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易麒下意識停下了推門的動作。

雖然一時間回憶不起,但他隐約覺得那聲音曾經在哪兒聽過。按理說,走出去看一眼就能得到答案,卻不知為何心中湧起一股抗拒之意。

他甚至有點害怕,連心髒都跳得比平日更急促。

就在此時,他聽到了另一個聲音。這一次,他立刻就認出了聲音的主人是誰。那聲音讓他覺得安心。

是宋時清。他在家,真是太好了。

只是他的聲音比起之前的那個女人要來的小上不少,一時之間聽不分明。

意識到這兩人是在對話,易麒難免驚異且好奇。

他正想要徹底推開門走出去,宋時清突然放大了聲音。

“有完沒完啊,你到底想怎麽樣?”

易麒一愣。宋時清說話的語氣裏帶着明顯的不耐煩,甚至隐隐蘊含怒氣。

自他們相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宋時清用這樣的态度說話。之前在江河房間裏時,宋時清雖然明顯不悅,但依舊是十分克制的。

與他對話的那個女人在安靜了幾秒後,突然爆發,發出了更甚于方才幾倍的尖刻喊叫:“我還不是為了你?我還不是為了你!”

易麒瞬間被吓了一跳,甚至連依舊握在門把上的手都開始顫抖了起來。

宋時清似乎也驚到了,安靜了幾秒後再次開口時語氣好了許多。

“媽你別這樣,你先進來再說好不好?”

原來那竟是他曾提起過的,與他完全無法和平相處的母親。

易麒的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他在那個女人再次大喊大叫時把門又推開了些許,然後向聲音的源頭張望了一眼。

從他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見宋時清家的大門。

那兩人一個站在門裏一個站在門外。易麒看不見宋時清,只能看見他的手和他正試圖拉進屋裏的那個人。

當他把視線落到那個情緒激動的女人的側臉上時,一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兩人拉拉扯扯間又說了些什麽,但易麒完全聽不清。他大腦隆隆作響,甚至覺得有些暈眩。

難怪他方才一聽見她的聲音就如此難受甚至覺得害怕。

他見過這個女人。只有一次,但終生難忘。

那是在江河的告別儀式上。

易麒當時渾渾噩噩。他站在大廳裏,遠遠看着擺放在正中央那張照片裏熟悉的面容時,比起悲傷難過,更多的是茫然無措。

因為毫無真實感,他一直在發呆。

從某個角度而言,是這個女人喚醒了他。

她最初走到易麒面前與他開口說話時,看起來還很正常。易麒當時不在狀态,耳中聽到的一切話語都無法被大腦接收,面對所有人的攀談都只能木讷又機械地點頭應和。

他不知道那女人最初和他說了什麽。但很快,她就被他的反應激怒了。

這個外表看起來優雅又美麗的女人突然像發了瘋一樣地對他大喊大叫。伸手推他又拉扯他戴在頸項間的挂墜。當易麒終于因為摔倒在地而回過神來,耳中聽到的都是污言穢語。

大庭廣衆之下,那女人很快就被身邊的人制止住了。

但與此同時,她依舊居高臨下對他進行着惡毒的咒罵。

她罵他勾引男人的賤**,偷人家産的賊,不知廉恥的下**色。

身邊是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人群,不遠處是閉着眼睛睡在鮮花從中不言不語的江河。

一直到被人扶了起來,護着走到了一邊的休息室,易麒才終于後知後覺,因為洶湧而至的悲傷泣不成聲。

易麒後來才知道,這個女人就是江河的繼母。

她之所以如此惡毒,是因為江河把所有的財産都指名留給了他。那些東西,易麒原本受之有愧。若當初江河告訴他,他和他的繼母感情甚篤相處融洽彼此關愛,那不用她開口,易麒也會主動提出歸還。但江河本就不喜歡她,易麒對她更是反感,自然不可能順了她的意。

那之後,她幾次找人前來騷擾,易麒硬是沒有松口。時間久了,便也不了了之。

他原本以為,此生都不太可能再和這個瘋女人有所交集了。

……但宋時清叫她,媽。

她是宋時清的母親。那麽宋時清和江河,還能是什麽關系?

突如其來的意外真相讓他一片混亂。

就在此刻,不遠處兩人間的争執似乎有緩和的跡象。那個女人在一度失控後,終于恢複了些許平靜。而宋時清一反方才的煩躁,說話的語氣差不多就像是在哄小孩子。

“對,我當然知道,我上次不是都說過了麽,你在擔心什麽呢,”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拍着那女人的背脊,“我都會幫你拿回來,都是你的,誰都搶不走,你放心。”

“不是我,是你的,那些都應該是你的,”那女人拉着她的兒子,眼神激動且熱切,“那些賤人分走的都是屬于你的東西。你去拿回來,天經地義。”

“好好好我知道,”宋時清點頭,“你先進來好不好?”

那女人卻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絮絮叨叨:“你最近是不是又去見過那個小賤人了?”

“……哪個啊?”宋時清問。

“當然是那個勾引了江河的狐貍精,”她在惡狠狠說完前半句後,語氣又瞬間緩和了許多,“對了,那個玉佩呢?別的先不說,玉佩你拿回來了沒?”

