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1)
蚊子循着人體的氣味,從遙遠的四面八方,就看見鮮紅腥味的血漿。于是振翅狂飛,載歌載舞。它的方向性是理性的,可填充其方向性之外的實質內容卻是感性的。遠遠的,它就提着擴音喇叭,以它鶴立雞群的音色,預先提示它的即将侵略對象似的,極力鼓吹自己一趟遠行的早已明彰于世的目的和意志。也許它一輩子都不會預知關于自我毀滅性的宣告。好像再也沒有其它任何嗜血動物能夠像蚊子一般充滿善良和溫柔,由身理感官自行生發的,徹底的歡騰鼓舞,它把這份柔軟的意志直接傳達給它的生命供給者,以待對方也充分做好防衛性獵殺的準備。
四下皆寂靜荒野,抓不住一束浪漫的月光,風在找不到方向後停止了流動,空氣也似乎随着風的隐退而逐漸停歇下來,而後死去。它們發瘋似的搗鼓那狂亂的音箱,像一窩飛舞的野峰似的,使已經黯然的眼前的天空密布肉眼可見的黑點。無序編築的織體,仿佛一張大網從她上空傾撒下來,柔軟的鳴響,僞裝成通透的雙簧管,肆虐嗜血的野蠻暴力,細小得細密無縫。
她揮手亂舞,奈何無論如何也扒不開一個可以聽到遠方的清新聲音的洞口,雜亂的嗡嗡直叫已教一切音響覆沒。她拔足狂奔,飛躍坑坑窪窪的草地,想要逃離這虛假的善良和溫柔,遠離那些嗜血的卻以弱小僞裝自己的怪物。她聽得懂它們聲音裏幸災樂禍般的手舞足蹈。她聽不到自己的腳步從地面反彈回來的聲音,她朝某個方向狂奔,纏繞在無數條曲線直線線段中,找不到落腳點。唯一鮮明的直覺,是胸腔內轟鳴的恐懼。呼出的氣息得不到流動空氣的淨化,只能周而複始地吸回自己身體內部的氣體,形成了一堵溫牆般的無處擴散的氣流以極速強力朝身體內部反彈,在心髒部位蕩起千丈瀑布瀉下般的喧響。她終于被由內而外的恐懼包裹起來。她懊悔,自己真是不該穿黑色衣服的。
她依舊在狂奔。當她終于将近乎機械着長跑的腳步停下時,她已出了影影憧憧的草地森林地帶。蚊子鳴音的消逝已經将她的恐懼消除。忽隐忽現的人造燈光,将她掠進城市街區裏四處蔓延的迷惑和混沌。
他們封鎖道路,徹查每一個交通要塞,甚至不起眼的街角也有蒼白的手電筒光照的涉足。她在兩棟不辨年代的古老建築物間的逼狹拐角裏,盯着路口的執勤士兵們的一舉一動。她用随身攜帶的剪刀快速剪去冰冷地垂挂而下的金色長發,慌亂的動作使鋒利的剪刀紮傷她的耳朵,熱騰的鮮血向鎖骨墜落。她用黑色眉筆将自己的眉毛塗濃,再在人中左右劃出兩撇墨黑。她十指交叉着握拳向夜空祈禱,他們不會将她認出。然而,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封鎖整座城市将她搜捕,只是她的直覺告訴她,她已經只能從這一個封鎖口逃出。
已是全城戒嚴,再現史料中的宵禁,隐隐聽聞遠處高樓上無知嬰兒無懼的啼哭聲。她壓低帽檐,離開貼身的牆,像那些參與進搜尋隊伍的普通人一樣,走上大街,朝一處逡巡前進,雙眼将前後左右四處巡視着。他們駝着身軀,低頭彎腰,折出小于四十五度的角,似乎在辨認逃離的腳印,俨然在找掉落在地面的一枚細針。若她以激進的方式前進,她極有可能招引來搜查人員的懷疑。然而,似乎誰也顧不上別人,就像每個人都認可其他人的行動速率。
照着樣子在搜尋幾回之後,她挺起身子,快速朝那些嚴守在路口的士兵跑去。然而在她起步跑動的瞬間,她感到有無數根無情拉長的視線,朝她逐漸發涼的脊背直射而來。她不敢回頭,腳步不敢停歇,她渴望這樣能夠打消他們的狐疑。微涼的月光在她正後方斜向傾灑,她看到自己在風中的顫顫巍巍地起伏着的黑色影子,被夜色拉得削長。
