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她是一切
冬天的公園裏顯得格外冷清, 偶爾可見一些仍然在堅持晨練的老人零散走過。
陶初坐在涼亭裏的石凳上, 手裏握着一杯溫暖微燙的豆漿。
坐在她對面的,就是那個從早餐店裏出來, 就跟着她的陌生少年。
她是被他強行拉到這裏來談話的。
“他的真實身份你知道嗎?”他問。
陶初垂着眼睑,并不言語。
他跟她說了許多話。
譬如, 這世上曾經的确是存在着神明的。
那個住着所有神明的地方,叫做九天之境。
上古龍脈, 天生仙骨, 神力無邊,龍神生來,就注定是統率六界, 至高無上的帝君。
而龍脈凋零, 到數萬年前,九天之境僅存一枚龍蛋。
那是此間唯一的龍神。
數萬年前龍神隕落,唯剩一枚血脈留存世間。
龍神殒命,四海湧動,各路妖魔蠢蠢欲動。
最終戰神崇岚臨危受命,一舉定風波。
後來,各路神明将從凡人飛升成戰神的崇岚推上了帝君之位。
崇岚卻自認自己是暫代帝君之位,是替龍神守護那枚留下的血脈,待其出世。
沈玉致一出世, 就是九天之境的太子殿下。
崇岚帝君待其猶如親子,自小就親自教授他各類術法,帶着他讀遍九天之境的各類典籍。
教他慈悲憫懷, 盼他心懷蒼生。
被崇岚寄予厚望的沈玉致,天生聰慧,無論是修為亦或是其他方面,皆屬九天之境第一人。
那個帶着衆神的期盼降世的小少年,他曾經,也算光風霁月,無人可比。
六千多年前,人間的一座無燼城裏,葬送的,不僅僅是那千萬凡人的性命,還有身為太子殿下的那個小少年,對于他的子民的所有善良。
凡人入魔,所有的私欲被無限放大,他們就會徹底被欲望驅使。
六千多年前魔修作亂,無數無辜凡人遭受牽連,或被殺,或被抓,或是……被強行同化。
那是崇岚帝君交給太子殿下的第一個任務。
那時,千萬的凡人被困在那麽大一座無燼城裏。
屍橫遍野,滿地哭嚎。
那些活着的凡人們,跪在地上,祈求神明的庇佑。
他們流着淚的虔誠,也算做是一種絕望。
崇岚帝君對沈玉致寄予厚望,将上古神物定風幡交給了他。
可那一天,沈玉致将定風幡設在了無燼城的城牆上,将城內與外界徹底隔絕,致使那些城門外的萬千凡人被魔修殘忍屠殺。
鮮血綿延伏流成一條血河,成堆的屍體堆成了山。
崇岚帝君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悉心教導的養子玉致,竟會犯下這樣的大罪。
那個時候,九天之境的許多神明和妖界的各路精怪都有議論。
有人說,九天之境的玉致殿下,辜負龍血神脈,貪生怕死,致使千萬凡人慘死。
可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除了沈玉致自己,已再無人知曉。
因為除卻沈玉致一人,無燼城中,沒有一個凡人,甚至是一個神仙生還。
那之後,崇岚帝君以天雷懲罰沈玉致,整整八十一道,寸寸刻骨,而後就将其關入了長極淵下,以萬年寒冰的冰刺紮進他的腰腹,再以玄鐵鎖将他徹底鎖在了那極盡冰冷幽深之境。
從此之後,不管不問。
有傳言說,崇岚帝君此舉為大義滅親,仍堪表率,但也有流言說,沈玉致到底不是崇岚帝君的親子,而他其實一直存有私心,因為帝君的位子坐得久了,他已經不想交出來了。
到底誰真誰假,一直衆說紛纭。
從數百年前開始,妖界已不複存在,而妖族為了生存,就只能來到凡人的地方,隐藏身份,小心生活。
而九天之境也在數百年前就開始漸漸與人界剝離,到現在,已經徹底不見了。
衆神凋零,已是不争的事實。
因為有人類的地方,必然就會出現魔修,所以南支妖族曾與九天之境有約,會維護人類社會的穩定。
可妖族的力量,遠不如神明。
更比不得沈玉致這位太子殿下。
