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出行

桃湘一問三不知,宋語山還懷疑是不是被騙了,然而一出門果然看見傅沉氣定神閑地站在門口。

他今日換了一身白衣,頭戴玉冠,勁瘦的腰間挂着佩劍,俨然一副俊俏公子的模樣,只是這位公子一回過頭來,卻是目光冰冷。

“走吧。”傅沉對宋語山說道。

“好的!”宋語山想都未想便應道,跟在他身邊,走了兩步之後才問:“去……去哪?”

傅沉今天心情很好,看了她一眼,說道:“你昨日說的,想讓我陪你出府,如今反而問我要去哪?”

宋語山差點驚掉了下巴,她昨日犯了糊塗才說了這樣的話,沒想到傅沉居然真的會陪自己出來。

兩人并肩走在路上,傅沉照顧着宋語山的步子,沒有走太快。

“所以,你要去哪?若是遠的話,羅戰備了馬車。”

宋語山回頭看去,果然羅戰在後面趕着車,不遠不近地跟着。

如此耐心周到,她心中忽然升起一陣暖意,找回了一些當年與雲廷在一起時的感覺。

“你上次寫給我的那些賣醫書的鋪子,還記得嗎?”

“記得,”傅沉道:“你上次沒去?”

“啊,不不,上次……出了點別的意外啦,”見傅沉還未發現那些貓膩,宋語山慌裏慌張地轉移他的注意力,說道:“先不說這個啦,那我們就先去第一家,侯爺,勞煩您帶路?”

“嗯。”

今日日頭很足,氣溫适宜,傅沉二人原本是想走一走,但是他們一個俊一個美,走在街上過于引人注目,于是走了一段便回到了馬車上。

宋語山在鋪子裏買了許多醫書,除了《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等古人典籍之外,抱走了一摞宋序編寫的醫書,用宋語山的話說便是,除了父親寫的書,旁的大夫她都不大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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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沉翻着醫書發現一水兒的都提着宋序的大名,問道:“你父親寫的書,你難道以前沒讀過?”

宋語山忙道:“當然讀過!只是……我如今一個人孤零零的背井離鄉,難免思念父親,買來這些書,日日看着,便能安心。”

傅沉點頭,沒再追問。

宋語山瞄着他神情,松了口氣,一松懈下來,腹中便傳來一陣饑腸辘辘的鳴叫。

時近晌午,兩人畢竟也轉了大半日了。

“餓了?”傅沉道,沒等她回答,便對馬車外的羅戰說道:“調頭,去鳳祥齋。”

羅戰聽後猛然勒馬調頭,宋語山身量輕,這一拐彎使她不受控制地向側前方倒去,眼看着額頭便要撞上馬車車窗,她下意識地閉眼。然而疼痛沒有來臨,她額頭撞上了一個軟而溫熱的東西,宋語山睜開一目,看見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

傅沉将她拉回到原處,并未說什麽,而是從馬車裏拿出一張面具,遮住了半張臉,露在外面的下颌棱角分明 ,宋語山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為什麽要戴這個?”

傅沉道:“沒什麽,只是嫌麻煩。”

宋語山想起之前她自己出府時聽到的随處可見的對傅沉的議論,且這議論多半是負面的,而與此同時,衆人又都明顯地懼怕着他。

因此若是恰好有人嘴巴漏風的時候一眼瞧見當事人就在身旁,只怕要吓個半死。

可能這便是傅沉所說的“麻煩”?

“侯爺,宋姑娘,已經到了。”

三人走進鳳祥齋,奇怪的是,這裏雖然客人很多,但卻十分安靜,不似仙居樓那般熱鬧混亂,反而燃着熏香,令人感到放松。

“這家酒樓真是與衆不同,處處透着風雅。”宋語山看了一圈裝潢,說道。

羅戰神秘地笑着說道:“因為啊,酒樓的老板娘是位風雅之人呢。”

“幾位客官要吃點什麽?”小二客氣地立在一旁,側頭詢問。

傅沉與羅戰顯然是常客,羅戰報出幾個菜名,聽上去有雞有牛。

都是宋語山不吃的東西,因為她曾救過受傷的野雞和野牛,照顧了一段時間後直接對這類品種都産生了感情,也就不願再當做食物了。

但她不是什麽矯情之人,自己雖不吃,但同一桌上別人吃她也并不介意,于是便沒有聲張。

誰知傅沉又補充了句:“八寶雞和千福牛柳換成鳳尾鲫魚。”

宋語山睜大眼睛看着他,眼神裏的火焰跳了起來,傅沉見狀,平淡地說道:“怎麽了?你想吃那兩道菜?如果是的話我再讓小二加回來好了。”

宋語山撇嘴,不說想也不說不想:“為什麽換?”

傅沉道:“平時總點這兩樣,吃膩了,想換換口味。你想嘗嘗麽?小二,再把剛才那兩……”

“不必了!”宋語山道:“不用麻煩了,我想吃魚。”

宋語山情緒回歸失落,原來不是在照顧她的口味。

在等待上菜的過程中,忽然進來了三四個男人,穿金戴銀的格外庸俗,身上還帶着酒氣,應當是已經在別處花天酒地過一輪了。

“我說,李兄,你這次來京城啊,可一定要多待上一陣子,好讓兄弟好好照顧照顧你哈哈哈。”

其中一個微醺的酒鬼張牙舞爪地說着,絲毫沒有發現自己這波人與鳳祥齋的調子格格不入。

“小二!上酒!有什麽好菜色盡管端上來,”那人如同京城坐地戶一般擺着架子,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卷軸,道:“你們看這是什麽!我新弄到手的京城排行榜!不知道今年的第一美人還是不是那位花魁。”

“定然不是啦,那花魁已經被人娶走了,如何還有資格上榜?”