前方已豎起了鐵栅欄,三個士兵在鐵門前持槍把守着。一個立在門側的年輕的面容,在月色的側面浮上暗影,來回踱走的腳步明示他心中的不安且不耐煩。
她跑近他,像個遇見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閃耀着驚喜的快樂小夥。他斂手推開她過分靠近的身體。她跟他談論巴赫,希望能夠以此迷糊他對她面貌的注意力。她以略高的身姿俯視他的面龐,他的目光開始羞澀地盲目轉移。她看到他俯下眉目,将雙眼的焦點重聚在他手中拿着的搜查畫像上。發絲金黃的女子,有一雙永遠處在冥想之中一般的大眼睛,似乎永遠都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
她猛地回頭看身後的情勢,軍服筆挺的男人正領着隊伍朝他們這邊急速走來,浩浩蕩蕩的踏步聲将衆人無意間形成的寂靜震得粉碎。已經有人從遙遠的地方喊着要抓住她,那吼聲蓋過踏步聲從夜空掉下。不待年輕的士兵如夢初醒,她猛地推開他,推開并沒有落鎖的鐵門,又開始拔足狂奔,逃離那個像被籠罩在魔法中的森林城堡一般的城市。
她想着,自己只是不習慣而已。她突然從最不被看見的角色,晉升為要被人封鎖交通地進行搜尋抓現,也不知未來被設定的職務所在……
似乎只于一念之間,她遠離了那個正全城将她捉拿的城市。她往山上奔跑時,已是不見太陽的大白天。穿過途中匿名設立的竹樓,越過倒地而眠的野貓,眼前閃過一個個疑似親戚和熟人的形形□□的臉。他們在出現的時刻便被施了魔法一般地在濃濃的白霧中隐去,并無絲毫動靜。上山的路陡而峻,她跑似的奮力向上攀爬。擡頭仰視,那遙遠之外的聳入天際的尖峰正被皚皚白雪覆蓋。
沿着陡峻的山坡而上的,是已被鋤頭犁為一排排傾斜着的耕地的番薯種植區。當她将那茫茫的一片片農用地抛在身後,再往山峰上沖時,遙遠的下面的耕地範圍之外的人們開始大聲嘶吼着,欲将她的腳步勸阻。她再居高俯視而下時,才突然驚覺到此刻自己所處的地理位置。
她擡頭仰望,她在遙遠的下方看見的天柱般的山峰,就在向斜上方微微一撇臉就能見到的眼前。一條條粗壯似千年大樹樹幹的蛇,緊貼着灰色的山峰。它們招搖着頭,在最頂端的天際上擴散出似乎從百米之外的尾部就開始發力的嘶吼。人臉大的蛇鱗間隙,汩汩湧出鮮紅腥臭的血液。曲折的鱗間線路似泛濫紅水的蜿蜒溝壑,聳入天際的山峰已被染得通紅。
她已被震驚得目瞪口呆,只顧仰視,忘了當務之急是立馬拔腿逃開。她看到頂上的一雙雙在高寒的空中滾動的蛇眼在将她怒視。然而,不斷顫抖般蠕動的身體動作卻露出了它們內心的亦是驚恐,蛇與蛇間越發地靠攏。她發現還有從他處游走過來的蛇在加入期間。她再也無法瞪目正視下去,回頭俯視之時,又驚覺自己正踩踏在遍是死蛇的荒蕪土地陡坡上,千米之下的人們正舉着耕地的鋤頭,向她發出泣血般的召喚。遙遠的聲音悲壯出氣若游絲。很快的,轟鳴般的蛇的蠕動聲,甚至将她的心髒劇烈鼓動的聲音淹沒。
寂靜腦海裏的一個聲音,發出了莊嚴的警告。
她往坡下狂奔,風馳電掣般的自由速度卻被橫亘在眼前的景象強行剎住。
沒有人。數以萬計的奄奄一息的蛇,沿着山體堆疊。它們都即将死去,沒有一條能夠茍延殘喘多時。一些又粗又長的蛇,憑着僅存的意志力,向空中伸長着身體,做着威力不足的威脅,像一棵棵失去了枝葉的樹幹即将倒下。與此同時,一堆蛇從一面六十度傾斜的山體上滑落。它們已經死去,且皆非正常自然死亡。它們一條條重重地墜在他們開發出的耕地上。
是誰,将這裏的蛇,如此滅絕性地集體屠殺?
