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故人

入夏,蔣家的鹵肉生意訂單又多了幾成。蔣母一直不滿意木蘭在社區醫院裏的工作,覺得給人洗洗涮涮實在是掉價,這年齡的姑娘本就不好推銷,再加上這樣的角色定位說出去失了臉面,催命似得要木蘭辭職。

木蘭有些猶豫,倒不是舍不得那每月的薪水,在木蘭看來,一旦辭了這份工,就徹底困死在廚房裏了,幹活倒不怕辛苦,就是要整日對着母親的唠叨實在是疲憊。

猶豫了許多天,想跟鐘至誠商量。可連着一段時間,醫院裏被熱流感的小孩子占據。熙熙攘攘的,哭鬧吵雜,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怎麽也沒得着空。

終于有一天清淨了,蔣木蘭做好了份內事,等在鐘至誠的辦公室門口,卻沒想到碰見了一個熟人。

“木蘭?”

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木蘭轉頭,竟是謝安琪。

此時的木蘭,身着工作服,拿着拖把,一身的邋裏邋遢。

“安琪……”木蘭大窘:“好久不見……”

“你在這裏工作啊?”

“嗯……”木蘭很是不自在。

“哦……我找鐘至誠,他在嗎?”

木蘭回過神:“在……在……”邊回答邊指着辦公室的門。

“哦,那你先忙,我找他說些事情。”

木蘭聽到趕緊後退,讓道出來。

謝安琪進屋,辦公室的門虛掩着,透過門縫,木蘭有意無意的往裏面偷瞧着。

不知道倆人在說些什麽,氣氛應該還不錯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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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琪一貫的清冷,可面對着鐘至誠,始終言笑晏晏。倆人許久沒見,聊得很是開心。

郎才女貌,真是一對璧人。

且別說這倆人有什麽故事,即便真是什麽也沒有,這麽優秀的鐘至誠,沒有謝安琪,終究也輪不上自己。

蔣木蘭心裏滿腹的自怨自憐,想想這段時間對鐘至誠動得那點心思,不禁自覺可笑。

屋裏的倆人聊了許久,木蘭就這麽在走廊裏傻站的。

終于聊完了,二人結伴出來,謝安琪跟木蘭打着招呼:“木蘭,我和鐘至誠許久不見了,打算一起吃飯,你一起來吧。”

還沒等木蘭接話,鐘至誠攔下:“她的事還沒忙完,下班不知道幾點了,咱們先去吧,改天再約。”

木蘭不自在的趕忙給自己找臺階下:“是啊,我還沒到點下班,你們去吃吧,別管我,來日方長。”

謝安琪不擅長假客氣,看木蘭無心也就不再推讓,和鐘至誠一起出了門。

獨自留下的木蘭,終于清醒了。

那一瞬間,木蘭的腦子像是過了一場長長的電影。耀眼明媚的陽光,青春蓬勃的教室,黑板上的值日牌,伴随着非典的高考戰場,還有那個陪着木蘭渡過前半生最努力歲月的同桌。

時至今日,鬥轉星移,白雲蒼狗,物是人非,而那個安靜驕傲的鐘至誠,無論時代,無論光陰,終在那裏,依舊優秀,依舊高不可攀。

那樣一個鐘至誠從來都不屬于自已,蔣木蘭這一刻是真的清醒了。

婉婉氣自己,當初死磕何陽的勁頭哪去了。

蔣木蘭想想,也真是奇怪了,一直以來自己都是沒臉沒皮的德行,怎麽對着鐘至誠會慫成這個樣子。

也許是因為,在木蘭心裏,就算抵死不承認,也始終都有個聲音再跟她說,鐘至誠是天上的鷹,而你,不過是牆洞裏的耗子。即使相識百年,也無法彌平彼此的間隔。

二人出門後,謝安琪埋怨着鐘至誠:“這麽久不見,一起吃頓飯嘛,我誠心誠意的,你幹嘛攔着?”

鐘至誠沒想那麽多,随口說道:“你的情況我還有幾句要囑咐,有她在,不方便。”

“怎麽不方便?”謝安琪沒領會到鐘至誠的心意。

“醫生必須保護病人的隐私,木蘭她性子直,不知輕重,說多說少了沒個約束,不讓她知道這些,也是不想你尴尬。”

聽到鐘至誠這樣公事公辦的口氣,謝安琪不禁暗自好笑,難得有心情開起了玩笑:“鐘醫生,您這麽高尚的職業精神,在下可真是佩服呀!”

說到這,似又想起了什麽,謝安琪接着問:“木蘭怎麽也在這裏工作?”

鐘至誠覺得前因後果說起來實在麻煩,就敷衍了一句:“她之前的工作做的不開心,暫時來醫院過渡一下,做不長……”

“是你介紹過來的嗎?”

鐘至誠覺得奇怪,一向少言寡語的謝安琪怎麽一扯到他和蔣木蘭就變得這麽八卦。他本不願多言,但想了想,謝安琪冷靜理智,思想成熟,是個極好的傾聽者,心裏的一些想法跟她說了也算是個纾解。

“她當時遇到了一些麻煩,醫院也剛好有個機會,我就給她了一些建議。”

謝安琪很欣賞這樣的鐘至誠,這個所謂的“建議”對當時的蔣木蘭來說應該是雪中送炭的恩情吧,可在鐘至誠的話裏不見半分的頤指氣使,對蔣木蘭的“麻煩”也是輕描淡寫,不講絲毫的是非,足見其紳士。

“她肯聽你的?”謝安琪還記得學生時代這倆人做同桌時的熱鬧場面。

鐘至誠話裏話外都偏向着木蘭:“不是肯不肯聽我的問題,是她自己心裏有主意。她現在比上學那會兒成長很多,很有耐性,很能吃苦,每天都很努力,越來越……”

話說了一半,鐘至誠停下了,心裏跟自己說,蔣木蘭,你越來越出色了。

謝安琪看看他,接着問他:“那你呢?鐘至誠,你成長了嗎?”

