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眼前所見當真是瓊樓玉宇,佟妍越過了曲曲繞繞的白玉回廊,進了一扇高門,繞過了數張龍鳳在花間游戲的玉屏風,頂上是工藝絕倫的雕梁,腳下踩的是刻紋白玉石板。
每隔一小段便有梨花木架子,上頭擺着各形各色的瓷皿,俱是釉質透明似水,胎形質薄的青花瓷,也有繪上花開富貴等圖式的彩釉瓷器,讓室內更添風尚文雅之氣。
佟妍走進了與寝居相隔一道水晶簾子,并且以一架紫檀邊座嵌祥雲龍飛圖寶座屏風隔開的外廳,一幾一物,屋內各式擺設無一不精巧講究。
瞧見窗邊幾案上的一盆雪松,姿态蒼勁挺拔,卻也顯得孤高冷傲,恰如這「觀蓮院」的主人一般的性子。
「誰準你進來的?」身後響起一聲嬌喝,佟妍驚詫一下,本想伸出去碰雪松的纖手立即縮了回來。
她轉身一看,兩名身段玲珑修長,容貌一俏麗一嬌豔的丫鬟,手裏各自捧着一碟子做工精致的糕點,兩人目光俱是鄙夷輕蔑的瞪着她。
「你不是世子爺帶回來的那個漢囚嗎?這該死的下賤東西!還不立刻滾出去!」
此刻發話的那位嬌豔丫鬟,名喚洛荷,是湍王妃撥到仲烨身邊伺候的一等丫鬟,身上穿戴自然要比尋常的丫鬟好上許多,後腦上挽的也非是一般丫髻,而是稍見變化的花辮繞髻,插着數支質感不俗的珠釵。
佟妍只覺甚是委屈,她也非是自願來這兒。這湍王府上自主子下至奴仆,個個氣焰壓人,加上又多是西荒裔人,全不将她當人看,動辄便瞪眼辱罵。
可到底是她有錯在先——雖然當時是讓那妖魔附了身,才會錯殺仲烨——也莫怪這些人會将她當成窮兇惡極的人犯看待。
「你聾了是不?」另一名穿着粉白绫羅宮裙的俏麗丫鬟,走過來狠狠推了佟妍一把。
佟妍膝蓋仍疼着,經此一推自是站不住,一個趔趄便跌坐在身後的梨花木長榻上。榻上鋪着錦繡軟墊,柔軟又舒适得教她想嘆息。
「不要臉的東西!要你滾出去,你倒自己坐下了?」洛荷那張豔麗的面容扭曲了起來,作勢便要,巴掌掮過去。
驀地,一只大掌摟住了洛荷的手,如千年古琴一般的沉醇嗓音,挾帶着懾人的寒氣響起。
「她是我的囚犯,非是王府的下人。」
一瞧清楚仲烨高大的身影,洛荷與清蘭俱是一駭,立即收斂了性子,齊齊跪身問安。
「世子爺。」
仲烨只冷冷瞟了兩個丫鬟一眼,便又移開,「往後她便在這兒住下。」
這一說,跪在地上的洛荷與清蘭又是一震。
爺兒這是、是打算做什麽?世子爺是何等身分,此女既是漢人,又曾經行刺爺兒,據說前些日子臨川一帶許多命案也是她犯下的,怎能将此人留在身邊!