她擡頭重又往山頂上仰望,只見那一條條柱子正如大樹被砍倒一般脫離依附的山體,在無所依憑的高寒空中傾倒,片刻之後,那被寒氣凍住的軀體在某處砸出一聲聲巨響,聲音似快要使整座山峰坍塌……
跑回到他們口中的安全區之內,一張張熟悉的臉對她噓寒問暖。她發覺自己眼睛裏在山頂上凍住的液體,已經一點一點的開始融化。只是,她無法辨析,那凍結與融化的力量,都來自何方?處于山腳下,她最後一次擡頭仰望時,已忘了自己此前的經歷。只是在依稀的印象中,她覺得她該将這座聳入天的雪山山峰叫做珠穆朗瑪峰。然而,整座山上,綠樹白雪統統不在……
被某股力量無力抗拒地推出遙遠的時間和空間時,祁安并不急于睜開眼睛,仿佛經歷了穿越中的失重狀态的身體,仍然希冀着再次返回某種場景,以獲取某種解析。
腦裏的情節愈發明朗,零碎的一個個片段被重組成前後相互關聯的一個完整的超現實劇情,似乎蘊含了某種寓意。她從朦胧的燈光中睜開眼睛,臨窗的正對面只坐了一個靠窗的短發女子。窗戶上的水汽仿佛一層模糊視界的窗紗,只是不斷有水珠向下快速滾落,似給窗戶劃上一道道裂痕。短發女子盯着模糊的窗戶,目不轉睛。她也許并不只是在空想着什麽。
不知從哪處溜進來的鬼魅般的冷氣将全身緊緊包攏,祁安緊縮着身子陷在座位裏,看着不斷聚集起來自窗戶的水滴的窄小餐桌。火車打嗝似的一頓一頓,隐約的進站聲從某處傳來。她像對面那個女子一般,也緊緊盯着窗戶,似乎希望能夠在下車之前,展開關于對這個即将駐足的城市的全部幻想。然而,她從不對任何城市有任何希冀些什麽的想法。也許,貌似樂觀的随遇而安,比較更加世俗化地被現實主義者稱為不務實際的得過且過。
火車已經進站,移動得越發緩慢,窗外一張張面目不清的臉開始緩緩映上模糊潮濕的窗戶。窗戶稍微明晰時,能夠摸索幾乎每一個人臉上的不安、焦慮、期待、興奮、憂傷或各種無所謂。她依舊坐着,努力地辨認此刻抵達的地理位置,确信是上海南站後,回複一趟深長的呼吸,等着火車暫時停止滑行。雙耳內的鼓聲,深遠沉重,連綿不絕,似乎來自雙腳永遠不能抵達的遠方。她閉上眼睛,思緒走近去承受鼓聲的重量,她想知道,它們怎麽會将她引往那般凝重的時間和空間?
