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2)

放在心上,她自己也懶得回去,想必又是要面對他爹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不想,早上用過膳,姨母的大丫鬟梅香就匆匆進來報告:“世子爺在外頭了,說是等着表小姐一起回門。”

因着年紀小,寧氏讓丫鬟喚伶俜表小姐,還未改口叫世子夫人。

寧氏也才想起這事,笑了一聲道:“我還以為他沒放在心上呢!”又朝剛剛用完膳的伶俜道,“你那爹我看回不回去都沒所謂,就怕謝老太太得到消息,如今在伯府剝你爹的皮。你祖母不容易,好生回去安撫安撫老人家,就說有我照料着,咱們有空會去田莊看她。”

伶俜點頭應着,怕沈鳴在外頭等久了,匆匆起身回了屋子換衣裳。如今已經入了冬,一日比一日涼,她裏面穿了件薄棉夾襖,外頭是紅色盤絲彩秀的褙子,肩上還披了件狐裘領的白色鬥篷,這才覺得暖和。可出門一看,沈鳴竟還是只穿着見單薄的大氅,似乎并不覺得寒冷。

見她穿得厚厚一團出來,沈鳴對着她抿唇笑了笑,直接将她的手拉起。如今伶俜也已經習慣他牽自己的手,畢竟兩人也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再說兩年前,他剛剛從寺廟裏出來,可是直接把她抱在腿上的——雖然那時她才十歲。

“你穿這麽少,不冷麽?”伶俜随口問。

沈鳴搖頭:‘不冷。’

伶俜又道:“我還以為你忘了回門這事。”

沈鳴一本正經回她:“這是規矩,不能忘的。”

伶俜忍不住笑着打趣:“世子從寺裏回京不過兩年多,規矩倒是學了不少。”

沈鳴挑挑眉低頭看她,那冷清墨色眸子裏,湧上一絲笑意:“怎麽?你願意看我不懂規矩麽?”

伶俜微微一愣,不由得想起那時在莊子上,他總抱着自己的場景,小臉難免有些泛紅。當時還能将自己假裝成一個孩子,但如今再如何也已經是十二歲,裝傻充愣這一招顯然是不再可行。

沈鳴看着她微微垂頭發紅的臉,暗自好笑地搖搖頭,腦子裏卻浮現及笄後的那個清麗少女,在他夢中出現過很多回的謝伶俜。

他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長大了便好。”

伶俜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臉更紅了。

一行人回到伯府,伶俜祖母果然接到消息趕來了府中,整個府上如今是雞犬不寧,大概是發難多時。

謝伯爺看到女兒和世子女婿回來,兩人看着氣色都還不錯,顯然沒為替嫁的事不悅,頓時如釋重負,拉着伶俜哭道:“十一啊!你快些勸勸你祖母,爹爹真是支撐不住了!”

伶俜和沈鳴來到府中正廳,不知何時已經返了家的謝八謝九正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而祖母就坐在正坐的太師椅上,黑着一張臉,顯然是氣得不輕,看到伶俜回來,眼淚啪嗒就掉下來,也沒再管謝八謝九,直接起身拉着孫女的手上下打量,見她平平安安的樣子,方才舒了口氣,又朝伶俜爹破口大罵:“你這個混賬東西,見十一娘去得早,就這般欺負人!十一才十二歲就讓她嫁人,你還是是不是個東西?”