「敢問爺兒,王妃可知道此事?」畢竟是湍王妃提拔上來的心腹,又是讓湍王妃主動開口撥到仲烨房裏的人,洛荷自認地位不同于其他丫鬟,心下一急便問出口。
仲烨睐向她,嗓音聽似慵懶,卻透着一絲淩厲,「這是我的事,輪不着丫鬟來過問!若不是看在母妃的面上,你以為你還能站在我房裏放肆嗎?」
洛荷一駭,連忙伏地求饒:「世子爺息怒……」
「那還不滾出去!」仲烨別開眼。
不敢再惹怒心思難揣度的主子,兩個貌美丫鬟低着頭,倉皇失色的退了出去。
佟妍惴惴的擡起眼看着仲烨,「我真要住在這兒?」
她大概猜得出他想利用她,卻琢磨不透是為了什麽。
面對這個曾被她錯手殺害的男子,她心中有些畏怯,可他身上那股凜冽肅殺,連妖鬼都忌憚的氣息,卻令自小便能看見陰物的她直想靠近,求得庇護。
那雙緊瞅着他,清澈如鏡似水,點上了青釉般的美目,有些怯懦,卻無一絲懼怕。
仲烨靜靜睐着一會兒,心中的意念微微被翻動。
除了她同樣能看見陰物這事教他感興趣之外,她身上一直有件事也迷惑着他,教他始終懸着一念。
「你怕那些奴仆,也怕那些妖物,就連那個嬉皮笑臉的風煞你也怕。」一身玄黑裝束、貴氣凜然的仲烨走到她面前,雙手負在腰後,堪堪只用那一雙銀藍色的眸子,便将她釘在原處。
佟妍仰着臉,承接他緊迫盯人的眸光,那冰藍色的瞳眸本該是極為駭人的,偏偏嵌在那張俊麗如仙的臉上,反添一股妖魅之美。
「但是,你卻不怕我。」仲烨勾着唇輕語。
所有人對他又敬又怕,即便是那些妄想攀上他床榻的丫鬟,那份戀慕之心仍是摻雜了幾分敬畏。
唯獨眼前這個女子,她性子雖然膽小易驚,總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驚惶神情,可他非常清楚,她并不怕他。
「我應該怕你嗎?」佟妍嗫嚅,頓了下,又道:「我是有些怕你的,雖然那晚是妖鬼附了我的身,我才會做出那樣可怕的事,可你到底……是因為我……我心裏很是愧疚。」
仲烨笑着,眼神卻像一把鋒銳的刀柄,似欲将她整個人剖開,細細查看一般,掐住了人心,快教人喘不過氣。
他道:「我說的怕,不是那種做錯事的懼怕,而是你一點也不害怕我這個人。」
「你又不是那些妖魔鬼怪,有什麽好怕的?」美目蒙上一層迷惘。
「我是西荒人,是湍王世子,是負責審判你罪行的主判,一句話便可定你生死,你不怕我?」
「你……想要我死嗎?」問這話時,她眉睫微動,并非出于驚懼,而是真的深感困惑。
「在擒住那個雙身羅剎之前,我不會讓你死。」仲烨給出了承諾。
「我懂了……你是打算用我來當餌食。」她恍然大悟。
「雙身羅剎擺明沖着你來,你可知道是因為何事?」
她輕輕搖首。
「我不曉得,大概是因為我看得見它們,它們便挑中我當替死鬼。」
不對,絕不是這般簡單。不知出于何因,仲烨就是覺得那只妖物會纏住她,似乎也與他有些淵源,否則,當初妖物附了她的身,為何偏偏要冒險闖進戒備森嚴的王府行刺他?
那雙身羅剎又為何非殺他不可?這其中肯定有連帶關系,當前也只能捺着性子,等那妖物自行尋上門,方能解開這道謎。
「既然讓我當餌食,又為何要讓我來這兒?」問起這事,一抹不安之色才在她秀麗的臉上浮現。
為什麽讓她來這兒?自然是為了讓所有人,包含遠在骥水的皇祖母明白,沒有人能左右他,即便是寝房裏微不足道的通房丫鬟,亦是由他自個兒定奪。
心念一轉,仲烨睐向那一臉迷糊的白淨秀顏,見她誰都怕,唯獨不怕他,心底竟無端的有些惱火。
她對誰都不敢吭上一聲,對他,倒是什麽都敢問。要說她膽大,偏偏一見着陰物便瑟瑟發抖;若說膽小,面對他又是截然另種面貌。
他實不願承認,又不得不說,這個同他一樣擁有接觸陰物異能的低賤漢女,迷惑了他的心竅。
仲烨想弄清楚,她究竟是仗恃着什麽,居然不怕他。
又是那種笑!佟妍瞅見仲烨唇上含笑,眼神卻甚是淩厲的算計模樣,不安地絞緊了白玉似的小手。
「在我的寝房裏,除了侍奉我,夜裏侍寝之外,你說,還能有什麽?」仲烨淡淡的笑道。
聞言,佟妍瞪大了美目。
侍、侍寝?!她不就是個引誘妖怪現身的餌食嗎?這還不夠慘嗎?竟然還要她侍這人的寝?