音樂一曲終了,她8字形卷起耳機線,關掉手機放進電腦包,掀開座墊,踩上座椅,微微咬牙,一只手緊抓行李架,單手拿下擱在行李架上的沉重行李箱,手臂微微地顫抖,可還是将它穩穩地平靜地放在了走欄過道上。其實,在她将行李箱抽離行李架正要往下放的時候,她瞥見極速沖過來似乎不有一絲猶豫卻又沒有任何實質性地接觸上的一只手。也許,手在空中懷着某種目的地機械轉動時的速度,對于近乎自由落體的行李箱的垂直下降的速度是望塵莫及的。從座位上下來時,她發現周圍座位上的一雙雙眼睛都在看着她,總有那麽幾雙是驚訝或難以置信,也許還有某種內心無故生發的輕視的意味。她看到被行李箱擋住了去路的同樣是要下火車的幾個年輕男人,忙将行李箱移開,給他們讓出過道來。
冬天清晨的四點多,從火車站的人流來看,似乎這個城市已經沸騰得熙熙攘攘。這些都是足不出鎮的山村人難以想象的,即使他們可能起得更早。
出示火車票和身份證,祁安看着查票員,他多次反複在她的臉和身份證之間來回對照。
“怎麽好像有哪裏不太一樣?”他盯上她的眼睛,似乎在深度懷疑她此行的動機并不單純。
“頭發褪色了是。”她毫不介意,随手抓起一撮金色的發尾。
他看看她的頭發,遲疑着将火車票和身份證交還給她,意味深長地再看上一番,才終于放行。
也許,在将近十年的跨度裏,改變的不只是頭發自然顏色的深淺吧……
她拉着行李箱進洗手間,裏面的環境遠勝于小城市中的同名空間。廁所裏擺放有香芬盒子和高品質衛生用紙。她聽到隔壁的說話聲,一個女聲誇着紙張的質量,另有一個女聲叫她拿取一些備用。
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她摘掉棒球帽,被帽子壓過的頭發近似潮濕地癟在發根處,有些過于幹燥的發絲,猶如電磁的負極遭遇正極一般地緊緊吸附在大衣外套上。幾個小時的火車空調似乎早已将她唇部的水分吸幹,起皮的同時泛着隐隐的焦灼感。在臉上沒有浮現任何情緒時,她越發地覺得,自己的表情,是精力十足的淩厲而近乎于任何人都難以親近甚至慎于接近的無情冷漠的,即使兩邊的嘴角是朝上彎曲的,即使她沒有任何與抱怨責備和鄙視不屑等有絲毫相關的心理情緒。
從箱子的最外層裏拿出洗漱護膚用品,拔上拉杆,脫下大衣外套,和電腦包一起放在身側的行李箱上。用冷水沖洗雙手和一只只指甲完畢,她向後綁起頭發,在旁邊使勁洗手的中年女人眼角餘光的側視下,用雙手捧接自來水刷牙洗臉,然後用雙手把臉上的水拍幹。
從正中間分開發線,用十指将長發往兩邊梳理,再将額上的頭發一绺一绺地交錯編到耳後,在後腦處将兩束編發用極簡細皮筋捆住,略感淩亂而蓬松。這是她最喜歡的發式,如果她願意在自己的頭發上花一點時間的話。用紙巾拭擦一遍臉和手後,往臉上抹開滋潤霜和蘆荟膠,再暈開一層不多用的隔離霜。擦上潤唇膏,再拿出已經好久沒有使用了的玫瑰紅色口紅輕輕将嘴唇塗抹。眉毛已經挺濃挺長,線條分明,已不想再用眉筆多作修飾。最後用睫毛夾令雙眼皮下繁密的上排眼睫毛更加地上翹。一切完畢後,她再次定睛注視着鏡中的自己,只是靜靜地觀望着,沒有任何想法或延伸的聯想飄過。