謝伯爺本就心虛,被老娘罵也不敢回嘴,只唯唯諾諾點頭:“不是不是。”

伶俜覺得好笑,拍了拍祖母的手,甜甜道:“祖母不肖擔心,侯府并未因為代嫁的事為難我,還念着我年紀小,暫時讓我跟姨母一塊住着,等及笄後再跟世子以夫妻之禮相待。”她不好說出圓房二字,只得微微拐彎抹角,罷了又補充道,“世子你也見過的,他不會苛待我的。”

謝老太太當然還記得沈鳴,那時在莊子,這位侯世子對自家孫女就好得不得了,發生代嫁這種事顯然也不會為難她一個小姑娘。只是想着孫女才十二歲就被混賬爹塞上轎子嫁了人,而且還是謝府唯一的嫡女,就這麽稀裏糊塗替嫁出閣,真是把自己兒子亂棒子打死的心都有了。

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謝八謝九看到沈鳴先是害怕得抖了抖,又跪着挪過來抱住妹妹的腿,哭道:“十一,我們也沒想到爹爹會讓你替嫁,早知這樣就把你帶着一塊逃走了!”

伶俜:“……”

她當然相信兩個姐姐說得是真心話。若是能料到她爹會讓自己出嫁,定然是拉着她一塊出逃的。

她哭笑不得:“八姐九姐,橫豎我都是嫁了,說這些也沒用。你們也別太自責,我在侯府過得不錯,有姨母表姐照料,世子爺也不會苛待我。”

“但是……”謝九偷偷看了眼沈鳴,見他冷冷的目光瞥過來,又吓得趕緊低下了頭,後頭那些世子爺殺人過邪祟之氣之類的話也就沒敢說出口,只是這麽一想,又覺得十一妹妹委實可憐,兩個小姐頓時哭得更大聲。

謝老太太聽得頭都快裂掉,吼了幾聲将兩人趕走了。

沒了謝八謝九,正廳算是清靜了下來。謝老太太伶俜和沈鳴坐下,謝伯爺也偷偷摸摸想,被老母親一個刀眼飛過來,又趕緊一板一眼在旁邊站好。

伶俜又細細将侯府的事給老人家說了一遍,謝老太太這才放下了心。孫女才十二歲,身子骨都沒張開,沈鳴又是那般高高大大,幸好還沒有圓房,不然十一怎麽吃得住那苦頭。

謝老太太因着見過沈鳴,那時雖然不太說話,但卻是個極好的孩子,待伶俜更是不消說。她猶記得那時一起吃飯,沈鳴若是吃到可口的菜肴,都會馬上給伶俜碗中夾上一些。這孩子性子雖然看起來是古怪了點,但這也不能怪他,那時剛剛從寺裏出來,聽說連買東西用銀子都不知。不過如今回京兩天,還成了錦衣衛四品佥事,想來是已經好了許多。

謝老太太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沈鳴,如今越發周正挺拔,眉清目朗得十分好看。她清了清嗓子:“世子爺,若不是當初見過你如何待十一,我定然也是要把十一接回來的。如今你們雖然還未圓房,但也已經拜了天地,就算是夫妻。十一年紀小,如今養在你們家,跟童養媳沒有兩樣。不過十一怎麽說都是謝家的嫡女,我們謝家再落敗,那也還是勳貴之家,你們若是真的把十一當做童養媳一般苛待,我寧願她以後嫁不出去,也要把她接回來。”

沈鳴輕笑一聲,忽然站起身,将衣擺撩起,跪在謝老太太面前:“請祖母放心,我絕不會讓十一在侯府受委屈。”

他言簡意赅,卻鄭重其事。別說是謝老太太,就是伶俜也吓了一跳。

謝老太太趕緊揮揮手讓他起來:“我知道你不會苛待十一,就是擔心她年紀小,在田莊上住慣了,你們侯門深似海,我怕她不習慣。”

沈鳴略微沉思:“祖母不用擔心,如今十一有她表姐陪着。等沈錦出嫁,我也到了年紀可以開府,到時我帶着她住在世子府,不用再同侯府多牽扯。”

謝老太太聞言點點頭:“這樣甚好。”

回門宴之後,趁着沈鳴和謝伯爺說話,謝八謝九不知從哪裏鬼鬼祟祟冒出來,将伶俜拉到門外,上下左右摸了摸她,謝九哭喪着臉道:“世子爺沒把邪祟之氣過到你身上吧?”

