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方才還一臉倦意的易麒瞬間睜大了眼睛。

那個年齡莫約三十上下的女性店員看起來緊張且激動。她在咬了一下嘴唇後,略微加大了音量,又重複了一次:“……你這個殺人兇手。”

易麒愣愣地坐在座位上,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他的大腦幾乎是在一瞬間放棄了工作,發出隆隆噪音,震得他耳中轟鳴不斷。他無措地望着那張陌生但情緒激烈的面容,下意識用手攥緊了自己的衣角。

指尖一片冰涼。

對方情緒明顯亢奮,又向着易麒所坐的位置走了一步,還擡起了手,食指明晃晃地指向了他。

正當她又要再度開口時,易麒原本發涼的手上突然一暖。

“不好意思,我們還有事,”宋時清把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不奉陪了。”

易麒被他一路拉出了快餐店,木然地往前走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回過了神來。

宋時清步子邁得很大,拖得他有些跄踉。

走出了那個購物中心的範圍後,四下一片安靜,耳邊只剩下了兩人的腳步聲。易麒低着頭,視線裏宋時清的影子伴随着路燈角度變換不停變化形狀。

路上再也沒有別的行人,身邊只剩下空蕩蕩的馬路和綠化帶,極偶爾能聽到遠方有車輛行駛的聲音。

回過神來以後,易麒突然意識到,宋時清的手真的特別暖。

他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一直拉着他往前走的人立刻停下了腳步,還回過了頭。易麒因為慣性,差一點兒就撞在了他的身上。

堪堪停下腳步後,原本被溫暖包圍的指尖再次失去了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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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麒有些慌張地擡起頭來,卻見宋時清皺着眉頭。接着,方才還牽着他的那只手,指尖落在了他的臉頰上。

“別在意,”宋時清低聲對他說,“她又知道什麽呢。”

易麒看着他。在他的大拇指沿着易麒的下眼睑輕柔拭過的同時,易麒的身體下意識微微往後縮。

“別哭了。”

易麒退了半步,擡起手臂,用衣袖在臉上胡亂抹了抹,然後終于開口:“我沒有。”

說完以後,才發現有點歧義。剛想補充,卻被宋時清打斷了。

“嗯,”他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其實方才在宋時清開口以前,易麒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掉眼淚。但現在,他很清楚自己一定連眼眶都紅了。

“只有不了解你的人才會那麽覺得,”宋時清繼續說道,“她對你的偏見源自她自己的陰暗和狹隘,那不是你的錯。”

易麒沒有吭聲,又用衣袖擦了兩下眼睛。袖口上方才打濕的位置再次貼緊皮膚,感覺涼涼的。

“求你了,別哭了。”宋時清說。

他的語氣和方才聽起來不太一樣,無奈中還帶着幾分焦急。易麒又擡起頭看向他,果然滿臉都是糾結。

“了解你的人都會知道的,江導演的事,你才是最最難過的那個人,”他看着易麒,繼續努力整理措辭,“她的憤怒其實只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你沒有必要承受這些。”

易麒點了點頭,開口時帶着濃重的鼻音:“嗯。”

“那是意外,”宋時清說,“和你無關。”

其實最早的時候,易麒也是陰謀論者之一。

人在面對巨大的痛苦時,總需要有一個宣洩口。他在那段時間裏反反複複對着警察強調,江河從不喝酒,更不會疲勞駕駛。他不可能在那種危險的路段犯這樣的低級錯誤,這根本不合理。

很久以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當時可能只是需要一個可以仇恨的對象。

然後,他本人卻成為了江河擁趸眼中那個可疑的,用來寄托憤怒的存在。

論嫌疑,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大。圈裏圈外,幾乎所有人都篤定了他和江河之間的不正當關系。最糟糕的是,有別有用心者不知從哪兒得知了一條旁人聽來會覺得匪夷所思的小道消息。