帽檐朝前扣上從箱子裏取出的一模一樣的另一個洗過的棒球帽,整理好褲子和打底的羊毛衫以及羊絨圍巾後,再将外套穿上。平底棉靴已在杭州候車室的洗手間裏換下,現在腳上穿的是內裏夾棉的平底中筒黑色帆布鞋。從下了火車直到現在,身上的一切給予她的都是最令她感到舒适的,沒有太大的冷熱起伏變化,身上的一切亦不會成為舒展性活動的禁锢。然而,她還是希望能夠感到一些,屬于冬天該有的寒冷的,即便是在最陽光普照的大晴天裏。
最後看鏡中的自己一眼,她右肩挂上電腦包,左手拉着行李箱離開。鏡前是幾個同樣在快速地洗漱并專心致志地畫着簡單妝容的年輕女人。
選擇人工寄存。跟中年大叔溝通很長的時間,她終于将行李箱以同在杭州火車站一般的待遇寄存在國營火車站寄存處。只是憑據的填寫收發更加正規得完美地理性而似乎能夠讓人沒有後顧之憂。即便她只是承諾在六天之內,她一定會來取走行李。
至此,不計晚間那意外的恩賜,她身邊的可支配數額已不超過五十元人民幣,加上她自虐式的雙卡用度習慣,可供她日常支配的人民幣,也已不過三百元。身揣百萬金錢而不覺,或說将百萬金錢置于身旁而不顧的她,在這樣一個城市裏,也許難免遭遇現實的困境。
上海似乎有一片完全不同于杭州的天空,四個小時的時空流轉後,這裏已經承接了杭州的夜雪初霁,早上六點多,她看到太陽已經從高樓大廈的底端爬起。在行道樹下踱步,光線迷離,像處在從昏睡中眯開眼睛的視界裏,在忽開忽阖間忽閃忽閃着撲朔。
六點多的街道很安靜,似乎車站之外的整個城市依然在溫暖的被窩中安躺,直至從高樓底端爬至高層的太陽,打破那片僞裝的寧靜,使所有人掙紮着如夢初醒。
在得到開闊平地而肆意呼嘯的風裏,祁安穿着鞋盤腿坐在人民公園的木制靠椅上,戴着入耳式耳機聽着格倫·古爾德1981版的哥德堡變奏曲,一頁一頁地閱讀一本英文原著,《Tender In The Night》。
似乎無懼于寒冷的老年人,牽着他們的狗,斂起神情,注視着興奮地直往前沖的寵物,在公園裏一遍又一遍地穿梭,口中不時念念有詞。
綠樹依舊,潔淨的地面未見一片枯死的落葉。擡頭仰視,太陽已經從高樓間的上空直射門面。城市已經沸騰起一片喧嚣,外面慢悠悠開着的車和匆匆行進的人,他們混合制造的聲音,已經湧入這個曾經間歇着安靜了半個夜間的公園。
看着從遠處飛臨至眼前地面的一群白鴿在一群黑色制服的年輕人經過之前,急促地扇動翅膀一哄而起,融入彼此,從她頭頂上掠過。似乎它們還不具有此時此地的人民性。他們走路,規矩地看着地面,目不斜視,相互間說話,也只是微微側一下臉頰。這是他們之間形成的默契。她看向他們颔首走近的臉,無需擔心遭遇尴尬的視線相觸,他們也不會有所覺察有所懷疑地回頭返顧。她看着他們的黑色背影,追憶已然逝去卻依舊層次分明的現實幻境。在他們的盡頭,一個人,雙腿支撐着背包,無所等待地坐在長椅上,似在低頭緬懷。
在公園裏陸續有人走進時,她選擇離開,踏着小步,走去附近的博物館。
把所有東西寄存在櫃臺,除了編號鑰匙,她不攜一物地前行。從一樓開始,她把全副的注意力投入其中,未有遺落任何一個展館。他們照着年代順序往現今挪移,而她卻像是從現在一步步倒退着,慢悠悠地一步步回溯歷史。
在中國歷代玺印館,她側身輕俯在玻璃展櫃上,凝神端視最後一個展覽在她眼前的此樓層中的第一枚印章。在她身旁,女兒搭着年輕媽媽的肩,铿锵而流利地朗讀着裱在牆上的英文說明,互相做着指導與解說。她發現,她們每移動一個視點,都要把與文物相對應的英文說明朗讀并用自己的中文翻譯一遍。她轉頭看向她們的側臉,年輕,自信,沒有人能夠将她們的意志阻擾,多半得益于骨子裏那份可以自然而然地高傲的氣質。