伶俜哭笑不得,将兩人的手扒開:“哪有什麽邪祟之氣,世子真不是你們想的那般。”

謝九跺跺腳:“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我和謝八親耳所謂。”

謝八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荷包塞到她手中:“這是我和你九姐姐在大仙那裏求的符紙,你好生帶在身上,要是那世子爺要把邪祟之氣過到你身上,你就用這個對付他。”

謝九忙不疊附和:“那大仙很有名的,你可千萬要把這符紙拿好。”

伶俜打開那荷包一看,果真是幾張黃色的符紙。她也不知道該哭還是笑,看兩人都是認真的樣子,也不好多說,只敷衍着點頭将荷包收了下。

兩人回到侯府,已經是日暮時分。沈鳴在伯府被灌了點酒,便直接讓長安扶着回了他的松柏院,伶俜帶着翠濃和青蘿在不甚熟悉的侯府,邊走邊閑逛。

走到那小花園處有些累了,正要去涼亭裏面坐坐。卻見裏面已經有人,不是別人,正是伶俜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宋玥。

于是她轉身就走。但宋玥顯然已經看到了她,直接喚道:“十一小姐請留步。”

伶俜翻了個白眼,轉過身皮笑肉不笑行了個禮:“見過殿下。”

宋玥從石凳上起身,不緊不慢走過來:“十一小姐怎麽每次見了我,都跟撞了鬼一般,難道本王長得有這麽吓人麽?”

伶俜幹笑道:“殿下是王爺,民女不敢冒犯。”

宋玥目光落在她臉上,勾唇笑了笑,朝伶俜身後的翠濃和小青蘿揮揮手:“你們兩個先下去,我有話同你們小姐說。”

伶俜心中大駭,兩人這輩子才見過兩次,能有什麽話要單獨說,不由得警鈴大作。翠濃和青蘿雖然應承了,卻磨磨蹭蹭不願挪腳。

眼見着宋玥那張不可一世的臉有些不耐煩,伶俜趕緊道:“你們倆先下去吧!”

翠濃和青蘿這才離開。

伶俜深呼一口氣,對上宋玥的臉:“不知殿下和民女有何話說?”

宋玥一雙星子般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今日我是來跟表舅辭行的,明日我就要返回藩地,再回來不知是幾時。不過藩地不比京城差,那邊的風景如畫,日子過得安穩自在,我其實特別喜歡。”他頓了頓,繼續道,“春天繁花似錦,夏天瓜果豐收,秋日天高雲淡,冬天可以看雪。我想你去了也一定非常喜歡。”

伶俜不知道他為何要說這些,兩人不過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在沁園,一次就是成親隔日,那次甚至都沒說過話。

她直覺有些不妙,卻見他說着說着眼睛忽然紅了一圈,矮下身子與她平視:“十一,你不是就想過這種安穩自在的日子麽?我可以給你了。”

伶俜看着那雙熟悉的眼睛,心跳得厲害,匆匆往後退了兩步:“殿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說罷,逃也一般離開了小花園。

待沒見了人影,宋玥才慢慢直起身子,本來泛紅的眼睛恢複平日裏的冷靜,面色更是深沉如水。此時陳林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拱手道:“殿下,都查清楚了。”

“怎麽回事?”

“謝家八小姐和九小姐說是親耳聽到世子爺殺人,還說成親是為了把邪祟之氣過到新娘子身上,所以才逃婚。兩人逃得這般順利,據說是有貴人暗中相助。”

宋玥冷笑一聲:“我倒真是低估了沈鳴,我還什麽都沒做就讓他看出了企圖。”

陳林小心翼翼道:“殿下,明晚是朔日,是按照你先前的計劃行事嗎?”

宋玥點頭,寒星一般的眸子,露出一絲決絕,低聲道:“明晚動手。”

☆、27

翠濃和青蘿見自家小姐從小花園裏出來,先前粉嫩的小臉,忽然變得慘白,忙上前扶着她問:“小姐,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殿下為難你?”

