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 (1)

窗邊小幾上的獸爐正飄着暖香,寝房內悠悠靜靜,紫檀長案上的方口青瓷瓶插着一枝蘭,蘭花自飄香,為這抹悠靜更添幾分幽致。

佟妍恢複意識醒來時,正好有丫鬟端着剛剛熬煮好的湯藥進來,一瞥見已昏睡了兩日餘的她睜開了眼,乍驚又喜的嚷了出來。

「你可終于醒了!」丫鬟放下托盤,俐索的倒了杯茶走去。

佟妍整個人怔怔的,蒼白的小臉盡是茫然,只能順從的任那丫鬟扶起了自己,接過茶盞,徐徐飲下暖身的熱茶。

興許是被妖物附身太久,她的身子至今仍是冰冷冷的,明明窗外是蟬鳴唧唧的溽暑,可她的手呀腳的全凍得吓人。

見她喝得甚急,綠繡貼心的又倒來了一杯熱茶,順手接過已空的茶盞,邊道:「你已經昏迷了兩日,世子爺對你可上心了,時不時便問起你醒了沒。」記憶短缺了一塊,佟妍握緊了茶盞,有些惶恐的追問:「我是怎麽回來的?王府裏可有發生什麽怪事?」

她就怕……自個兒又被妖物附身,在意識不明之下,被逼着做了什麽駭人聽聞的事。

「別怕別怕,聽說英武神勇的世子爺已将妖怪制伏,那妖怪的屍身如今就高挂在衙府的門口昭示。」綠繡打了個激靈,嗓子也低了下去。

妖物死了?!佟妍詫然又驚,懵了好片刻,可任憑她怎生努力的回想,腦中仍是一片白茫。

「來,你先喝下這安神的湯藥,我這就去禀報世子爺,世子爺若是知道你醒了,肯定很高興。」匆匆扔下話,綠繡起身便走。

佟妍尚有許多話想問,卻只能雙手合捧冒着熱煙的湯藥,一臉茫然的靠着榻柱,環顧四下,這才發覺,這寝房并不是原來睡慣了的那間。

這寝房雖然處處可見奢靡,猶然不比仲烨的寝居。

這裏……不是觀蓮居?

她掀開被子下了床,将湯藥往小幾一擱,身子各處皆泛疼,她不理會,在牡丹花疊座玉屏風上找着了簇新的衣裙,緩緩幫自己穿戴整齊。

她素着一張憔悴的花顏,長發未盤束,走出了現下所在的小閣,外面是個小花園,再過去有個小池,池旁是曲曲繞繞的回廊。

她端詳過四周一景一物,心中沒由來的浮上迷惘,才想繼續往前走,頭忽然眩了下,連忙扶住黑沉沉的額。

她閉起眼,倚着雕滿祥獸的檐柱,努力忍着這痛,不意然,眼前卻浮現一幕幕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景象。

漆黑無邊的夜、殘破的宮闕、錦幔飄飛、床榻上一雙交纏的人影、仲烨被劃破的手心、鮮紅的血印着她的額……

仲烨抱着她走出漆黑的宮殿,風聲吹得他的衣袖獵獵作響,安墨邊哭邊叫的領着一大批死士飛奔而至……

「我已經除掉那只妖物,屍身就在屋裏。」朦胧間,仲烨清冷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是仲烨救了她!