「怎麽,不願意?」仲烨似笑非笑的問。
依她對他的膽大程度,見她小臉驚愕翻白,确實極有可能拒絕。
「我、我怎麽能……」她結結巴巴的,話都說不清了。
「既然你是樂戶,自當最懂得怎麽取悅男子。」仲烨伸出了手,似乎想碰她的臉,姿态有些輕佻,其實不過是想吓唬她,讓她害怕。
不想,她竟然躲了開來,還抓過他的手,朝那帶着繭的虎口處狠狠咬下去。
那一剎,仲烨忽覺胸中一動,好似被她咬住的并非是手,而是他的心。
自幼待在賣笑賣藝為生的樂戶裏,佟妍早學會如何保護自己,這一抓一咬的,不過是憑藉本能而起,當她回過神,咬在他手上的皓齒急忙松開。
「原來你的膽子其實并不小,只是專挑時機用上?」仲烨端詳着被她咬出一排血痕的手,諷刺的笑了笑。
「對不住……」望着那逐漸滲出的血珠,她心口忽地一窒,呼息微喘。
仲烨對那傷口絲毫不以為意,端詳幾眼便放下,倒是對她這個有着利齒的活餌更感興趣。
「安墨。」他淡淡的喊,候在外邊的安墨即刻進到小廳來。
「吩咐下去,日後丫鬟都在外邊,寝居這裏就讓她來。」
「世子爺?」安墨詫然。
「守夜也一樣,只要她一個就好。」
望着仲烨含笑的臉,佟妍卻嗅出一絲報複的意味。
他根本是故意的!這樣做,豈不是讓所有人誤解,他真迷上了她!
入夜之後,觀蓮居外的園子裏花蕊猶吐芬香,屋裏那攏上金線繡蝶燈罩的燭火,為矜貴華美的一室添上暖橘色的光影。
用過晚膳後,仲烨在臨窗的長榻上讀了會兒書,喝了兩口皇親貴戚才喝得起的春霜秋露水茶,便早早準備歇下。
在安墨的安排下,佟妍讓一群丫鬟婆子擺弄了整夜,先是沐浴淨身,雪嫩的身眩給抹上了帶着催情香味的蘭花露,然後讓一襲簇新的杏花白繡紗袍裹住,裏頭只被允許穿上一件系帶的芙蓉色抹胸,及玫瑰紅亵褲。
一切就緒後她便像個沒生命的物事,讓兩名管事嬷嬷親自送進了仲烨的寝室,徹頭至尾,她連說聲不的權力都沒有。
「世子爺,人送來了。」管事嬷嬷在水晶簾子外,怕擾着了主子,小聲的回報。
「嗯。」仲烨心不在焉的漫應了一聲。
佟妍一顆心已懸在喉嚨口,下意識轉身便想逃,那嬷嬷眼尖,一把掐緊了她纖細的手臂,将她往簾裏推了進去。
腳下一個趔趄,差點便讓佟妍撞上了寝房內,那面擋煞隔間之用的蓮開春荷白玉屏風。
她及時穩住自己,剛站直身子,一擡眸便看見靠坐在朱漆金雕檐拔步床上,僅穿着白色蓮紋中衣與玄黑錦褲的仲烨。
他一頭漆黑的發海沒束,松垮垮地垂放在肩膀一側,那雙魅人的異色瞳眸垂下,掩着兩排黑羽扇。
沒攏緊的襟口隐約透出一截蜜色的胸膛,手裏合捧一冊紅皮書。
她微怔,瞅得整顆人發懵。
仿佛有所感,他正好也擡起眼,淡淡地掃向這方。
目光交纏的那一瞬,她的心口顫動一下,微些喘不過氣,迷惑頓生。
那人,像極了俊美的妖物,他可真是活人?
「你打算在那裏站上一整晚?」仲烨的唇邊劃開一抹淡弧,嘲諷意味濃厚。
「如果世子爺允許的話……」見着他漸冽的眸光,她的話聲瞬即壓低,成了糊在嘴裏的喃喃自語,心跳亦在他的注視之下逐漸失了序。
「過來。」仲烨低沉的嗓音,在此下的靜夜中格外惑人。
心髒一陣緊縮,佟妍垂下螓首,極其小心的走近床榻,隔着一步之遙站定在仲烨面前。
他,真要她侍寝嗎?他是身分尊貴的湍王世子,是西荒族裔的皇族,怎可能看上出身寒微的漢族女子?即便是通房丫鬟,她怕也是不夠格。
「她們查過你的身了?」他将她從頭到腳,钜細靡遺的端詳一遍。
比起妖嬈健美的西荒女子,一身嬌嫩細致的她,像極了質感溫軟的白玉瓷,只可惜……竟是賣藝為生的樂戶。
「我是幹淨的。」她屏着氣,眼眶有些泛紅,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是為了确認那些嬷嬷查明她的處子之身。
他瞧不起她,與那些人一樣輕賤她,她自然曉得,可不知為何,當他用似笑非笑的口吻問出時,一股屈辱感忽地狠狠湧了上來。
聽見她聲音裏藏着幾分忿意,他目光略停,看向她的眼,才發現她眼圈微紅,一臉甚覺受辱的委屈神态。
驀地,胸口的傷疤被什麽紮了一下,絲絲縷縷的抽痛起來。
他斂起了笑意,想戲弄她的話這會兒全噎在喉頭,出不來。
從來沒人能讓他将話吞回去,她,是第一個。
合上了手裏的書冊,仲烨順手便從榻的內側取起一床紫紅錦被,扔到她的懷裏,她先是怔了下,連忙伸手抱住。
「這是……」她滿眼茫然。
「往後你就睡那兒。」他瞟了一眼床榻旁那片冰冷的石板地,将書冊放到一旁的梅雕梨木小幾上,枕着一只手臂仰身躺下。
佟妍呆了半晌,方遲鈍的頓悟,原來他根本不是真要她侍寝,他不過是拿她當幌子,作戲給別人看!