伶俜擺擺手:“沒事,我們回靜欣苑。”

嘴上是這麽說,其實兩條腿都已經開始發軟,手心也冒出了一層冷汗。宋玥的言行舉止實在太匪夷所思,這哪是對着一個才見過兩面的小姑娘,尤其是那眼神,伶俜實在是太熟悉。無論她對他有多憎惡,但确确實實跟他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兩年,也有過許多次的同床共枕,即使對他并不算了解,但那眼神她見過太多回,每次兩人獨處時,他就常常那樣看着自己,深沉似水,專注得會讓人以為他看在眼裏的人就是唯一養寵成後。但伶俜知道那永遠只是錯覺,因為除卻那眼神,他待她有時候比低賤的下人還不如。

回到靜欣苑,伶俜直接爬上自己的小榻,蒙在錦被中說是乏了要休息。沈錦想她許是回門累着,将被子給她蓋好,又讓丫鬟都下去,別擾了她,自己也悄聲出了門。

可伶俜哪裏是真的想睡,不過是因為見了舉止古怪的宋玥,腦子亂成一團麻,想要鎮靜下來罷了。屋子裏清靜了,她的腦子也就慢慢清明了些。想到剛剛宋玥泛紅的眼睛,說話的語氣,無不在是告訴她,那混蛋跟她一樣,也帶着上輩子的記憶回來了。

那樣的亂臣賊子,不是應該被打下十八層地獄麽?怎的還能這樣輕輕松松回來,繼續做他風光的魏王殿下?

當然,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回來之後的宋玥,到底想作何?他不是應該去找裴如意麽?在她這裏扮甚麽苦情?難不成還想着她去給他做小妾,任他苛待?他以為他跟狗一樣撒尿占地盤麽?上輩子是他的妾,這輩子就還是?

伶俜又恨又怕,躲在被子裏啐了一口,心裏想着,就算她和沈鳴還沒圓房,那她也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日後還能封诰命,跟上輩子還沒來得及出嫁全然不同。就算沈鳴還是只活到十八歲,宋玥一個皇子難不成還要強娶個寡婦做妾?

這樣一想,她便微微釋然,不論如何,這輩子她的丈夫已經是沈鳴。

因着魏王明日一早就要啓程返回藩地,這晚的侯府十分熱鬧,據說是沈瀚之設宴專程為宋玥踐行。寧氏沈錦都去了筵席,只有伶俜尋了個身體不适的借口,一個人躺在靜欣苑。因為實在怕被宋玥看出端倪,若那厮真的跟她一樣也是再活一世,又知她是重生而來的謝伶俜,只怕會當她仍是他的所有物。

那混蛋可是敢造反的亡命之徒,又是身份尊貴的皇子,若是發起狠來要把自己搶走,如今的沈鳴定然不是他的對手。

所以她如今只能躲一回是一回,惟願他趕緊回藩地。

好在本朝對于藩王回京都有嚴格的規定,如今宋玥确定了離去的日子,定然是不能再多逗留。隔日便率領浩浩蕩蕩的魏王府人馬,離開了京城。

伶俜總算是松了口氣,就算按着上輩子的軌跡,宋玥再回京,也是兩年之後。她還有足夠的時日謀劃,不再跟他沾上半點關系。說起來,如今她最大的期望,就是沈鳴不要出事,安安穩穩活過十八歲,她這個世子夫人也能坐了實。

不過想到若是沈鳴這輩子好好活着,等到了及笄的年齡,她就得和他圓房,日後還會生兒育女,她又有點忐忑不安。

她對這種事并非一無所知,但上輩子所有有關于此的記憶,都糟糕透頂。和宋玥在一起,從來都是不甘不願,宋玥也從不是體貼耐心之人,蠻橫粗暴,那些隐秘的房事,便全是羞恥和痛苦,所以她對這件事從來都是排斥抗拒的。