未婚無子嗣的江河提前立過遺囑,把自己所有財産都留給了易麒這個和他非親非故的年輕人。

易麒那年二十歲。他得知這個消息,只比大衆早半個月。

他也覺得匪夷所思。

在他渾渾噩噩不知所措間,流言喧嚣塵上。

江河明面上沒有任何仇敵。他的離去,最大的獲利者只能是易麒。

事實上,最後一個見到江河的人也是他。

當初所有的證言,後來都成為了警察盤問他時拿出的證據。好在,還有旁人能證明車禍前後幾個小時易麒都不在現場。

易麒當然會覺得委屈。

他有點想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江老師要把所有東西都留給他。

他還想不明白,怎麽會有人懷疑他想要傷害自己最親的人。他沒有為此憤怒,他只覺得茫然和悲傷。

哪怕當時已經洗脫了嫌疑,但在之後的幾年裏,類似的傳言始終沒有斷過。

隔着網絡,他見過好多次。

有人言之鑿鑿長篇大論,故事編的像模像樣,論證他的動機,腦補他的作案手法和經過,連他哄騙江河立下遺囑的過程都繪聲繪色。

更有甚者,自稱知情人,然後胡編亂造唯恐天下不亂。

易麒當時完全失了方寸。好在他的公司處理及時,直接出了律師函。再之後,造謠者被證明是個社會閑散人員,他本人也不得不公開道歉。

自那時起,胡亂造謠的人終于少了一些。

其實易麒知道,還是有不少人懷疑他,憎恨着他的逍遙法外。那些人罵他狼心狗肺,怨江河識人不清。

但親眼見到,這還是第一次。

那個女生一定和他一樣,對江河無比仰慕,對他的離開難以釋懷。他們該有共同語言,但她恨他。

“何必在乎不相關的人怎麽想呢,”宋時清不知何時,又握住了他的手,“你應該多在乎一點重視你的人的想法。”

易麒看着他:“……比如?”

“比如你的江老師啊。他那麽喜歡你,看到自己的粉絲這麽兇你,肯定不高興,”宋時清說,“你說,他是不是一定會站在你這一邊?”

他剛說完,易麒原本已經停下的眼淚,嘩啦一下又湧出來了。

宋時清尴尬極了:“別別別,我說錯話了。我的意思是,那個……”

“嗯,”易麒點頭,“他肯定相信我。”

“……”宋時清頓了一下,舒了口氣,“我也相信你。”

易麒又看向他。

“小七是個好孩子,善良,單純,直接,沒心眼。只要了解過,都會知道你多讨人喜歡。可惜,她沒這個機會。”宋時清說完,又補充道,“哦,是她可惜,不是你可惜。”

“……你就是在說我傻。我二十三了,”易麒說,“早就不是孩子了。”

“但還是會大馬路上哭鼻子。”

易麒又一次用袖子猛搓臉。

“笑一個好不好,”宋時清看着他,“不然你這副模樣,我不放心回去。”

易麒沒有照做。

他有些緊張地撇開了視線,然後說道:“我有個問題。”

“嗯?”宋時清擡了一下眉毛。

“我……”

易麒說完這一個字,就卡住了。他咽了口唾沫,然後小心地看了宋時清一眼。視線對上以後,又立刻慌張地躲開了。

“怎麽?”

“你真的很奇怪。”易麒說。

宋時清一愣:“啊?”

“你……”易麒再次卡殼後,把手用力捏成了拳,接着終于鼓起勇氣看向了宋時清,“你知道我喜歡你嗎?”

宋時清一愣。

“……反正現在知道了。”

易麒說着,心中突然一陣煩躁。

“你是不是對你所有的朋友都是這個态度啊,”他說,“這樣不太好。很容易會讓人誤會……反正會讓我誤會的。我總覺得你好像對我也有想法似的。”

他說完以後,宋時清突然微微側過了身,還擡起一只手捂住了臉。

“你幹嘛?”易麒用力瞪過去。

這只是在虛張聲勢。他現在心裏慌得不行,腦子亂哄哄的。一邊偷偷罵自己為什麽要那麽沖動,一邊又忍不住暗自有些期待。

然後他發現,宋時清的嘴角,是上揚的。

“你真的好直接啊。”

宋時清放下手後立刻往前走了一步。接着,易麒就被攬着腰也跟着往前挪了小半步。

“你以為我為什麽千裏迢迢坐來回加起來十二個多小時的飛機,只為了和你一起看場電影?”

“……因為我說好請你。”

“機票錢都夠我包場了。”

“……”

“我們小七什麽都好,就是真的有點傻。”

易麒在極近的距離看着他帶笑的臉,面上全無表情,內心卻早已亂作一團。

也是啊,他那麽忙,難得有一天空閑,為什麽不好好休息,要特地趕來呢。電影距離下映還有一陣子,也不是只有這個城市才能看到。如此費時費力,只有一個可能性了吧。

“你真的……對我也有想法啊?”他問。

“……我一直覺得你好像是挺願意親近我的,”宋時清看着他,“又不是很敢确定這到底有沒有特殊含義。可能是因為人在對着自己喜歡的對象時,總歸會比較缺乏自信吧。”

“……”

易麒說不出話。

他腦中反複循環着那幾個字。喜歡的對象,喜歡的對象,喜歡的對象。

等終于回過神來,宋時清已經離他太近了,近得幾乎能用毛孔感覺到對方的氣息。

“你要親我嗎?”他吶吶問道。

宋時清一愣,接着立刻笑出了聲。好一會兒後,他才答道:“對,所以把眼睛閉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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