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莫非,是想就近拿她誘出妖物?那也沒必要啊!
「還不睡嗎?真想到我榻上侍寝?」仲烨睜開眼,見她還傻愣愣的杵在那兒,口吻清冷冷帶有一絲諷味的問道。
佟妍羞紅了小臉,趕忙将手裏那床被子鋪整好,就這麽和衣躺下,什麽也不敢再多想。
片刻,當那如雷動一般的心跳趨緩,她才怯怯的掀開眸子,觑向榻上合目養眠的俊麗男子。
原來他真沒打算要她……是她多心了。雖然松了一口氣,莫名地,心底卻落下了一陣失落感。
無論是餌食,抑或是當成幌子,其實他都不打算碰她。他,也是鄙夷她的吧?
這般想着,心窩陣陣犯起堵來,悶悶的微疼。
她翻了個身,側身而卧,面朝外邊,背對着床榻上的仲烨,忽然有些想哭。
淚水滑過了輕顫的眼角,她悶着聲,不敢哭出來,只是靜靜流着淚,慢慢地,意識墜入了一片黑茫。
又是那個夢。
又好似不是夢,因為她能淸楚聞到那陣陣腥臭,是血水混雜着某種異味的刺鼻氣味。
夢裏,她一睜開眼便望着自己的腳下,她站在一片黑色焦土上,焦土之外,被一大片冒着熱氣沸泡的鮮紅血池圈圍。
一陣心慌突湧而上,她轉過身想看清後方的路,驀地,一只覆蓋着綠色鱗片,前端是四只利爪,猙獰可怖的巨大手臂攫住了她的腰。
她尚來不及尖叫,嬌小的身子已然被高舉騰空,倉皇間她別過臉,對上了一張極其醜陋,半像人半似異獸的妖怪巨臉。
「放開我!」恐懼溢滿了胸口,她失聲尖叫,豁盡全力想掙脫那只巨掌。
那只不知其名的妖怪,身型足有半座山那樣高壯,當它咧嘴一笑,滿口的尖牙仿佛一座埋在黑洞裏的劍山。
它的笑聲尖銳得穿透了人耳,她雙耳一疼,似乎溢出了鮮血,她顫抖着雙手搗住耳朵,淚水不停湧出眼眶。
誰來救救她……她好怕……真的好怕……她為什麽會在這兒?她做錯了什麽?
「放開她。」驀地,極低極沉的聲音響起,仿佛自遙遠的異古傳來,那人的嗓音足以搣動這片燠熱的荒漠。
她舉目,看見遠方那片一望無際的焦土,有道直挺如立劍的人影,一身鬼魅般的玄黑,手裏持着一把弓形大刀。
那刀形狀甚是古怪,前端如同獸骨一般,通體雪白,上頭倒立着一節節巨刺,巨刺就如一顆顆尖銳的獸牙,末端閃爍着鋒銳的光芒。
「我說,放開她。」
那道黑色身影快若疾風,轉瞬便縱跳飛起,越過了血池,緊扣在手中的那把龍髓骨刀,不過對空狠狠一劈,便削去了妖怪的另一臂。
妖怪朝着血紅色的天際發出巨吼,似是痛極,重心也失了平衡,被掐緊在巨爪裏的她,亦跟着劇烈搖晃起來。
又一陣刀風斜劈而來,砍斷了巨妖的另一只手臂,她被掐緊在巨爪中,直直往下墜落。
眼見便要摔在底下冒着熱氣的焦土上,她緊閉雙眼,渾身顫抖直打哆嗦,手腳俱已癱軟無力。
倏然一陣淩厲的風聲刮過耳畔,她只覺加諸于身的外力一松,猛然睜開眼,對上了一雙如結寒冰的銀藍色眸子,不禁愕愣。
不知名的男子救了她,将她從那妖怪的手裏救出,她心中大喜,破涕揚笑,正想開口道謝時,忽覺腦後有陣陰風竄過。
她看見男子微地瞪大了眸心,她心中一涼,才想撇首望向身後,不知從何冒出的一雙手臂,從後方猛地掐住她的脖子。
「啊……」她幾欲窒息,無法言語,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
「不過是區區一個修羅鬼将,也想擋我的路?!」她聽見掐住她頸子的妖物發出雌雄莫辨的笑聲。
黑衫男子眯起了銀藍色眼眸,似被此舉惹怒了。
他豎起了手中那把龍髓骨刀,避開了女孩,朝着變幻莫測的雙身羅剎刺去。
原來方才那只巨妖便是這雙身羅剎放出來的,目的是為了擾亂他的視聽,分散他的注意力!
