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往事
傅沉又做起了那個夢。
冰天雪地,天寒地凍,他手腳冰冷得已經失去了知覺,漫天的風雪正在将他一層一層地掩埋起來。
彌留之際,他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逆着風喊道:“熊!”
熊?
傅沉努力地将眼睛睜開一道縫隙,求生的本能驅使他迎着風雪向遠處看了一圈。
沒有熊啊。
他狐疑,然後又合上眼睛,心想,熊素來不吃死物,自己這副樣子,即便有熊定然也是不屑于吃他的。
随後他又聽見了那個聲音,這次離自己近了許多:“哎呀,原來是個人?”
傅沉怔愣一下,不僅啞然失笑,想到自己确實穿了個棕色大氅,如今倒在地上,不怪人家看成是熊。
随即又想到,這深山密林的,除了他之外,怎麽還會有人?而且聽上去,還是個女孩子。
“喂——你還活着嗎?”
這次聲音是在他耳邊響起的,确實是個女孩子,他甚至問到了随之而來的一陣帶着藥草氣息的淡淡幽香。
傅沉的生命力已經流失了大半,此刻完全是依靠着毅力保持清醒,他想說話,卻連嘴巴都難以張開,拼盡全力也只是勉強動了動手指。
幸好姑娘看到了。一雙溫暖而柔軟的小手覆蓋在他冰塊一般的手背上,暖意順着手背流淌進他的身體,但不過是杯水車薪。
“哎……你……你身上好多傷口 ,還在流血呢……”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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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只覺得冷而已 ,于是不滿地繼續動了動手指,表示反駁。
但姑娘曲解了他的意思,說道:“好了好了,你別急,我會救你的,讓我想想辦法,你等等。”
她好似走遠了些,片刻後又拿着什麽東西回來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着傅沉便被翻了個身,面朝上躺着,身下已經不是雪地了。
随後他被慢慢地拖動起來。
傅沉的眼睛睜開一道小縫,終于看清了面前是個纖細瘦弱的小姑娘,正吃力地拉着他在雪地裏前進。
他既不忍又感激,自己有多少份量他是知道的,如此這般,真是難為人家了。
只是專心拉人的宋語山沒有察覺腳下有個斜坡,只覺得有些難拖動,轉過身去用盡全力一掙,簡易雪橇上的人便滾到了坡下。
宋語山眉心一跳,趕緊過去查看,這下可好了,這個人徹底失去了意識,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了。
宋語山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趕在日薄西山之前把人帶回了家,路上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全身都是雪融化後的濕痕。她累得手腳酸軟,大冬天的額頭上沁出了大片的汗水。
但仍不敢休息,嬸娘恰好下山去了,家裏只有她一個人,而這個撿來的男子明顯生死未蔔。于是她揉了揉肩膀,打起精神先寫了張紙條讓信鴿給嬸娘送去,讓她直接帶一位大夫回來,又燒了些開水。
緊接着她深吸一口氣,走到撿來那人的身邊,幫他把濕溚溚的不知是浸了水還是血的大氅脫掉,露出裏面年輕挺拔的身軀。
宋語山用帕子沾水擦幹淨他的臉,這才發現這人原來是少年模樣,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卻已經隐隐透着威嚴,高挺的鼻梁與深邃的眼窩構成了一張無可挑剔的英俊容貌。
宋語山端詳片刻,覺得他長得十分好看,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鼻尖,然而冰涼的觸感讓她醒過神來,急忙去檢查他的傷勢。
她從小受到父親的影響,對各種藥材十分了解,這些年來,偶爾在外面遇見受傷的小動物,便會帶回來醫治。
救回來的生命數不勝數,就連此時家中院子裏還養着三只野兔子,兩只鳥,一只小獾和一只狐貍幼崽。
只是最近是冬季,動物活動得少,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過受傷的動物了,沒想到今天一下子撿了個大的。
宋語山見此人傷勢嚴重,不假思索地便幫他脫了上衣,露出一片精壯的胸膛和數不清的猙獰傷口。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傷,比她幾十年來救的動物身上的傷加起來還要多!
于是不敢再耽擱,生怕這個人因失血過多而死,按照以往的法子為他清理了傷口,塗上傷藥。
但他的腹部有一處貫穿傷,雖避開了要害,卻總是止不住血,宋語山着實廢了一番力氣,才壓住了這處傷口。
忙完這些,天色已經暗了。
她長舒一口氣,腹中傳來饑腸辘辘的聲響。那只小狐貍幼崽不知什麽時候鑽進了屋子,坐在床腳好奇地打量着傅沉,像是盯着一塊美味的食物。
也許是濃郁的血腥氣激發了它的一絲野性,宋語山察覺不妥,便一把将它抱走,帶到廚房裏去,一人一狐吃了一頓素得不能更素的菜粥。
再回到房裏時,傅沉露在外面的皮膚已經紅透了,他此前凍了太久,驟然暖和上來,有些發燒。
且他傷口那麽深,即便萬幸沒有感染,但前兩日總還是會發熱的。
于是宋語山不敢掉以輕心,她搬了小凳坐在床邊,每隔一段時間便幫他換一次冷帕子、給他喂一點水。
就這麽過了一夜,總算是等到天光乍亮,看着他恢複了正常的臉色,額頭上的熱度也沒有那麽可怕了,宋語山才終于得空回到房裏打了個盹,她也覺得不大舒服,可能是在雪地裏拖行出了許多汗,再被北風一吹,便有些着涼。
但她沒有理會,想着睡一覺應該就會好了,畢竟小時候都是這樣過來的。她父親精通藥理,總和她說,是藥三分毒的道理,因此小病小痛便極少讓她吃藥。
而在接下來的幾天,宋語山忙得幾乎腳不沾地,她要照顧滿院子的動物和屋裏受傷的男人,每天除了做飯就是換藥,每天眼巴巴地期盼着嬸娘快些回來。
不過傅沉到底是年輕的小夥子,生命力旺盛得如同盛夏烈日,壓都壓不住。昏迷了兩三日後,他終于徹底退燒,傷口有愈合的趨勢,人也終于清醒過來。
他是在一個午後醒來的,金色的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打在他的眼簾上。傅沉皺眉晃了晃頭,忽然感覺全身每一寸骨肉都在叫嚣着疼痛,于是他睜開眼,看見了清淡雅致的木屋。
又過了許久才恍然回神,原來自己已經從那個煉獄一般的地方脫身了。
他扶着腰腹上的包紮好的傷口打算起身,胸口處忽然傳來一聲小動物的嗚咽,他低頭一瞧,是只潔白的小崽子。
小靈兒已經不再把傅沉當做食物了,但它仍然喜歡他,這幾天一直趴在他的胸口處為他取暖,同時也導致昏睡之中的傅沉接二連三地做了好幾個噩夢。
随着他的動作,身上傷口疼得更加劇烈。這時門開了,一個藍色衣褲紮辮子的小姑娘端着一小碗粥進來,見他醒了,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道:“太好了,不過你還是得趕快躺下,你受了很嚴重的傷,不能亂動。小靈兒!你怎麽又去人家身上趴着了,快點下來!”