重生之後,她甚至不想再成親。可若是換成沈鳴,會不一樣嗎?但至少她這樣想着,好像也并不覺得害怕,畢竟沈鳴待自己向來溫和。

到底是女子,想到和沈鳴圓房的事,雖然尚且遙遠,伶俜還是有些羞澀,趕緊搖搖頭,不讓自己多想。

她掐指算了算日子,今日正好是朔日,晚上便是沈鳴發病的日子。她也不知道沈鳴的那怪疾到底如何,心裏有些擔憂

莊主是妻控。見着快到酉時,同姨母表姐用完了晚膳,便一個人偷偷去了後府。

到了松柏院時,沈鳴恰好從角門進來。站在通往後山那條石板路小徑的伶俜見狀,踮着腳同他揮手。沈鳴進了門內,遙遙朝她看過來,抿嘴笑了笑,擡手對她招了招。

伶俜雙手提着棉襦裙,像只花蝴蝶般朝他跑去,兩人在松柏院的月洞門出會和。這是伶俜頭回看到沈鳴穿着錦衣衛的飛魚服,手上握着繡春刀,十六歲不到的少年,高大挺拔,少了平日裏的清風霁月,多了一份屬于武将的英武。

伶俜不得不再次感嘆,沈鳴果真是萬裏挑一的人才,上輩子那麽早逝,大約也是天妒英才。她歪頭笑了笑,用略帶稚氣的聲音開口:“世子今日怎的怎麽早回府,這才剛到酉時呢!”

沈鳴低頭看着嬌俏伶俐的小姑娘,微微笑道:“今日衙門裏的事不多,指揮使大人念及我新婚,還未将大案交予我手中,又是朔日,所以就早些回了來。”

伶俜本想拐彎抹角打探他的怪疾,但見他直接将朔日二字說出來,反倒不知如何詢問。又想起那時在莊子上,長安說過世子爺犯病之後,會心智全失去,所以會将他綁住,但他隔日并不知頭晚發生過何事。

沈鳴牽起她的手,拉她進院子:“用過膳了嗎?”

伶俜點頭:“剛剛用過了。”

跟在一旁的福伯笑嘻嘻道:“世子爺可還沒用呢?我看小夫人就陪世子爺再吃點。”

伶俜聽到小夫人這稱呼,有點不自在地紅了紅臉。但又有種揚眉吐氣的快意,上輩子只是個不受寵的王妾,這輩子到底成了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

沈鳴低頭看她,明明已經十二歲,還是小小一只,笑了笑道:“是該多吃點。”

沈鳴的晚膳很簡單,大約是在寺廟裏長大的緣故,口味實在清淡,不過是幾樣素淡的小菜。兩人圍着小圓桌而坐,伶俜并不餓,只拿個白瓷小碗象征性舀了點白米飯,嘴上慢條斯理地吃着,眼睛卻一直瞄着對面的沈鳴。

他已經換了一身白色長衫,頭發簡簡單單绾了個發髻,上面插了根竹簪子,明月清風般的儒雅,與剛剛那穿着飛魚服的英氣少年,截然不同。他吃食的動作也斯文,覺察到伶俜看他,擡眼朝她看去,嘴角勾起一絲淺笑,夾了兩樣菜放在她的小碗中,雲淡風輕開口道:“天快黑了,我這裏留不得,吃完了讓長路送你回靜欣苑。”

伶俜抿了抿嘴,試探問:“世子,發病的時候疼嗎?”

沈鳴怔了一怔,搖頭笑道:“不疼。”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因為記不得。”

伶俜餘光瞥到一旁立着的福伯,不動聲色幽幽嘆了一聲,顯然是對沈鳴的這句“不疼”不以為然。她還想再問點什麽,但又知他自己也知之甚少,想了想只得轉口問:“大夫都看不出是什麽問題麽?”

沈鳴見她憂心忡忡的小模樣,笑了笑道:“無妨,總有一天會好的,你不肖擔心。”又似想起什麽似地問,“你是不是怕?”

