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等我寶劍鋒成

蘇合最後還是把江韶拉進了包廂。

“江大哥,送君千裏,終須一別。”蘇合偏了偏頭,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快,“你別看這裏是個……不怎麽正經的地方。不過你放心,這只是表象。其實內裏是個再正經不過的地方,而且我應該也不會在這裏久待。”

“蘇合,你在怕什麽?”江韶看了眼蘇合身後側的牆壁,那裏應是有人監視,而且明目張膽,并不刻意隐匿。他不明白蘇合為什麽非要在這包廂裏說,仿佛心甘情願地受人監視似的。

江韶看着蘇合,一字一句說:“既然我跟你一起來了京城,那麽就一定要跟你一起走。此間主人手下人數雖多,但功夫并不算高。何況,天子腳下,繁華之地,我們今晚殺出去,此間主人未必敢鬧大。無論他是誰。”

江韶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一個圓圓的小瓶滑入她的手心。那是師兄給她的藥,據說無色無味在密閉空間裏半刻鐘內能毒死一客棧的人。

江韶目光堅毅,只要她點頭,他今晚即使死在這裏,也一定會救她出去。君子一諾,重于千金。

江韶的手心滾燙,握着她的手,蘇合摩挲着手裏的小瓶,微微垂眸。

天塌下來有高個頂着,那速成功法似乎成功率也不怎麽樣,岳清歌手底下的人就并非各個都是高手,這封四姐手底下——既然江韶這樣堂而皇之闖進來了,想必也的确有幾分把握,還有□□相助。或許她可以借助江韶逃出去,也許她還可以回去求岳清歌幫忙,也或者借助杜飛白或者別的什麽她救治過的好心病人的力量。

退一步,她或許還可以當心善天真的小姑娘,讓別人替她撐着天。

然而,一邊是陳國的暗金堂想要七竅石,一邊是周國各方勢力想要速成功法的藥方。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如今自然是孑然一身了,可是那些幫她的人都是有名有姓有家有業。她又怎麽能那麽自私?

何況,她恨這樣一次又一次無能為力的情況,她迫切地想要得到力量,保護自己,保護師姐,保護所有人,她怎麽能走?!

蘇合平靜地說:“我沒有怕什麽,我只是知道了師姐的行蹤,打算留下來。”

江韶皺眉,“他們是齊王的人?”

江韶這一天顯然已經聽到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風流逸事。

“誰的人無所謂,反正都是朝廷正統。”蘇合不想說太多,眼睛彎彎地笑了笑,“江大哥,我打算留下有兩個原因。你聽聽,若是聽完你還要堅持帶我一起離開,那麽我就聽你的殺出一條血路出去。”

“第一,人總是要識時務的。我可以躲起來,但是曾經幫過我,收留過我的人不可能全都躲起來,那些有心人總是可以順藤摸瓜。之前我的打算,終歸還是太過理想化。而且我師姐的傳聞你也聽說了,我千裏迢迢趕來京城就是為了見她,我沒有辦法不管她。”蘇合話裏一半暗指暗金堂,一半暗指封四姐這股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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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這地方沒你想的那麽險惡。枯榮谷已經沒了,師父也沒了。我總要有個地方落腳,有自己的事情做。”蘇合眨巴着眼睛看着江韶,故意賣了個萌,“我又要東躲西藏又要找營生,适合我的事情真是不多啊。”

江韶看着她,心裏難受,“蘇合,在我面前不必強顏歡笑。”

“我沒有強顏歡笑。江大哥,江湖人對朝廷多半沒什麽好感,但平心而論,朝廷怎麽說也不能算是邪魔外道吧?我一個大夫,在哪兒給人看病不是看病?今後有朝廷庇護,還是不錯的。”蘇合安慰他。

話雖如此,朝廷有那麽多醫術精湛的太醫,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手段扣留她一個大夫呢?朝廷正統的人又為什麽拿一座青樓當據點呢?

江韶微微皺眉,事情必然沒有她說的那樣簡單。

蘇合笑靥如花,“別皺眉了,江大哥。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有機會我會去看你的。”

江韶握着她的手不願放,總覺得這一次如果放手,可能就會失去什麽。

他可以拼着這條命不要,帶着她殺出一條血路出去。但是如她所說,之後呢?雨花莊、杜飛白家、朱砂,這些都不管不顧了麽?他一輩子帶着她東躲西藏嗎?還是去閻王城?

江韶說:“我留下陪你一段時間吧。”

蘇合垂眸掩去微微有些泛紅的眼眸,嘴角卻微微勾起,“江大哥,回去吧。好好練劍。我們總要先保證自己的安全,再說其他。”

江韶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

如今這個世道,他能依仗的只有手中劍。然而他的劍,鋒刃未成,只能一退再退地忍耐。第一次在枯榮谷,他只能逃;第二次面對岳清歌,他依然無能為力;這是第三次了,也許還不會是最後一次。

他天資好,又勤奮踏實,而如今卻恨自己為什麽不能走些歪門邪道更快一點掌握力量呢?

江韶目光專注地看着蘇合的眉眼,仿佛要把她的樣子刻進眼裏刻進心裏一樣。蘇合今日穿着封四姐的那過于華麗拖沓的衣服,塗了淡淡的脂粉,還梳了一個略顯妩媚的垂鬟分肖髻,有點不像平時的她了。

少年忽然開口說:“蘇合,我還沒有對你說過我喜歡你。”

蘇合一愣,擡頭看向江韶。江韶對她很好,好到超出一個朋友的仗義,她感念于心。她也是個大姑娘了,跟一個男子單身上路,路上難免會有諸多不便的地方,但是江韶一直都十分正人君子,從未有半分逾禮之處。兩人畢竟相識的很早,她以為江韶是把她當妹妹看了。

江韶又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喜歡你。”

少年時懵懂隐秘的心事,尚未表露,便被杜飛白橫插一腳。那時驕傲又別扭,自然不肯再提。後來,江莊主去世,他身為人子,一事無成,有什麽臉面去想那些風花雪月?