這幾人便旁若無人地聊開了,天南地北胡亂吹噓着。

店小二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但還是為他們端上了酒菜。

傅沉他們的菜也很快端了上來,宋語山嘗了一口鳳尾鲫魚,口感鮮嫩,不用咀嚼便如同融化在了口中,醬汁也調制的恰到好處,保留了活魚原有的鮮味。

“快讓我看看十大惡人榜,今年‘那位’低調得狠,估計這第一的位子要被太子給搶去喽!”

“等等!找到了,在這兒呢!我看看啊,哈哈,果然還是那位侯爺!太子今年又被他壓在下面了!”

緊接着一陣笑聲。

宋語山眼皮一跳,擡頭先看了眼傅沉,但他神情自若——至少沒被面具遮擋的部位神情自若。

反倒是羅戰,氣沖沖地放下了筷子,将碗一推,正要起身。

“羅戰,做什麽?”傅沉冷靜地說道:“不要給鳳祥齋惹事。”

羅戰到底年輕氣盛,雖被傅沉說了一句,但心裏壓着火氣,拿起筷子時差點把它折斷了。

然而那邊的幾人卻依舊不知死活地繼續議論着,說出的話也越發難聽。

傅沉如同聽不到一般,泰然自若地吃着面前的小菜,羅戰臉色越來越黑,就連宋語山也有些聽不下去,她摸了摸口袋裏的小包藥粉,想着偷偷潛入後廚把這東西填在那些人飯菜裏的可能性。

就在這時,店小二朝他們走過去,依舊客氣的語氣說道:“幾位客官,小店有個規矩,在店內不能談論朝廷中的人事,還請幾位客人配合一二。”

“豈有此理!老子說什麽還要受你們這些奴才的管束了?!”又是那位醉醺醺話最多的男人。

小二道:“不是小的要管束,這是掌櫃定下的規矩,您若是定要談論這些事情,大可出門去說……”

那男人是個暴脾氣,聽着幾句話便要掀桌子動手,幸好他旁邊有一人及時醒了酒,冷汗一淌,拉住了他,說道:“大哥,先冷靜一下,我想起來了,這鳳祥齋背後有大靠山,咱們惹不起,還是走吧……”

那男人本就是外強中幹,一聽人家有背景,更是失了銳氣,但又不想在朋友面前丢臉,于是強撐着沖小二“呸”地吐了口水,半推半就地被其他朋友拉走了。

鳳祥齋內又安靜下來,周圍吃飯的人好似沒有看到這一幕,傅沉道:“看吧,輪不到我們管。”

宋語山心中對店掌櫃充滿崇敬,不由問道:“這位掌櫃背後真的有大靠山?”

傅沉擡頭看了她一眼,把剛剛剝好的一只蝦順手放進了她的碗中,道;“怎麽這麽好奇,什麽都要打聽。”

宋語山還沉浸在方才的震驚之中,也沒注意傅沉的動作,自然地将蝦子吃掉。

一旁的羅戰看得一愣一愣的。

好在傅沉很快便回過神來,定住片刻,随後拿出娟帕擦了擦手,好像剛才從未剝過蝦一般。

在回府的馬車上,駕車的羅戰一直在走神,有兩個巷口轉錯了彎,導致三人用了将近半個時辰才回到侯府。

而傅沉在上車之後,便将面具摘了,閉目養神。他的額上被壓出了一道小小的凹痕 ,微微泛紅。

這個人,将鋒芒太盛的眼眸合上之後,當真是容貌非凡,宋語山的目光忍不住在此處流連。

“小神醫,本侯臉上若是有什麽東西,你大可過來幫我擦掉,若是沒有,就不要一直盯着看了。”

宋語山一驚,心想這個人分明閉着眼睛,自己這才堂而皇之地看了幾眼,怎麽竟被他發現了?

當即收回目光。

“你想問結賬時為何店小二要送食盒給我們?”

“啊,不……不是……”

宋語山道。畢竟人家小二都說了是對今日出現這種情況的賠罪。

“那你想說什麽?”傅沉看出了宋語山的欲言又止,從上車時便開始了,她也不怕憋壞了自己。

宋語山正天人交戰,她小心地說道;“我問了,你不要生氣,好麽?”

“說。”傅沉道。

宋語山道:“那個……我之前聽到些謠言,說侯爺在戰場上曾經屠了一座城,我當然是不相信啦……哈哈……可還是想問問你,這是假的吧?”

宋語山說完便仰頭看着他。

傅沉的兩扇睫毛抖動了兩下,漆黑一片的腦海之中似乎又浮現出了喊殺之聲,昏黑的光線,遮天蔽日的煙霧,肆無忌憚蔓延的血腥之氣……

眼前是浴血的兵刃和橫飛的斷臂殘肢,耳畔是獵獵作響的北風、斷斷續續的粗重喘息。

仿佛就發生在身邊,卻又看不真切。

這一切,構成令人不堪重負的可怖夢魇,畫面在屍山血海之中戛然而止,周圍白茫茫一片,沒有袍澤、沒有夥伴,唯獨他一人,踏血歸來。

傅沉猛然睜開雙眼,眼中布滿血絲,那一瞬間他的神情可以算得上悲戚,他轉過頭去,啞着嗓子說道:“我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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