離開,升至四樓,逆着時間順序,回溯中國古代玉器的演化。在幽暗的玉器視頻解說室裏,坐在最後一排長條木凳上,側肩靠着牆壁,想借此緩解腳趾上經歷遺留的焦痛感。視頻講着中文,搭配着英文字幕,室內坐着的幾乎全是陸陸續續地進來的外國友人。很快的,視頻已經一通講解完畢,一對坐在最前排的中國情侶起身離開。突然之間,她仿佛置身于無聲的異國空間,似乎所有人都是屏着氣息微仰着頭,耐心等待視頻的再一次重播。她聽到了自己坐正身體時發出的細碎聲音。
一遍重播完畢,他們如鬼魅一般地陸陸續續地全部離開。整個視聽室,只剩她一人依然坐在靠牆的最後一排。她往門外探視,只見門旁的安保人員站在亮光中,向她轉來被又一次重新播放的亮頻照亮的正臉。她忽然想起,他們在這樣的一份職業裏持守,是源于一種熱愛。
忽明忽暗的亮片在她閉阖的眼眶內靈動地流轉交替,她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麽似的,被視頻配樂中的情感驚醒。其實,她從走近視聽室時就發覺那是Bandari的聲音,《Heaven On Earth》。惹上起床氣一般,她皺起眉,長長吸進一口氣又長長地呼出,慵懶地将眼睛睜開。幾秒之前,旋轉意識中的她,以為自己正躺在某個幽暗而寂靜無人的私人空間裏。
她的前一排又是端坐着一個貌似很有素質修養的外國年輕人,許是留學生。右邊正對面與自己同排的長凳上,一對竊竊私語的男女,低着頭,耳鬓厮磨,高亮度的手機屏幕将他們兩人同時照亮。他們就接下來的就餐地點争論不休得起勁,總體平穩的低語,有時會像起伏的音波毫無預兆地突然沖上一個至高的峰頂。也許,他們與她一樣,并不真正需求視聽室的解說,這裏不過是一個可以暫時歇腳的絕好去處。語盡曲終時,他們倆執行刺激反應模式一般地起身離開。又或許,是有許多人是能夠一心多用的,并且能夠在同一時間段內,将來源不同的各種信息,再次各自歸類存儲進記憶庫裏。
室內只剩下兩人,長久沒有人再進來。前排的那男生在那對男女離開後就起身坐到了他們的靠前兩排,靠近中間的過道處。表面上,他已不再觀看得專心致志,他不時地向他的左後方偏轉過頭來,以杜絕任何潛在安全隐患一般地快速看她一眼。
她的餘光中,他的最後一個長久的停頓注視,使他看起來像是欲說還休。那暗中的眼神不具侵略性,倒像是在辨認一件事或确認一個人。雖不覺受到了無禮的冒犯,卻令她感到些許不自在。在他似乎忘了出于某種禮節而應該收回的黑黝黝的目光中,祁安面向他放下向外伸直橫放在凳子上的雙腿,低頭抿唇,起身,整理衣服下擺,居高臨下地回看他一眼,然後看着地面離開。如果真的需要或想要進一步交談的話,那他應該早已開口。
她想,也許,自己對态度忸怩而又行為不确定的男人,是反感,甚至排斥的。她接受自己的這一心理态度,并由它驅使自己離開和他的共存空間。
呵,多麽僞善!還挺自以為是。原來她也還是無法将自我的平等理念,貫徹到個人所見到的每一個人……