伶俜忙不疊搖頭:“我就是擔心你難受。”

驚才絕豔文武雙全的少年,卻從小染了這樣的怪疾,每月都要受着不為人知的痛苦,即使只是個旁觀者,也難免心生憐憫,況且兩人到底算是交情匪淺,還是拜了堂的夫妻溺寵:狂妄六王妃。

沈鳴倒是不以為意:“不難受。”

伶俜心道,你是不記得當然會這樣說。不過她也沒跟他争辯,只用完了膳之後,還賴在這屋子裏不動,她就是想看看沈鳴發病時的模樣,不是好奇,只是想弄明白一些,他到底生的是甚麽怪疾。

沈鳴見她在屋子裏東摸摸西看看就是不走,又朝外瞅了眼天色,太陽已經隐沒山頭,群星湧上來,卻沒有半點月色。他又催了一遍:“十一,讓長路送你回去。”

伶俜哦了一聲,磨磨蹭蹭跟着長路走到小院內,目光落在院腳的一排蘭花,做出驚訝的樣子跑過去蹲下:“長路大哥,這是什麽蘭花,怎的這麽冷還開花?”

長路心思簡單,還以為她真是感興趣這蘭花,正要走過去給她解釋,站在門口目送兩人的沈鳴,搖搖頭走過來,邊将地上的小人兒抱起來邊道:“這是寒蘭,若是你喜歡,明日我讓福伯給你搬兩盆去靜欣苑,你現在快回去,免得待會被吓到。”

伶俜兩腿懸空被他抱着,幾步直接走到月洞門外才被放下。他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回去後早些睡,別亂跑。”

雖然有些無語被當個小孩,但伶俜見他眯眼看着天色的神情有些焦灼,自是知道不好強行留在這裏圍觀他發病的樣子。又想到那晚在田莊上,看到他滿身是血的模樣,許不是他說得那般輕松,只得不情不願地走了。

看着伶俜低頭跟長路回靜欣苑,握着拳的沈鳴眉頭輕蹙,折身快速走進院子。本來一雙墨色的眸子,染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紅色。

走了幾步,腳下漸漸有些踉跄,拿着繩索出來的長安見狀趕緊扶着他進書房:“世子,快坐下!”

沈鳴坐在圓木梁柱前的四方扶手椅上,用力擺擺頭讓自己清醒,沉聲開口問:“魏王那邊你打探清楚了嗎?”

長安邊用繩子捆他邊道:“已經打探清楚,魏王的人馬今日上午出了城,但行軍速度出奇緩慢,過了晌午就已經在城外第一個驿站歇腳沒有再前行,像是在等着什麽。”

沈鳴了然地點點頭,他握緊雙拳,指甲陷入手掌中,這樣的疼痛讓他稍微保持清明:“之前安排的事都已經安排好了嗎?”

長安點頭:“世子放心,先前已經放了風出去,說今晚魏王人馬會過義莊,錦衣衛正好這兩晚在義莊設了關卡緝拿重犯衛關。衛關要南下逃命,只能走這一條路。若是世子沒算錯,他們收到消息,定然會混入魏王的人馬當中。”

沈鳴又問:“我讓你提前在路上設置的路障呢?”

長安道:“都已經設好,魏王府兵近兩百人,那些路障應該能拖住他們的進程,抵達義莊恐怕要到卯時。”

沈鳴寅時就會漸漸恢複意識,若是宋玥今晚有動作,他必須在魏王人馬離開義莊之前趕到,因為只有那裏有錦衣衛的人,宋玥不敢輕舉妄動。

沈鳴閉眼點點頭:“今晚你不用管我,先去義莊候着看情況,要是我趕去不及,你見機行事。”

長安面露凝重之色:“屬下明白。”

本想再問為何如此篤定魏王會擄走十一小姐,但見他雙眼已經一片赤色,不敢再多言,用力将他捆了兩圈,便急急出了門。

☆、28

伶俜回了靜欣苑,寧氏見她是被長路送來的,知她是去了松柏院。待長路離開,忙拉着她緊張叮囑:“世子爺朔日夜晚怪疾會發作,你這時可千萬莫往他那邊跑。”

伶俜笑着點頭:“姨母,我曉得的。”想了想,又問,“對了,世子發病的時候,有沒有在府裏做過甚麽?”

