娘娘臉上全是淚,淚水悄無聲息地從她的眼眶裏湧出來,已經不知道哭了多久。
心像被一只大手抓揉着,疼的厲害,鄧澤一又急又慌,慌忙中就扯了自己的衣服袖子幫她擦。
洛伊人就這樣看着他幫自己擦着眼淚,眼淚卻流得更加厲害了。
“你怎麽不早說,你怎麽不早說……”嘴裏連續念叨着這句話,洛伊人這時候既恨自己,又恨鄧澤一。要是她平時可以多細心一些,要是鄧澤一可以早點和她表明身份,要是……
許許多多的要是……要是沒有這麽要命的“要是”,她和他何至于錯過這麽多年。
看,這賊老天給她開了多大的一個玩笑啊。
原來所有的不幸,都是可笑的錯過。
想到這裏,她又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就算老天要開玩笑又怎麽樣?她和他還是穿越了茫茫人海,終于擁抱在了一起。
真好,鄧澤一現在就在她的身邊。她自始至終喜歡的都是他這麽一個,他們之間,沒有生離,沒有死別。
真好。
嘴角挑得高高的,眼角的淚也忍不住順着下颌流了下來。就這麽看着洛伊人哭哭笑笑的,鄧澤一不知道該如何,只好和以前那樣默默地陪在她身邊。
娘娘和以前變得不一樣了,但不管她變得如何,只要他能依舊陪在他身邊就好。
像是終于哭累了,洛伊人慢慢止住哭聲。但是這麽一垂眼,就見眼前這人縮着高大的身子,乖順地蹲在她身邊,就這麽睜着一雙幽黑濕潤的眼睛傻傻地看着她。那樣子,真是傻得可憐又可愛。
眼前一片氤氲,淚水差點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現在心裏很亂,多年的痛苦和快樂交織在一起,亂得恍若一場黃粱之夢。同時,她也很怕,她怕這夢醒了,眼前的一切都将不複存在。
這一刻,洛伊人急切地想要眼前這個男人。她現在急切地想要一個發洩的出口,證明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确實就是那個人。
她想要他,瘋了一樣想要。
雙手扣住男人的腦袋,洛伊人不由分說地吻了過去。
柔軟的唇瓣觸到他白皙的額頭,然後繼續親到眼睛,再到鼻子,最後到了男人薄薄的嘴唇。
鄧澤一完全還沒有反應過來,就這麽傻不愣登地任由她動作着。
察覺到男人在走神,洛伊人帶着些怒意地去撕咬他的唇瓣。尖利的牙齒刺破了那薄薄的一層皮膚,霎時,一股黏膩的甜腥味充斥了口腔,引得洛伊人更加瘋了些。
雙手使力把鄧澤一往後一推,她和鄧澤一就雙雙滾到了柔軟的病床上。潔白蓬松的被子墊在底下,像是快要把兩人托到雲端。
因為倒下得急,男人的病號服一時就扯掉了,衣服的領子歪到一邊,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鎖骨。趁着這樣由上到下的姿勢,洛伊人把這一幕看得真真的。
想起那次看到男人半|裸的畫面,洛伊人眼裏不由得就有些泛了水光。眸光潋滟,媚态橫生,落在底下的鄧澤一眼裏不由得就看癡了。
眼見鄧澤一這傻樣,洛伊人擡手嘩啦一聲就把窗簾給拉上了。屋裏一時變得有些昏暗,配合着男女之間的喘息聲,一股難言的暧昧在室內靜靜地流淌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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