只見雙身羅剎笑了笑,掐緊了那無辜的女孩,幻變的形體閃身而過。
黑衫男子一詫,正欲縱身撲去,将女孩救下,怎知那妖物卻忽然襲向他,出自于殺戮的本能,他即刻揮刀去擋。
卻不想,那雙身羅剎竟将掐在手中的女孩推了過來……
取自冥海較龍最堅韌的骨髓部位,經由煉獄冥火燒煉而成的龍髓骨刀,無堅不摧,能夠砍盡世上萬物。
妖鬼魔物只消一刀,從此靈體滅絕,再也不能活。
而一般的魂體只消一刀,便是魂魄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當他的刀刺進了女孩體內,他愣住了,銀藍色眼眸幾乎不敢置信的瞪大。
他失手了。
他錯殺了這個無辜的女孩。
他誤判了情勢,以為雙身羅剎不過是拿她當人質,卻不想,原來竟是有此打算。
女孩亦瞪着眼,沒有焦距的望着他,不出片刻,她呼吸急促的喘起來,然後咳出數口鮮血,柔軟的身子就挂在他手裏的刀上。
鮮紅的血,滿滿地漫了出來。
那痛,在魂魄俱滅之前,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痛得她想哭,想叫,想掙紮,想求饒,可這些渴求到頭來不過是空想……
佟研被一陣搖晃震得驚醒,赫然看見那一雙銀藍色眸子,那夢境裏的恐懼也一并被勾起。
「不要殺我!」她猛然撐起身子,直直往後退,卻硬生生撞上了繪着蓮花盛開的靠背。
仲烨側坐在床榻邊,面色陰沉的看着她。
「殺你?我為什麽要殺你?」
聽見那不同于夢境中的溫醇嗓音,缈缈惶然的一顆心才沉定下來。她眨眨眼,像是大夢初醒,此時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誰。
「我……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她看着地上那團淩亂的錦褥,又瞅着坐在榻上的自己,發了一身冷汗的小臉盈滿了茫然。
「大半夜你又叫又鬧的,偏又搖不醒,看你一直說疼,我便抱你上床榻歇着。」說着,仲烨垂下眸,目光落在她曲起的膝蓋。
那上好的杏花白絲綢布料,逐漸透出一股紅褐色澤,他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揭她裙擺。
她心口一緊,又急又羞的低斥,「你想做什麽?!」
他置若罔聞,拉直了她那條腿,掀開了裙擺,一截水嫩細白的玉腿便在他眼下,毫無遮掩的展露出來。
心魂甫定,這會兒又讓他這般調戲輕薄,佟妍急得眸內聚潮,兩手又拍又打的推拒着他。
是錯看他了?他也與那些心思淫邪的男子同個樣,明明打從心底瞧不起她,卻又想淩辱她、在她身上逞歡……
「這傷是哪兒來的?」仲烨看着她紫青發腫的那只膝蓋,俊雅的劍眉皺起。
她訝然的睜開眼,幾顆淚珠紛紛滾落,才發覺原來他掀開她衣裙,為的是探看她的膝傷。
久不見她開口,他不悅地揚眸,微瞪着她。
「沒聽見我在問話嗎?」
雖然遭遇過一場死劫,過去許多事已記不得,可他很清楚自己是頗谙醫理的。
她的膝傷看似只有皮肉外傷,實則已經傷及筋骨,怕是已經過了診治的時機,再放任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他這是……在關心她嗎?一陣暖意于心胸處漫開,佟妍有些怔怔地回瞅着他,好半晌才小小聲的道:「那些日子被附身,我整個人恍恍惚惚的,也不曉得被那個妖怪帶到哪兒去,身上撞得全是傷……後來被衙府的人抓起後,我堅決不認罪,那些人便将我打了一頓……後來你帶我回王府,有些皮肉傷養了幾天便沒那麽重,膝蓋卻……」
她越扯越遠了,怎麽聽都像是在向他訴苦呀。他肯定覺得她很可笑,他也沒問這麽多,她何必一張嘴便說個沒停?