祁安邊走邊低着頭自嘲着,在保安的注視中,一步一頓地走出館區,小心翼翼地如同緩慢移走在綿軟地毯之上。她想借慢于正常踱步走的速度,以掩飾每踏出一小步突然從腳踝處極速傳來的腳筋纏結在一起般的疼痛落于身上的扭曲舉止。踏上電扶梯,好像正是自己的身體重量在使它下行。前面的人群嘻鬧成一片,從中間将電梯隔斷,一些人舉着手機如在展館內一般四方探照。她眼望周邊,懷疑這裏竟也可以熱鬧得像一個大賣場。
也許她更熱愛的,是如西湖邊上博物館的少有人至的專心寧靜,而不是如此這般一哄而上的在歷史文物前的群體歡愉。也許,兩類人,均是每一個場所的基本構成要素,其實每一半都是殘缺的不可或缺。
博物館前的廣場寬闊而遼遠,遠處在綠化帶後駛過的車輛竟如咫尺的螞蟻渺小。她像其他一些人一樣,坐在館前的大理石上曬太陽,在旁側看着各種各樣的人群進進出出,看着他們逗引被帶來遛彎的寵物狗。看着頭頂上炫目的太陽,她忽然想念起杭州的無緣一見的夜雪,但又覺得那時的離開也不失為一種機率下的偶然的幸運。她本身并不戀雪。
循環哥德堡變奏曲,默讀《Tender In The Night》,低着頭,帽檐遮去她的臉頰,她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英文閱讀世界裏,不察身前有人經過。
下午兩點未到,她從館前的廣場上擡起頭來,碰上一雙像是遇上外星人一般的刺探眼神。她看着斜挎公文包的那人從前邊經過,挺身合上書本。太陽已經明顯變換了方位,可依然那般珍貴的熱烈。
順應腳步的轉彎,她進入福州路旁的一家面館。兩點過半。息了耳機,查閱菜單良久,點一碗名稱裏全是素性配料的面條。這是她此次來到上海的第一餐。一根一根地吃着面條,店裏的一家人竟也才坐下來吃午餐。他們說着她只能聽懂而不會講述的閩南語。她感到有些驚訝,只是有心無心地聽着他們講着。那麽溫州路上是否也會有講溫州方言的人在居住謀生?
拿着筷子敲打盛滿面條的碗的男孩子,大聲叫嚷着難吃,連工裝都皺滿疲憊的中年男人漸漸失去了耐心,把他的面條碗搶走似的大力拉到一邊,朝過臉,回嚷着叫他難吃就別吃。她看不見男人的正臉,坐在側邊的男孩蔫了臉上的一切不滿表情,趴在桌上,有些無辜地看向他的正對面不斷将面條夾送進口中的對他們方才的行為不發一言的女人。竟像一只搖尾祈憐的小狗。短暫的争執就那樣止息,男孩子繼續吃那女人又給端到他面前的那碗面條,耷拉着安靜的臉蛋,卻似吃得津津有味。她打消了想要一問,在這樣的時間段裏,本該坐在學校教室裏的男孩子,為什麽會沒去上學的念頭。
期間,一穿着黑色長袍斜挎帆布包的高齡男人進來點餐,他的頭發稀疏且泛白,臉上凝固着正十分厭棄着什麽的神情。在擡頭注視了很久嵌在牆壁上的菜單後,終于用他帶着濃濃口音的普通話點餐。她将要喝完碗裏最後的湯。他坐在她旁邊的桌子上,還在等待着放下筷子去煮面條的老板将他的餐點端出廚房。
她正要起身去付錢,然而眼前的再一次争執阻斷了她。
高齡男人嚴聲斥責他對于碗中面條的不滿。主要是因為在他眼裏,那碗裏幾乎全是湯,而碎屑般的一點豬肉和僅有的兩朵香菇,以及那還不夠他塞牙縫的兩片青菜葉,加上那湯中異常稀疏的面條,完全可以斷定這家面館就是立着招牌坑人,它完全不值那标着的甚至是一半的價格。
她坐在她已經吃光的碗前,等待着他們将争吵終結,看着高齡男人在面館女人操着閩南語的尖利聲中灰頭土臉一般地離開他們的地盤。這場不知是誰挑起的戰争,該是算誰贏了?