缺了角的記憶似潮水般,緩緩漫進了腦海,雖然偶有片段的缺漏,佟妍逐步憶起了那夜的情景。

想起仲烨抱着她,不停安撫着她,又替她洗刷了冤屈,佟妍的眼微紅,鼻頭發酸,不由得哽咽出聲。

她想見他,想當面親口向他道謝,想……想不顧羞恥的抱住他,讓他明白她是多麽的……多麽的喜歡他。

他大可不必來救她,就這麽任她被妖物折磨淩虐,可他卻甘冒性命之憂,獨自一人去尋她,她這條命等同是他給的。

胸口被暖意漲滿,她紅着眼,忍下身子的不适,小碎步的在回廊上奔走,只想快點見到已經深深烙進心底的那人。

「嗳,你、你做什麽?!」臨到觀蓮居的入口,佟妍被正好走出的安墨伸手攔下。

「我想見世子爺。」她氣息淩亂發喘,因為剛下榻不久便這樣奔走,頭仍有些眩暈,卻硬是忍着。

「免了,世子爺已經知道你醒了,剛剛發話下來,讓我過去視察你的身子情形。」安墨瞥了她上下一眼,又道:「瞧你這樣,應當是無恙了。」

「他在屋內嗎?在書房?我想見他——」佟妍心下發急,想繞過安墨往裏頭去,卻又讓安墨再次擋下。

「他?!世子爺何等的尊貴,豈容你區區一個低賤小民這樣不敬!」安墨嚷着。

「告訴你,世子爺已經說了,如今與你牽連的那數樁命案,都已經沉冤昭雪,拜你這案子之賜,我們世子爺在臨川城百姓面前,大展英勇神威……」

安墨哇啦哇啦的說着,說她是受了仲烨的福氣恩澤所庇佑,說起那日在場的衆人,有目共睹,親眼撞見柳知州的護衛被妖怪附身,再加上後又有妖物的屍身向世人舉證,老百姓才終于信了她被妖物附身的說法。

又說,經此一案,仲烨英明神武,不随便冤枉好人,且還願意為了一名出身低賤的漢氏女子查明真相,更為了廣大的臨川百姓的安危,英勇抓妖的事跡,已如潮水般傳了開來。

如今衆人對仲烨又敬又畏,他雖無官職,可正直英明的形象已深植人心,即便是漢人也對他存有一份尊敬,收服了不少漢人百姓。

聽着安墨提及老百姓是何等的崇敬仲烨,佟妍心頭微微一刺,恍惚間,忍不住低下了頭,自覺自卑的咬了咬唇。

安墨道:「總而言之,你在衙府的案底,世子爺已經命人改去,如今你已經是清白之身,你身子若無恙,便趕緊領着世子爺賞賜的銀兩離開吧。」

佟妍聞言愕然,怔怔的反問:「離開?」

「是啊,世子爺都說了,當初帶你回來是為了辦案,讓你與他同睡一房,原來也不過是圖個方便,世子爺根本沒碰過你,不是嗎?!」安墨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兒,頗為傷人。

可她已習慣了,也不意外安墨會明白內情,仲烨确實沒碰過她……除了那日的吻。

「再說了,你這模樣,世子爺怎可能看得上眼?你與王府又非親非故,也不是府裏買回來的丫鬟,還有什麽理由留下來?」安墨邊說邊瞅了她微曲的左膝。

佟妍自是看得出他眼中的棄嫌,不由得低下眸光,看着自己雖然外傷已愈,可是走起路來微跛的左腳。

暖着胸口的暖意仍在,可現實的寒意也一波波襲來。她出身寒微貧賤,身上又流着漢人的血,就連當王府裏的粗使丫鬟都不夠資格,又怎可能留在他的身邊……

「是他親口說的嗎?」驀地,她幽幽的擡起臉,美眸蓄滿淚水的低問。

「自然是世子爺的命令。」安墨不悅的瞪她。

「我不信,我想見他。」

「你、你你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世子爺豈是你說想見就見的!」

不顧安墨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斥罵,佟妍将心一橫,猝不及防的推開安墨,随即提步往屋內奔去。

「嗳,臭丫頭,你居然敢推我——你給我回來!」安墨在後頭邊追邊嚷着。

撥開了珠玉簾子,佟妍闖進了書房,她驀然止步,看着端坐在長案之後的仲烨,他手中執着畫筆,低眉斂目,一筆一畫俱是全神貫注。

「我……」一心想見的那人就在眼前,見着了面,想說的話反而噎在心口,她怔怔的望着他,嗫嚅着,始終吐不出成串的句子。

仲烨自始至終不曾擡眼,手中的畫筆微微一頓,淡淡揚嗓:「救你不過是為了除掉那只妖物,若是想向我道謝,大可不必。」

深邃俊麗的五官,被一抹冷淡籠罩住,此刻的他看上去是那樣凜然不可侵,冷漠的口吻更如寒霜凍人。

那夜的溫柔安撫,溫暖的懷抱,莫非只是她的夢?