清亮明媚的少女嗓音仿佛一縷照進房間裏的光,幾乎帶着驅散陰霾的力量。
傅沉挪動了一下身體,宋語山忙走了兩步在他背後塞了個枕頭,又檢查了一下傷口确實沒有裂開,這才放心地将碗遞給他,說道:“你醒來的太是時候了,餓了嗎?快吃些東西吧。”
傅沉啞着嗓子道了一聲多謝。
正要吃,低頭看見那只狐貍崽子正用一種怨念的眼神瞧着他。
怎麽回事?
他看了一眼姑娘,她有些尴尬地将小靈兒抱起來,坦然地說道:“沒事,小靈兒以為是給它的呢。小靈兒乖,待會我再給你盛一份……”
傅沉聽後覺得哪裏不太對,卻沒有深究,粥的香氣沖進鼻腔之中,餓了多日的腸胃已經快要攪在一起了,本能迫使着他飛快地喝完了粥。
宋語山下巴抵在小靈兒的頭頂上,四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起盯着他,片刻後,宋語山見他吃完了粥,才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雲廷,”傅沉低頭想了想,說道:“姑娘怎麽稱呼?”
“宋語山,”她又問道:“你為什麽會帶着一身傷,倒在深山裏,你還有其他夥伴嗎?”
不是她喜歡打聽人家的事情,實在是這蒙蒙山位置偏僻,除了山下村子裏的獵人之外幾乎沒有其他人出現過,他實在是太奇怪了。
傅沉皺眉回想了一番,臉色陰晴不定,過了片刻,才說道:“你可知道我們征讨百厭國之事?”
宋語山搖頭:“不知。”
傅沉略一詫異,随即想通看來此處真是過于閉塞,于是只好從頭說道:“無妨,我講給你。百厭包藏虎狼之心多年,一直暗中養精蓄銳,五年前,開始侵占我們南晉的邊境,短短一年的時間便掠奪了近二十座城池。不過,好在朝廷兵力雄厚,組織反擊,打到今年,我們已經占了上風了……”
他似乎對兵戎政治頗有見地,說起來一套接着一套,宋語山仿佛聽股數一般地了解了過去這幾年的戰況,也知曉了前不久有一場很關鍵的戰役,就發生在蒙蒙山下。
“我便是在這場仗上受了傷,我們一對人馬被逼進山裏,後面敵人緊追不放,慌忙之中我和其他人走散了,身上中了箭,不知怎麽的就走到了這裏來。”
宋語山點頭道:“難怪你身上新傷舊傷一大堆,原來是從戰場上來的……你且放心,這裏安全得很,平日裏連烽煙都瞧不見,離你所說的那個戰場不知有多遠,你便安心養傷了,等好了再走便是。”
誰知傅沉卻搖頭,道:“多謝姑娘好意,只是我必須盡快回去……”
他頓了頓,又道:“我父親生死未蔔,我不能丢下我的下……我的兄弟,姑娘,若是方便的話,明日能否為我帶個路?”
宋語山頗為為難,她勸說道:“這恐怕不行,以你現在的傷勢,別說下山了,恐怕連床都下不來……”
傅沉默默地聽着,随即像個急于證明自己的小孩子一般,固執地忍着疼痛面不改色地站起了身。
“……”
宋語山瞠目結舌,趕忙順着說道:“好啦好啦,你能下床,但是真的不要逞強,我知道你着急,但是至少再多等幾天,等山下的大夫來瞧瞧你,說無事了,我一定送你走。”
傅沉蒼白的臉色有些發青,他疼得腦中一片空白,且不是刀口疼,而是他一站起來,便感覺到的腿上的劇痛。
堅持撐着等宋語山把話說完,算是得了個臺階,于是便重新坐回到床上。宋語山見他臉色有異,忙問:“你看,我就說讓你別逞強,是不是傷口裂開了?讓我看看!”
她為傅沉包紮好之後,他的上身幾乎被繃帶纏的嚴嚴實實,于是宋語山便沒有給他穿衣服,反正屋內炭火充足,這樣反而方便換藥,有利于傷口透氣。
于是她檢查了一番,發現并沒有那倒傷口在流血 ,反而見傅沉一手按着腿,心裏猛然一驚,暗道一聲糟糕。
原來她只顧着處理他上半身的致命傷,卻忘記了檢查他的雙腿——看來是漏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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