高齡男人終究不用為因他而産生的一碗面條負一分金錢上的責任,而店裏的兩個成年人卻是始終處于争吵的上風,也許他們還借此得到了某些壓抑上的宣洩。從頭到尾,男孩子仍在默默地吸着面條,好像這些場景早已司空見慣,在他看來一點也不覺得稀奇。她感覺自己像是處于一場家庭內部争吵再至鄰裏紛争的場景內部,發不出一絲一毫的助力,只能眼睜睜地在一旁看着這些似乎都是順其自然的發生。她成了一個似有若無的卑鄙旁觀者,而在發生着的這些時間裏,他們似乎也不覺得,這個場景裏,還有她這麽一個外人。
終于起身去埋單。她用普通話跟那女人說,閩南話聽起來真好聽,但她也只是聽得懂而已,并不會講。女人尴尬一笑,看她一眼望向別處。男人端起還未吃完的面條走進裏面的廚房。她知道,其實他們從來都不會忽視那些還未埋單結賬的客人。
出了面館,她重新插上耳機。想着也是該在什麽時候,把那壞掉的頭戴式耳機修一修的,然而那耳機還尚在火車站。
與一個個人擦肩而過,那一張張在眼前出現又于傾刻間消失的臉,多麽适合直接代入曾經在她夢中出現的那些熟悉感。現實延續了她的夢境,她也還未從自己的夢中醒來。眼前快速模糊成一片的,正是當下的她正涉足的現實。高樓大廈之下的街道間,風有些狂躁,她摟緊大衣衣襟,壓低着棒球帽帽檐,于一線光明之中,瞥見于眼前和旁邊來去又消失的腳步。
在一個小拐角處,頭也沒擡起來辨認一眼,她雙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就像進入自家公寓樓一般,借着帽檐下的那片亮光,踏上裏邊鋪陳而上的木制臺階,點擊出咚咚輕聲,徑直往上走。那聲音也許會讓正極度無聊的有心之人懷疑它會在某處毫無懸念性地斷掉,而并不能連貫地延續到一張樓梯的終點。然而,它卻就像一串慢得令人心慌的單調低音奏鳴,硬是将它的單調從最底端貫徹到了頂上的樓梯盡頭。
敲擊出的鼓聲,極度渴望着發生一些至少是可以改變調性的變故,而不該任無聊和乏味像星球上的細菌一般永無盡頭地在人間肆意蔓延,哪怕那盡頭是呈現在眼前的恐懼,也潛在着可能令麻木般的心重新掀起洋溢生機的波瀾。
她的心,似乎已經生出了一種因某些音色而矛盾的複雜情感。也許,任何一時讓個人心靈愉悅的卻始終游離在心靈之外的東西,都不該想要一窺究竟地纏綿個沒完沒了,否則便會惡心到厭棄。
在木制樓梯上特有的聲音消失,她停在了樓梯頂端的大理石地面上,照着想象快速整理儀容,再雙手插着大衣口袋朝前走。
穿過圖書區,祁安直接向位于書局內部的咖啡吧走去。藤椅上三三兩兩坐着看書的人,聊天的人,或什麽都不做而只看着眼前的這一切靜靜地發生的人。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身前的桌子上必須留下一點什麽可以表明自己曾經或正在又或者将要在此處消費的證據。刻意營造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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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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