佟妍眸底浮起了迷惘,凝瞅着那一身尊貴氣息的人影,懵了。

「世子爺,對不住,我一時沒能攔住她,我這就将她帶走。」安墨慌張的奔進來,扯住了佟研的手便要往外走。

「我、我有話對你說。」佟妍口氣倔強的低嚷。

「還不快點給我住口——」安墨真想一把掐死這個臭丫頭!

「安墨,放開她。」仲烨将畫筆往桌上一擱,終于擡起俊顏,正眼相對。

「可是……」觑了觑主子的面色,安墨不敢造次,只好撒手退下。

仲烨站起身,移步到窗邊,鎏金獸爐飄散而出的暖煙朦胧了他寬闇挺直的背影。

「你想說什麽?!」他緩緩啓嗓,帶了點心不在焉的慵懶。

佟妍瞅着,心口似被緊緊掐住了。明明與他同處一室,兩人之間不過隔了幾步之遙,可那人卻是比高山深淵更要遙遠……

一室的暖香,仲烨雙手輕背在腰後,俊麗的五官沐在明豔的日光中,兩眼垂掩,銀藍色的眸宛若兩泓止水,靜靜等着身後的人兒開口。

這兩日來,他沉殿了心緒,回想這段日子裏,那因佟妍而起的種種異樣情緒,似乎全與妖物的肆虐息息相扣。

再加上風煞透露,那妖物是他的業障,佟妍不過是被附帶牽連,那些古怪的異象,對她興起的想望,他想泰半也是因為心浮氣躁,才會亂了心思。

于他而言,佟妍不過是将妖物誘出的餌食,如今妖物已除,紛亂的人心已定,她也不該再繼續留下,再擾亂他心思。

那些曾經的迷惑,一時的欲念,不過是因為夜夜同榻,自然而然被勾起的本能……他心底是這般深信着。

「你究竟想對我說什麽?」仲烨側過身,斜睐一臉幽幽的佟妍。

「我、我知道說這種話甚是不知羞恥,但……我可以留下來嗎?」壓住那份濃濃的自卑,她字字句句說得小心翼翼,像是雙手捧着一顆心,乞求他回眸一看。

她想留在他身邊,哪怕只能遠遠看着他也好。

他勾辱,似笑。

「這裏已不再需要你,你有什麽理由留下來?」

不顧羞恥感滿上了臉,雙頰赧紅,她急急地道:「我什麽都願意做,當個打掃伺候的丫鬟也可以——」

「王府裏不缺丫鬟,我身邊也不缺伺候的人。」他斂起了笑意,語氣亦冷,卻像火辣辣的一巴掌搨在她臉上。

她低垂了眉眼,有些不知所措,交握的兩手掐得死緊,指節俱已泛白。

「我……我可以當你的通房丫鬟。」她知道這是可笑的奢望,亦是甚為卑賤的請求,卻還是壯着膽量說出口。

「我沒碰過你。」仲烨說。

「我知道……可如果你願意……」

「我不願意。」他漠然的打斷她未竟的話。

且不論她的存在容易擾亂他的心神,光憑她是漢人,還是下作的樂戶這兩點,她便不可能繼續留下。

先前所有人誤以為她成了他侍寝的妾室,如今他已透過安墨的嘴,讓衆人知道那不過是誘妖的幌子,兩人不曾有過什麽。

如此一來,母妃那邊勢必也會卸下這份心,不再想方設法找她的碴,可她若是繼續留下,難保不會出什麽事。

他要她走,一方面是欲劃清界線,将不該牽扯在一塊兒的兩人,過好各自該過的日子,一方面也是為她的安危着想。

既然他沒碰過她,對她亦無那份心思,她也沒必要遭受母妃的刁難與算計。

「你走吧,這段時日你能幫着我引出那只妖物,也算是為民除害,幫我破了這樁案子。再說,那妖物才是當初刺殺我的真兇,與你毫無幹系,那些獄訟俱已撤除,如今你已清白,我亦下了令,那些被妖物迫害的受難者家眷,每人均可得到一筆撫恤安家的銀兩,不會再有人找你的麻煩,你可以回去過你原來的日子。」

原來的日子……聽聞此言,佟妍露出一抹凄楚的苦笑。他是要她再回去當那受世人輕賤的樂戶嗎?