江韶偶爾也會偏激地想,江湖風霜摧折,弱者根本沒有喜歡的資格。

可終歸還是喜歡,想要盡自己所能的護着她。

蘇合看着江韶,這樣的情況,這樣的表白,簡直讓她手足無措了,“江大哥……”

“蘇合,我已經有很多很多的遺憾了,我希望你能等我……讓我保護你。”江韶說到這裏,垂下眼睫看着面前的桌面,一時竟有些哽咽的說不下去。

江韶覺得很狼狽,他甚至沒有辦法說一個準确的期限,他何時才足以保護蘇合?都說十年磨一劍,然而他自六歲開始練武,至今已經有十二年,還要有多少年他的本事才足以縱橫天下?才足以力抗暗金堂、力抗朝廷?

這幾乎是無望的。岳清歌大概十六七歲就成名,如今十多年過去,怕是也沒那樣的本事。他如今已經十八歲,遠遠比不上岳清歌當年。難道他讓蘇合等他十年二十年嗎?簡直是荒謬。

他這麽多年練劍,究竟是為了什麽?他真的像他以為的那般天資卓越嗎?其實只是塊朽木吧?這些天江韶總是忍不住質疑自己。而此刻,真的有些灰心了。

他心境不穩,內息四散,在這個節骨眼上竟是有點走火入魔之兆。

蘇合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說:“好,我等你!江大哥。”

“我等你寶劍鋒成,等你保護我,等到有一天我們可以強到不再被世事逼迫,可以随心所欲達成所願的時候。”

蘇合誠懇地看着江韶,仿佛有種心靈相通的感覺。他們同樣的年紀,有同樣的痛苦,同樣的迫切得到力量心情。

“我會一直等下去。你不要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信你必将鋒銳無雙名滿天下。”

江韶震驚地看着蘇合,四目相對。

我們還年輕,從小生活在父輩的庇護之下,不知世事艱難,不識人情冷暖。而如今面對江湖的疾風驟雨,我們弱小,我們迷茫,只能一退再退,一再低頭,甚至不得已暫時随波逐流。但是我們不會放下手中所執刀劍,不會停下艱難跋涉的腳步,也不會忘記最初心裏的火。終有一天,我們可以斬破眼前的黑暗,砍斷束縛的繩索,從此天高地闊,再無什麽可以阻擋。

蘇合想,人生得一知己足以。

她或許從此不再濟世救人,卻違背本心地去研制那能速成內力藥,為某個勢力造出一批又一批的殺手,成為角逐權力的刀。

但若是江韶能夠堅持自己的本心,有一天有所成就,她也必将與有榮焉喜不自勝。

蘇合将手裏的藥瓶仍放回江韶手裏,食指輕輕點了點,“這個,你還是拿回去吧,防身。我一時半會兒用不到。”

蘇合的意思當然不只這個藥瓶,還有七竅石。如今她還不清楚今後會面對什麽樣的情況,七竅石放在江韶那裏比放在她這裏安全。她洗澡的時候被帶過來,所有的東西都落在客棧了。

江韶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心裏又是一陣黯然。若真是像她之前說的這裏這麽好,她又怎麽會把七竅石托付給他。那東西雖然有解百毒的功效,可同樣意味着暗金堂這樣的危險。蘇合若非沒把握,又怎麽可能麻煩他。

“好了,走吧。”蘇合從江韶手裏抽出手。夜已深,外面絲竹之聲都零落了。

江韶卻忽然收緊手指,抓住她的指尖不放。他看着她,眼眸明亮如星,“蘇合,我今時今日說喜歡你,不是害怕以後沒機會說出口,而是我要你記住,無論今後發生什麽事情,我一直一直都喜歡你,此心不變。保重自己。”

江韶将之前在枯榮谷時給蘇合的那個玉佩放到蘇合手裏,“這是我娘的遺物,看到它,就想想我今日說的話。”

如此真摯,蘇合點了點頭,接過玉佩,帶着鼻音答應:“我記住了。”

蘇合與江韶出門,封四姐八面玲珑地在大廳招呼客人,看見他們兩人終于出來,眼睛暧昧地沖着江韶上下打量了一遍,尾音拖長調侃,“呦,這麽久啊……,年輕人就是精力旺盛。”

江韶劍眉微微壓低,蘇合忙偏頭對封四姐說:“我送他出去。”

封四姐遲疑片刻,蘇合坦然地看着她,還隐隐有點挑釁的眼神。

封四姐笑了起來,“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蘇合于是徑自将江韶送到門口,給了他一個“看吧,我是自由的”眼神。

但是她也清楚她現在也許是個香饽饽,不宜走太遠,到門口就止步了。

“走吧,江大哥。”蘇合站在門口的紅燈籠下,催促。

這實在不是什麽好的依依惜別的場景,也不适宜再表露什麽離愁別緒,旁邊還有姐兒在送恩客,打情罵俏說的話讓人臉紅。

江韶強忍着帶蘇合離開的*,輕聲說:“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走。蘇合,保護好自己。”

她要離開他了,今後的路自己走。

“你也保重。”蘇合點了點頭,甚至不敢再看一眼江韶,她怕再看一眼,她就會後悔。

蘇合挺直脊背,轉身走進了天香樓。

一直走到裏面的樓梯處,她才終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模糊的夜色中,江韶一直站在那裏,遠遠地看着她的方向。似乎她随時改變主意,他都願意豁出性命帶她離開。

蘇合趕緊頭也不回地上了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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