寧氏搖頭:“那倒沒有,他發病時都會關在松柏院,只聽說十分兇險,外邊的人半步都不敢靠近那院子,到底是甚情況,卻沒人曉得。”

伶俜心道兇險一說倒也不假,若是他被放出來,可是能手撕牛羊馬匹的。

她沒有再問。

因着是朔日,大家都歇得比平日裏早些,伶俜同姨母說了些體己話,就跟着表姐回了寝房。洗漱一番後,兩人早早上了床。

今夜沒有月光,只有點點的星子在天空,屋子裏的燈滅了後,就陷入了沉沉的黑暗農女嫡妃。沈錦和表妹說了幾句女兒家的話,便進了黑甜鄉,獨留伶俜一人躺在碧紗櫥的榻上睜着眼睛,頗有些輾轉反側。

也不知是為何,她今晚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隐隐有種有事發生的預感。可在這守衛森嚴偌大的侯府,能有甚麽事,除非是怪疾發作的沈鳴掙脫了繩子,跑了出來作妖。但長安長路經過了那回在莊子上的驚險一夜,恐怕不會再那麽大意。

三更的鑼聲遠遠傳來,伶俜還是沒太有睡意。她翻了個聲,外頭有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她以為是有丫鬟婆子起夜,忽然又覺得不太對勁,因着屋子裏安眠的香,似乎變了味道,本來毫無睡意的腦子,驀地就有些昏昏沉沉。

她心道不好,正要捂住鼻子叫喚,可喉嚨卻緊得厲害,發出的聲音氣若游絲,連帶着手腳也沒了力氣。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黑暗中有人影走近,碧紗櫥的帷幔被那人掀開,随後自己的身子落入了一雙陌生而結實的手臂中。

在失去意識之前,伶俜想得是,不會是宋玥那王八羔子幹的吧!

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夢裏她還在上一世的魏王府中。那時因為是做妾,她為了能過得好一些,一開始便想着讨好宋玥和裴如意。有回花了小半月的光景,給兩人繡了一對彩絲鴛鴦荷包,卻被裴如意當着面踩在腳下,說她繡的是腌臜玩意兒,宋玥也是一臉認同的譏笑。此後她不再做這些自取其辱的讨好事,卻又三天兩頭被裴如意找茬說她沒規矩,每一回找了茬,再去宋玥那裏吹吹枕邊風,宋玥對她的态度便更加冷淡惡劣。她從小在田莊上長大,是自由慣了的,在王府中被人苛待,又不能随意進入,實在受不了,曾偷偷跑了一回,卻沒多久就被宋玥派人抓了回去。裴如意說她不守婦道,整整讓宋玥關了自己三天三夜的禁閉,每日只給吃一頓飯。

那些前塵往事其實已經隔世,但想起來還是讓人心中發寒眼眶發酸。伶俜覺得自己好像在夢裏哭了,哭得那麽真實。

直到眼角處有手指的觸碰,她才明白過來不是夢,她是真的在流淚,而那手指的感覺讓她很熟悉。

意識在慢慢恢複,但她不敢貿貿然睜開眼睛,身體的晃動,讓她明白自己此時正在疾行的馬車上。她想起了先前睡在靜欣苑時聞到古怪香氣,想起那個走在自己榻前的黑影,以及那雙陌生的手臂。她不知道那黑影是誰,但此刻覆在自己臉上的手,她卻是熟悉的。真的是宋玥派人把自己給擄走了。

這混蛋真他娘的什麽事都做得出!她如今好歹是世子夫人,竟然都敢偷偷把她擄走!也對,神不知鬼不覺直接将她帶到魏州,從此天高皇帝遠,誰能猜到失蹤的世子夫人是被魏王偷走的?