不,她不願再回去過那樣的日子,亦不想離開他……他是唯一對她好過的人,暖過她心的人,她不求什麽,只求能待在看得見他的地方。

「真的……不能讓我留下嗎?只要能留下,我什麽事都願意做。」她幽幽的瞅着他,目光盈滿了哀求。

「你能做的,別人亦能做,我不需要你這樣的人留下來。」仲烨的口吻甚是冷峻,隐約帶了幾分怒氣。

知她身分卑微,本就沒資格待在他身邊,可聽着她這般不顧尊嚴的乞求,他的胸口隐隐發悶,亦有些躁煩。

他不喜這樣,心思總是輕易地被她牽動,全然不由自主。他的喜怒哀樂不該被任何人左右,更遑論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漢族女子。

「出去吧,我已經吩咐下去,安墨會着人護送你平安離開。」

語罷,仲烨淡淡別開了眼,望向外頭已盛開的紫荊花,姿态之冷絕,教佟妍心頭一顫,胸口的暖意一點一滴的被抽離。

她張嘴欲言,嗓子卻噎着,哽着,堵着,淚水卻沒法兒攔住,就這麽滿出眼眶。

不錯,她是癡心妄想,是天真可笑的奢求着,可仲烨不要她,他看不上她這樣低賤的女子,她這樣不祥又卑微的女子,哪怕她身子是幹淨的,哪怕或許……他對她是有些微動情的。

可身分到底是跨不過去的那條檻,他是高高在上的湍王世子,是血脈尊貴的西荒皇裔,怎能留她這樣的女子在身邊?

癡心妄想呵。

佟妍輕掩雙眸,淚已潸然落下。她轉過身,緩緩提足,一步一步,胸口似被踩碎了一般,就這麽直直往前走。

珠簾被撞得晃動作響,仲烨漠然的聽着,直到身後逐漸靜了下來,惟可聞見自己的呼息聲,他才轉過身,望着空無一人的書房。

她一走,他騷亂的心,應當也能逐日恢複沉靜……那詭谲的異象應當也不會再浮現。

仲烨走回了長案之後,靜靜伫立着,垂下眼望着案上那幅畫。

畫裏,是一片荒蕪之景,仿若世人所傳的地獄,一望無際的黑色焦土上,只見一道黑色人影直挺挺的立在那兒,不知守望着什麽人,以着遺世孤絕的姿态一直等待着……

這人,究竟等着什麽?

心窩處驟然一陣刺痛,仲烨只手撫着胸膛,望着那幅畫的眸光越添迷惘,腦中亦又浮現那張苦苦央求的小臉。

他閉起眼,抹去那些景象。心,該平靜了,只是尚待一段時日……是的,定是如此。

寶蓋珠璎的朱紅馬車駛入了臨川城最髒亂不堪的舊城,街上景色盡是斑駁衰敗,車夫也忍不住面露幾分嫌惡,然後按照王府管事的吩囑,尋着了隐于曲折街巷中的青雀街,甩動馬鞭往裏駛去。