鐘至誠愣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我?應該還是很幼稚吧!”

“對,很幼稚!”謝安琪很認真的跟他說:“至誠,原本我跟你一樣,覺得命運對我很殘酷,媽媽去世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太平間的門口坐了一天一夜。我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滋味,是絕望?是害怕?亦或是別的什麽。後來突然發現,我的心底竟有一絲慶幸,慶幸自己終于自由,終于可以不再背負那麽大的壓力了,終于可以離開這讨厭的關山城。而這樣的我……有着這樣恐怖心思的我才是真的令人絕望,令人害怕。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被長久以來的生活給逼瘋了……”

“安琪……”鐘至誠不想她在講下去,認真的寬解她:“都過去了……安琪,你現在很好,日子是要朝前看,難過的事就不要去想了。”

“為什麽不能想?再難過那也是我經歷的歲月,那個膽小無能,卑鄙自私的我,那個孤立無援只會哭泣的我,那個一心一意只想要逃跑的我……那都是我,我不可以忘,我也忘不了。曾經的我,非常的痛恨這命運,給我開了個頭,卻沒有半點指引,任我不上不下孤苦無依的懸在那兒。可即便這樣,我也挺過來了,這樣的命運安排我也好好地活下來了。鐘至誠——”謝安琪的眼睛亮閃閃的,真誠且堅定:“真的很慶幸,我們都挺過來了。”

鐘至誠知道謝安琪心意,舒了一口氣,沖她點了點頭。

夜幕降臨,路邊的大排檔,熱火朝天,街面上的霓虹,五光十色。

滿滿的人間煙火,滿滿的食色紅塵。

謝安琪挑了個燒烤的攤位,一身整潔的套裙,竟半點也沒嫌棄,就這麽大喇喇的坐下。

老板見攤位來了這麽個漂亮姑娘,趕緊先抓了一盤毛豆端了上來。

謝安琪跟老板讨着便宜:“老板,你可真實在!再送盤花生成嗎?要不,黃瓜吧,黃瓜和豆皮拼一拼送我們一盤吧!謝謝老板了!”

這讓鐘至誠有些驚訝,印象中的謝安琪從不這樣,不活泛不調皮,永遠都是那麽清清冷冷的,沒半點親近人的樣子。

原來人終究都是會變的,這樣的謝安琪可愛了許多,比起以往,更加的自在,更加的富有朝氣。

謝安琪吃得很開心,看樣子精神不錯,瞅鐘至誠不怎麽下筷,便跟他開起了玩笑:“怎麽?沒胃口?是在思考剛才我說的話呢,還是——在想你的木蘭姑娘呀?”

鐘至誠白了她一眼,沖老板喊道:“麻煩開兩瓶啤酒!”

謝安琪不客氣,待酒瓶上桌,立馬拿起來。

鐘至誠趕緊攔下:“想幹嘛?我之前交待你的都忘了是不是?放下!”

安琪撇撇嘴,心不甘情不願的松了手,歪着腦袋問鐘至誠:“怎麽?被我說中心事惱羞成怒了?小氣鬼!”

鐘至誠悶了一口酒,似是借了這酒氣,心中的郁結也得以舒緩,跟安琪推心置腹道:“是,我很幼稚,我承認!很多時候很自私,很容易急躁,不擅長與人相處。還很悲觀。你說,我們都挺過來了,可我不這麽認為——直到現在,我還經常做噩夢,睡不安穩……不,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木蘭很好!其實……其實她一直都很好!是我不好,是我太幼稚,是我總也長不大,不敢面對生活,始終也輕松不下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很累,總是覺得生活很重,重的我每天都喘不過氣來……在你看來,你在長久的壓力中挺過來了,很慶幸——這就是你與我的不同。你不管明天,只是一個勁的往前走。生活于你來說就是努力,感恩,把握當下。可我不是這樣。我總是悲觀。在我看來,苦難一直都有,不是我懂得避開了,而是已經習慣。”

謝安琪搖搖頭:“你很好,鐘至誠,你哪哪都很好!可偏偏有的時候實在是固執。算了,不提這個了。想想看,知己美酒,撸着串聊着天,這麽有趣的生活,我倆還這樣相互裝可憐真是太可笑了!”

鐘至誠笑了笑,剝了顆毛豆塞進嘴裏。

謝安琪很鄭重的倒了杯酒,端起來,跟至誠碰了個杯:“我呢,謹遵醫囑,不宜飲酒,今後就徹底把酒戒了。但今天,我必須敬你一杯,就這一杯,不為別的——至誠,這麽多年的朋友,你幫我這麽多,我真的無以為報。借着這杯酒,至誠,我希望你從今往後繼續努力,繼續善良,希望你以後能寬以待己,能敢于直視生活的苦難,希望你不再孤獨,不再假裝自己沒事,希望你和木蘭今後都快樂!”

鐘至誠碰了這杯酒,眉頭有了難得一見的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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