伶俜想到這裏心都涼了,那覆在她臉上輕輕拭去她眼角淚水的手,比毒蛇還令人恐怖。她強迫自己千萬不要自亂陣腳,又努力放松身子,不讓宋玥發覺自己已經醒了過來。

宋玥用手指将她眼角的淚水擦了幹淨,柔聲道:“是不是做噩夢了?別怕,有我在,我再不會讓人欺負你!”

有你在我在更怕好嗎?

因着那迷香能讓人一覺睡上幾個時辰,何況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宋玥自是沒想到伶俜此時已經醒來。而伶俜之所以這麽快清醒,只因當時覺察不對就屏住了呼吸,吸進迷香的分量并不多。

宋玥将她連着一方裘皮毯子抱在自己懷裏。低頭嗅了嗅她發間的氣息,又在她額間落下一個吻,自言自語般道:“咱們去了魏州就再不回京城,我給你換了個身份,等你長大咱們就成親,這輩子我定然好好待你,再也不讓你受委屈

雙面男色,佛與魔。”

被他這樣抱着,那讓人恐懼的氣息就在咫尺間,伶俜再如何放松,也止不住有些僵硬,尤其是那個鵝毛般的吻落在她額頭時,差點就忍不住要跳開。

但是她必須忍住,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暗暗盤算,如何逃脫。

因着這一路行來,沿路的官道莫名出現好幾處攔路的山石,宋玥這一行被耽擱了不少,眼見着天色已經慢慢露出了點晨曦之光,還才剛剛到了義莊。

此時前方的人馬忽然停了下來,宋玥小心翼翼将昏睡的伶俜放好,朝外頭問:‘怎麽回事?”

陳林道:“回王爺,是錦衣衛在這裏設了關卡盤查,說是在緝拿朝廷要犯衛關。”

宋玥皺了皺眉:“就是前些日子從天牢逃出去的倭寇頭子?”

陳林嗯了一聲:“正是。”

宋玥眉頭皺得更甚:“他們沒看到我們旗子上寫着魏麽?難不成連本王也要查?”說罷揮揮手,不耐煩道,“告訴他們當值的大人,趕緊讓我們過去,耽誤了本王的行程,可不是他一個芝麻小官擔得起責的。”

今日在此當值的是錦衣衛一名千戶大人,名喚周進,還不等陳林下車上前。身着飛魚服的周進已經走了過來,站在車外恭恭敬敬行禮:“下官錦衣衛十四所千戶周進拜見魏王殿下。”

宋玥一心想着趕緊離京返藩,趁着天亮之前,侯府還未覺察伶俜失蹤,他們走得越遠越好。依照沈鳴對他的防備,定然會猜到伶俜是被她帶走。但只要離開了京師,他就再拿自己沒辦法。是以他不想片刻耽擱。

聽到外頭的聲音,他微微有些不悅回道:“怎的?周大人以為那從天牢裏逃出的倭寇頭子在本王這裏?”

周進道:“下官不敢。只是我們錦衣衛是奉皇上谕旨在此盤查,那倭寇頭子又狡猾得狠,我們實在不敢掉以輕心。還麻煩魏王殿下能體諒。”

宋玥怒道:“放肆!本王有要事在身,要馬上趕路,你休得耽誤。”

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這還是一品親王,皇上的親兒子,周進盡管手握令牌,可他到底只是個正五品的千戶,也不可能和一個皇子硬杠上,何況魏王這裏是近兩百的府兵,他們當值的錦衣衛不過十餘人。

周進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妥協,拱手道:“下官恭送魏王殿下。”

他正要轉身上前讓屬下放行,忽然一道疾行的馬蹄傳來,伴随着還有一道清朗的聲音喝道:“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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