這裏向來龍蛇混雜,多是不怎麽寬裕的漢人居住在此,沿途可見戲班子聚在簡陋的庭院裏吊嗓子練戲,要不便是一些樂戶在練琴習舞。

這些戲班樂戶水準并不高,多是替一般有些餘裕的老百姓,或者是尋常富商在碰上喜喪節慶或是宴席時才會雇請,是以這些人的生活也談不上好壞,至多是糊口飯罷了。

「姑娘,到了。」車夫籲了一聲,勒起了缰繩,将馬車停在一間陳舊的宅院前,口吻有些不耐。

佟妍拎着一個小包袱,掀開錦簾下了馬車,低垂着眉眼向車夫道了聲謝,呆杵在原地,怔怔的目送馬車離開。

「姊姊?!」方才聽到馬車聲,宅子裏便有人從大門內探出頭窺觑,待到馬車駛離,那名年輕稚氣的小姑娘才奔出,拉住了佟妍的手。

「真的是姊姊!爹、娘,姊姊回來了!」小姑娘激動的朝宅子裏大喊,不一會兒,一雙中年夫婦步出,一家子又哭又笑的将佟妍圍住。

眼前這對夫婦,便是将她扶養成人的養父母,以及他們的親生女小蓉。佟妍望着他們,再回想起先前在王府裏的安逸日子,一時竟有些恍惚。

那簡陋的樓房,混雜着各種氣味的空氣,為了填飽肚子庸庸碌碌的養父母,她一直視為親妹妹疼愛的小蓉,熟悉的琴筝聲,日複一日練琴習舞,在那些陌生人家裏為其彈曲作樂以賺取銀兩……

這,便是她該過的日子。

佟妍的心已麻木,仍是強顏歡笑,在他們驚愕的目光中,将這段日子的大致情形向養父母草草述說了一遍。

她被妖物附身,又讓衙府的人拘捕的這段日子,養父母一家人也不好過,雖然擔心她的生死,到底只是沒身分地位的賤民,只能終日守在家裏等消息,一方面也怕被她所犯下的罪行牽連,晝夜擔心受怕。

「是我對不住你們,讓你們為了我也一并受苦了。」佟妍向養父母道了歉,遂又将仲烨賞賜給她的銀兩交給兩位老人家。

原先這筆撫恤意味濃厚的銀兩數目更為豐厚,按仲烨之意,似是代朝廷酬謝她協助抓妖的賞金,可她覺得不妥,只領走她自認該拿的數目。

「好多的銀兩!爹、娘,我能置辦嫁妝了!」陸明蓉甚為歡喜的笑嚷着。

「胡說八道!這是你姊姊平白受了這些冤苦換來的銀兩,怎能拿來置辦你的嫁妝!」王氏責怨的瞪了女兒一眼。

陸明蓉委屈的扁起嘴,一雙眼巴巴的瞅着那些銀兩。

「娘,這些銀兩我也用不上,這些日子你們也為了我遭了不少罪,明蓉的婚事本已談妥,卻因為出了我這事,險些被對方退親,這些銀兩就當是我一點心意。」佟妍真心實意的将銀兩推回了奶娘手裏。

陸氏夫婦聞言大喜,陸明蓉也笑開了臉兒,一家子開始商量着如何操辦婚事沖煞。

佟妍靜悄悄的退出了前廳,踩着一地朦胧的月色,回到了後院陳陋的平房,推開蛀鏽的木門,沒點上燈,熟門熟路的探上已睡了十多年的舊床榻。

「那是我的球,還給我。」女孩向高高坐在步辇上的仲烨伸出手,口吻頗是嬌氣的讨要,目光不避諱地直瞅着他,眼底隐約可見一抹仰慕。

安墨硬着頭皮演起了戲,抖瑟瑟的賠罪,「世子爺,是小的不好,沒看見古小姐在院子裏玩球,差點就讓球砸中了世子爺……」

「古小姐?!」仲烨淡笑,端詳起那女孩的眉眼,「可是古爾劄将軍的女兒?」

「不錯,古爾劄将軍便是我父親。」古麗兒一臉自豪的接話。

「古将軍遠駐在漠北,他的女兒怎會在王府裏?」銀藍色的眸子轉向了安墨,俊顏雖是噙着一抹淡笑,口吻卻是冷極。

「啓禀世子爺……」安墨的嗓子已經在發抖,「将軍夫人近日返回骥水探親,王妃便将古夫人與古小姐一并請到府裏作客。」

仲烨掩下眸,嘴邊的笑浮上一抹譏诮。古爾劄獨攬漠北的軍機大權,又是皇祖母的外戚,母妃心中盤算着什麽,他豈會不知?