再怎麽苦,不也是一個人這樣死忍着,終究撐過來了?為何碰上仲烨,她竟然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心直想對自己親近的人傾訴。
思及此,佟妍垂下眸,軟糯的嗓音喃着喃着,最終全糊進唇齒裏,聽不真切了。
「膝蓋怎麽樣了?」
她微詫,擡眸看見仲烨目光灼灼,那一臉凝神細聽着的神态,觸動了脆弱的心弦。
「膝蓋先前就有傷,後來又連着磕了好多回,那傷便越發壞了,我手邊又沒藥,身上也沒銀兩……」
「方才那些人幫你淨身時,沒瞧見這傷嗎?」
見那雙美目蓄滿了淚水,又死死忍着不敢掉,那種故作平靜的堅強,反更教人心疼,仲烨微眯起眼,胸口似被掐緊了一下。
佟妍低下頭,沉默不語。
那些管事嬷嬷自然是見着了,見着了又如何?在那些人眼裏,她不過是一個任人搓圓捏扁的東西,只管她身上幹淨不幹淨,別讓主子染上不好的病,供其亵玩罷了。
仲烨自然也曉得這道理,便也沒再往下問。他起身離了床,從紫檀木花櫥裏取來了一個厚實的烏木醫藥匣子,裏頭整齊擺着無數個青花瓷藥瓶。
他取出其中一個,拉開紅塞子,藥香滿溢而出,他親自替她抹上了質地清透的膏狀敷藥。
瞧着這一幕,她怔怔的發懵。
「這藥只能暫緩傷勢,以及止腫,你這傷已經傷及筋骨,明早我會讓安墨找醫官過來。」
他的手勁溫柔而仔細,後又取來了一條邊角繡着兩朵粉蓮的綢布,将膝蓋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再将掀起的衣裙掩下來。
不知名的膏藥滲進了絲絲清涼,教那紅腫的疼痛消除了些。她垂着眼,想道謝的話噎在喉頭,摻雜着哽咽,竟吐不出來。
仲烨似也沒奢望她感激什麽的,神情淡淡的收起匣子,床榻一淨空,她才想起自己占了人家的位兒,急着欲起。
「躺下。」仲烨壓下她的肩,透過那薄軟的布料,能清楚感受到那身子有多麽單薄嬌弱。
向來寡情矜傲的他,心微微一動,已無法再将她趕到那冰冷的地上。
佟妍愣了一下,然後才有些羞慚,又不知所措的挪動身子,躺進床的內側。
這紫檀木精雕細琢而成的拔步床甚是寬敞,躺下三人也綽綽有餘,她剛揣着一顆心躺下,仲烨也在外側躺了下來。
「我……」觑着他英挺的側臉輪廓,她想道謝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等會兒你若是再像方才那樣,又叫又鬧的,便回地上去睡。」他合着眸,嗓子清冷冷的慵懶說道。
聞言,她立刻噤了聲,連呼息也稍稍憋着,片刻之後才敢吐出那口氣。
美眸幽幽的溜向那具挺拔颀長的身軀,也幸好他閉着眼,吐納規律,似已入睡,她才敢這般毫無遮掩的深瞅着。
那眉,那眼,那臉龐,概與夢境中的黑衫男子不同,可偏偏,那雙銀藍色眸子卻是如出一轍……
那些夢,可真是夢?
瞅着仲烨俊麗如畫的側顏,她眼中浮現一絲惘然,就這麽瞅到神疲眼倦,不知過了多久才睡去。
只是這一回,那自她懂事以來便夜夜糾纏的噩夢,似乎被什麽壓制住了,竟沒再來侵犯。
而她的胸口,一整夜是暖的,從前獨自一人睡下時的驚惶恐懼似也淡了。
模糊間,總覺有一雙眼,如同黑夜裏豔熾的燈火,徹夜照看着她,讓她無比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