原本還渾渾噩噩的易麒瞬間回過神來。

他們毫無疑問正在說他。這個認知讓易麒立刻變得緊張了起來。還未細想所謂的“拿回玉佩”所指為何,卻聽那女人又開口了。

她語氣急切:“你說話呀,你答應過我的,你忘記了?”

“……我記得,”宋時清說,“快了,你再耐心等等。”

“快了是多久?”女人不依不饒。

“最多半個月,”宋時清說,“保證還給你,行不行?”

“這就好,”那女人松了口氣的模樣,“宋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東西,怎麽能随随便便給一個不三不四的外人。”

宋時清并未反駁,只是靜默不語。

“還有,你可得小心一點,”那女人又說,“這種專門勾引男人的下**色,陰險得很,你可別被他騙了也看上他。”

“怎麽可能……”宋時清說着,又伸手拉她,“我們先進去再說好不好?”

那女人終于被他拉了進去,與此同時嘴上卻沒停下:“你和你爸一個模子,還有江河那個野種也是,最容易上這種看起來楚楚可憐的小**的當。”

在房門徹底關上以前,易麒最後聽到的話語還是來自宋時清。

“你別瞎操心了,他才沒你想的那麽聰明。”

易麒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合攏了消防門,然後跌跌撞撞退回樓梯間,坐在了臺階上。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掌心一片冰涼。

易麒知道,自己确實不怎麽聰明。他總是被人說太過單純,不谙世事,做事過于直接,想得太少。

他都知道的,但他大多數時候并不在乎。

這樣的性格雖然制造過許多不大不小的尴尬,但從未真正對他造成過困擾。

他終究是個被泡在蜜裏,被愛意澆灌着長大的孩子。太多溫柔太多善意,讓他變得過于柔軟,在信任的人面前毫無防備。

得到過最完整的愛,所以付出時也用盡全力。

現在想來,先動心的人是他,主動接近的人是他,忍不住表白的人是他,迫不及待想要發生關系的人是他,發生矛盾後千裏迢迢趕來道歉的人還是他。

宋時清全盤接受,對他表現得款款深情。

他一度以為人生美滿,終究未料到一切皆因別有用心。

易麒在恍惚間突然想到了不久前阮筱雨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她說,喜歡的人也喜歡你,簡直就是世界第八大奇跡。

原來他終究沒有這樣的幸運。

難怪宋時清會對那枚挂墜的來歷如此清楚,難怪他一直耿耿于懷。

那天晚上,他到最後也沒解釋究竟為什麽會偷偷跑去江河的房間。易麒一度以為他只是因為嫉妒而想要發洩。

原來如此。他送他挂墜,只是為了讓他換下那枚墜子,好偷偷下手吧。

易麒突然意識到,自己在他眼中,或許也是一個不堪的小偷。

宋時清的母親方才用了那麽多惡毒的詞彙來辱罵他,宋時清也不曾提過反對意見。他好像對此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他是不是也在心裏默認了,易麒就是那麽一個慣于勾引男人的,偷人家産的,下**色。

易麒呆呆地趴在自己的膝蓋上,看着地面,面無表情。

他想起來了,宋時清還是反駁過的。

他說,他才沒那麽聰明。

何止啊。他簡直愚蠢透頂。

相識之初,他還在心裏吐槽過宋時清糟糕的演技。但那很有可能也是假的。他多厲害啊,易麒在他眼裏看到過的那麽多熱切情意,全是逢場作戲。

易麒覺得自己這一趟可能根本不該來,又想慶幸還好來了。

他分不清長痛和短痛哪一種對自己而言更殘忍。相比繼續被他欺騙一直到傻傻地把他想要的東西統統拱手送出去再被狠心抛棄,像現在這樣突然識破真相被徹底打擊但能及時止損似乎更好一些。

但被騙得更久一些,是不是就能和宋時清在一起更久一些。

畢竟,所謂的及時止損也不過是個僞命題。

宋時清想要的,都是他輸得起的。

而他想要的,宋時清可能從未想過要給。

易麒在臺階上坐了很久很久。

不遠處的窗外光線逐漸變暗,之後又亮起了街燈。

在這過程中,他隐約聽見一牆之隔傳來些許聲響。宋時清和他的母親出了門,他把她送進了電梯。過了很久以後才獨自回來。

易麒有點想去敲他的房門,但最終還是沒有動彈。

他想見他,但他不敢。

他怕他對他冷漠,更怕他對他溫柔。

時間還不夠,他還沒能說服自己不再喜歡他。

當他終于意識到是時候該離開這兒,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點開以後,是一條消息,來自他的養母。

“寶貝,生日快樂!爸爸媽媽祝你在本命年裏事事順意天天開心!”

易麒後知後覺看了一眼時間。

恰逢零點。

他的養母隔着時差,趕在第一時間給他送上了美好祝願。

易麒低着頭,輸入回複。

“謝謝,我愛你們。”

按下發送後,遲來的眼淚才終于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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