「你就是仲烨吧?我常聽長輩們提起你,一直想瞧瞧你是什麽模樣。」古麗兒是标準的官千金,談吐間盡顯驕縱之氣,許是出身武官之家,說起話也頗是直爽暢快。

仲烨将繡球往回扔,她愣了下,舉手接住,見他別開了眼,似對她了無興趣,她不禁微窘的發惱。

「喂,我在跟你說話呢,你怎麽不理人!」

「安墨,你特地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繞進了這園子,還真是用心良苦。」仲烨譏諷地睐了低着頭的安墨一眼。

「世子爺,小的……」又怕惹怒了主子,又不能得罪主母,安墨當真苦不堪言啊。

「喂,仲烨,你沒聽見我說話嗎?」眼見自己被仲烨無視,古麗兒心火陡燃,不顧丫鬟的勸阻,将繡球砸向了仲烨。

仲烨面色清冷的直視前方,袖子一揚便将繡球揮了開來,嗓音極冷的道:「還不走嗎?在等什麽?」

「是。」安墨在心裏暗罵那古小姐太驕縱,根本入不了主子的眼,害得主母白白安排這場偶遇,也害得他回去要遭罰。

「當真是可惡至極!你算是個什麽東西,憑你也配這樣對我?!」古麗兒不死心,跟在步辇後方拉尖了嗓子嬌斥。

仲烨置若罔聞,重新合上雙目,氣沉意定。

怎料,古麗兒見手中無物可擲,一時羞惱至極,竟然撿起腳邊的石子便朝他的背影丢去。

「小姐!」一旁的丫鬟驚呆了,尚來不及攔,只能睜眼尖叫。

「世子爺,當心!」安墨回首一瞥,連忙喊聲示警。

仲烨方側過臉,那石子正好擦過了臉龐,劃出了一道血痕。

見狀,擡辇的下人也慌了,連忙将步辇放低。

古麗兒脾氣一上來,誰也攔不着,在衆人尚且來不及反應過來之際,她已奔至仲烨面前,纖手揚高便想給他一巴掌。

卻不想仲烨猛然一記擒抓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狠狠甩了開來。

古麗兒跌坐在地,玫瑰色裙擺壓成了一圈圓,先是呆睜着眼,随後便抽抽噎噎的哭出了聲。

「仲烨,你居然敢這樣對我!我可是湍王妃親口訂下的世子妃,你未來的媳婦兒,你就是求神拜佛,也找不着比我更好的——」

求佛祖開恩,将小妍還給我!

烨雙膝跪地,求着蓮花座上的如來佛祖,嗓音铿锵如雷,足可震撼天地。

只見佛祖拈花微笑,道:「小妍已經入了仙冊,歸為我蓮花座下的弟子,早已超脫了凡人情愛,你亦不屬于天界,兩人各自殊途,實不該再有接觸。」

烨不願聽從,跪在蓮花座前足足千日,直到佛祖嘆息,心生悲憐,遂将一株「歲凋」賜給他。

佛說:「一個善因,能結下善果。凡人情愛是足可焚城的業火,如若不能解開你的執着,必定将會種下一個惡果。是時,待至「歲凋」花開,你等待的善緣便會跟着結下善果。」

烨抱着「歲凋」,撐起了早已潰爛的雙膝,背脊依然挺直如劍,每一步都是堅定如鐵,從不向誰低頭的他,低眉垂眼向佛祖言謝,而後,他返回了地獄,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日日以思念喂養那「歲凋」,只等待花開之時,神佛承諾下的因緣定會開啓——

「仲烨!你不配!」古麗兒驕縱的哭嚷聲,震醒了恍惚失神的仲烨。

他按住劇痛如刀絞的胸口,眼前驀然一片黑霧掩目,颀碩的身軀單膝跪地的低了下來。

「世子爺!」安墨上前欲攙扶,冷不防的被仲烨揮開。

「別碰我。」仲烨揚眸,那凜冽如刀鋒的銀藍色眸子仿佛非人之瞳,肅殺戾氣滿溢而出,只消一眼淡掃過在場衆人,所有人俱是一顫,驚駭得發不出聲。

就連嬌蠻任性的古麗兒也被吓飛了魂,呆睜着眼,小嘴微張,淚水挂在眼角不敢掉,仿佛連怎麽呼吸也忘了。

他緩緩直起身,單手緊按着胸口,朝着觀蓮居的方向走去,走得那樣急,那樣猛,腳程之快,幾乎令衆人震愕,心生一個懼問:那是一個尋常人會有的嗎?

疼痛,如一劍劈過,撕裂了他的胸口。

仲烨一路行來已是汗水淋漓,俊顏痛苦的扭曲着。

他跌跌撞撞的進了房,揮開了桌幾上的茶盞,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他擡足踩過,碎瓷插入了靴底,刺進了肉裏,他也渾然未覺。

他似将死之人,踩着搖晃欲墜的腳步,走到雕琢龍飛鳳舞之姿的妝臺前,那傳自胸口的灼燙之感如同炮烙之刑,教他疼痛難耐,不由得伸手扯開了衣襟,似要掙脫伽鎖般的撕開裏頭的白色中衣——

銅鏡裏倒映出他蒼白如紙的痛苦臉龐,亦照出他雄渾平坦的胸膛。

心窩處的那道舊傷疤已擴散,足足有一個巴掌那樣大,色澤也略淡,成了淺色的緋紅。

疤痕暈成了一圏又一圈的花狀,上頭似有密密麻麻的紋路,仿佛正訴說着一個關于等待的千年——

歲凋,已開。

開在他的心口上,開在這具凡人肉軀上,佛祖承諾過的因緣,亦将随着這具肉軀的生而生,因這具肉軀的死而死。

他望着鏡中的自己,那張絕美的臉,汗水滑過眼際,紮疼了眼,他卻瞬也不瞬的瞪着。

倏然,腦中有一道蒼老的聲嗓喃喃吟詠,先是幽幽緩緩,後逐漸拔高尖銳,他伸手捧住疼痛欲裂的額,一口銀牙咬得死緊,承受着這痛。

當劇痛撕裂了他所有的思緒,當那聲吟詠逐漸在腦中淡去,當他猛然睜開了眼,瞪着鏡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孟婆在迷魂湯裏所施下的縛咒,破除了。

被咒文層層封印的記憶,一瞬蘇醒。

他垂下眼,望着開在胸膛的那朵歲凋,關于百年前、千年前的記憶,亦如心口統放的歲凋,漲滿了他的心。

千年之前,他本是看守阿鼻地獄的修羅将軍,無血,無淚,無欲,無求,日複一日鎮守着那座煉獄。

适逢冥間的鬼将群起叛變,他吃立不動,鎮守于地獄大門,手持龍髓骨刀,血刃無數妖吏鬼卒。

那時,地獄血染成海,幾無寧日,黑發修羅一戰成名,從此無人膽敢近身,或者直視他那雙如同凝結成冰的銀藍色眸子。

偏偏,那本被鎮壓在阿鼻地獄,遭受業火鞭笞之刑的雙身羅剎,竟讓叛變的鬼将放出。雙身羅剎陰狼亦狡猾,惟恐地獄不夠亂,一連又放出了許多被囚的妖獸。

然後,那抹迷失方向的幹淨魂魄——小妍,便這麽闖進了那座煉獄,更遭雙身羅剎利用,成了要脅他的人質。

不料,不曾失手的他,竟被雙身羅剎的陰險算計,一時錯手殺了那抹純淨無罪的魂魄,那一瞬的震愣,也讓雙身羅剎成功逃脫,失去了蹤影。

他親眼看着女孩在懷裏溢血斷氣,魂魄俱滅,那雙盈滿恐懼與憂傷的美眸直直望着他,仿佛無聲問着他,為何要殺她……

修羅本無心,無痛無淚,可當他撫上女孩的臉,感受到她死前的懼怕與無辜時,空洞無情的心竟被撼動了。

他抱起女孩向地藏菩薩求情,菩薩卻言祂無此能力;他不死心,闖上了西方極樂淨土,跪求如來佛祖為女孩重新養魂。

佛祖慈悲,加上女孩本就不該遭遇此劫,允了他的請求,以因果池的蓮花為小妍養魂,後又收她為弟子,名列仙冊,成為一小仙子,負責看守蓮花座。

他返回冥界,鎮壓了一衆叛逃的地獄鬼将,并将被釋放出的妖鬼紛紛砍殺,短短一日之間,冥界近乎過半的鬼吏鬼将盡被滅絕,尤其是他負責鎮守的阿鼻地獄幾乎要被淨空。

他的煞氣太重,此後有好一段時日,道行過淺的鬼差或夜叉,只消走近便堪受不住,争相走避。

此後,閻王便将他遷至孤寒地獄,以一身修羅煞氣鎮壓,負責審訊十惡不赦的厲鬼,成了冥界的一小閻羅。

起初,眼中只有無盡殺戮的他,拒絕了閻王的調動,只願繼續守在他熟悉的阿鼻地獄……直到重生的小妍出現在他面前。

那一幕,始終深烙在他腦海裏,未曾淡忘。

那日,地獄一望無際的血海是猩紅的,天空是陰青色,他就站在百年如一日的老位子上,背着永不離身的龍髓骨刀,閉眼休歇。

歷經一場重重殺戮,他煞氣過重,無可消除,哪怕是冥間的陰官們也不敢妄近他身邊,就怕他一個揮刀過來,從此魂魄俱滅。

「你就是為我求情的那個人嗎?」

一聲嬌嫩的輕語忽在身後響起,他一震,直覺想抽刀,卻狠狠壓制下來。這人是誰?何以她走近時,他竟感受不到她的氣?

他轉過身,赫見一抹雪白的娉婷身影,手持一朵白蓮,笑靥盈盈地迎來。

「是佛祖告訴我的,如果沒有你,我也無法重新活過。」她不怕他,亦不懼他一身血腥的殺氣,持續走近,并将那朵白蓮遞進他手裏。

他怔愕的接過,向來只拿刀的手,握住那朵脆弱的白蓮,而然微微地顫抖。

第一朵,第二朵,第三朵……每當小妍趁着佛祖不在蓮花座時,便會假藉神谕來到地獄見他,每次見面總不忘帶上一朵白蓮花。

無論人鬼妖魔,衆人皆懼怕他一身血腥煞氣,唯獨她不怕,她總要找盡藉口來見他,哪怕他冷着臉訓斥她,不許她來。

只因她一身聖潔仙氣,不該染上冥界一絲污濁,不該染上他的暴戾之氣,更不該與他這樣無血無淚的修羅鬼将往來。

她屢勸不聽,執意往返極樂淨土與冥界,為他帶來一朵朵白蓮,為他帶來了喜樂與歡笑,亦讓他無情無欲的心,萌生了貪婪之意。

「烨,往後我便喊你烨,你不再是沒有名字的修羅了。」那有着純真笑靥的女孩,為他起名,為他在血池裏種下一朵朵白蓮,只求能稍稍化解他一身的煞氣。

于是,無血無淚的修羅,動了心,動了情,起了貪念,渴望能擁有女孩的愛,渴望能與她相守相望,一如凡人那般。

佛祖有感,本是睜只眼閉只眼,任其弟子往返極樂淨土與冥界之間,而後卻下了谕令,不許小妍再擅自離守。

苦等了百日,烨無法忍受相思之苦,再上西方極樂淨土,在蓮花座前跪上千日,只求佛祖慈悲,将小妍賜還給他。

佛祖憐憫衆生,即便是手執殺戮之刀的修羅,亦當憐惜,自是不忍他這般癡心苦守,亦擔憂這份癡心若無果,恐會為三界帶來劫難,于是賜予一株「歲凋」。

佛祖此舉,既是憐憫他的癡情,亦是一場考驗。若只是一時情迷,不出百年,少了相思喂養的「歲凋」必将自其枯萎凋零,神佛之諾,自然無法實現。

倘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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