可偏偏如今的沈玉致,卻是個最危險的存在。
“他被囚長極淵下六千年,對九天之境與帝君崇岚有刻骨的仇恨,更不提人類在他心中究竟還有沒有半分地位可言……”
少年繼續說着,“他并不善良,甚至可能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更加可怕。”
“他并不可怕。”陶初終于出聲了。
少年皺着眉頭,啧了一聲,“你得清楚,他這麽抵觸我們,卻與魔修來往,這并不是一件好事。”
“魔修殘戾,他們從來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将所有的凡人同化,把這個世界徹底變成屬于他們的地獄。”
“沈玉致對于我們來說,是最危險的存在,同時也是最能替我們打破這場僵局的存在……而他對于魔修而言,也是一樣。”
“魔修懼怕他,同時,也渴望拉攏他。”
少年早已收起平日裏所有的吊兒郎當,他看着陶初,神色是少有的嚴肅,“如果他選擇了魔修那一方,那麽毫無懸念,這個世界,注定會被他親手毀掉。”
毀滅的真正意義并不是真的毀掉這個世界,而是将所有的凡人或殺掉,或同化,造就一個再也沒有凡人的無間地獄。
陶初仍然沒有說話,她低着頭,沒有人知道她內心此刻真正的想法。
“夫人,二少爺他說的都是真的,殿下他如果真的選擇跟魔修合作,那這個世界,甚至是人類,和我們,都會變得很危險的!”貓包裏的童安趴在透明的內壁上,對陶初說道。
誰也無法真正估量,沈玉致所擁有的強大力量。
但他們知道。
這位世間唯一的神明,這位九天之境的太子殿下,他可以挽救蒼生,也可以毀滅一切。
是惡是善,全在他的一念之間。
最可怕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讀懂他內心的真正想法。
他是随心所欲的。
且從六千年前的無燼城開始,他就放棄了他的子民。
陶初手裏的那杯豆漿已經漸漸涼透,她低着眼,思緒翻湧。
他會不會毀掉這個世界?
她不知道。
但她無法否認的是,他對這個世界,好像真的沒有半分眷戀。
多數的時候,他看這人來人往,車流穿行,甚至是夜晚的萬千霓虹時,眼裏總是沒有一絲溫度的。
可如果說,他憎恨凡人。
那麽她呢?
他又為什麽會對她這麽好?
陶初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想起了之前的陶倩音。
那個右手指骨被他生生折斷,在精神病院裏見了她就驚恐大叫的女人。
她其實早就隐隐覺察到,他并非如他表面上那樣溫良無害。
但那也并不能成為她遠離他的理由。
“你如果說完了,那我就走了。”
最終,陶初只輕輕地說了一句。
她站起來,沒有帶上石桌上那一袋子涼掉的早餐,轉身就走。
“小孩兒!我還沒說我的來意呢你走什麽走!”少年在後面喊。
“我不想聽。”
陶初頭也不回。
少年氣急,“小孩兒你給爺回來!”
他竟然還伸手施了術法,想要把那個跑掉的女孩兒拉回來,卻被一道她周身驟然湧現冰藍的氣流彈開。
少年沒有防備,被氣流擊中,倒在地上,吐了一口鮮血。
“二少爺你沒事吧?!”童安在貓包裏急得不行。
“草!”他青着臉,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色,氣極了。
她的身上竟然有一道禁制,只對妖魔有作用。
陶初并不知道身後所發生的一切。
當她回到公寓的時候,剛剛在玄關換了鞋,下一刻,她的腰身就被一道淡金色的流光纏裹,然後她整個人就不受控制地落進了客廳沙發裏的一個懷抱裏。
她慌忙仰頭的瞬間,他就已經順勢低頭,頃刻間,薄唇印上了她的。
唇上屬于他的溫度輾轉流連,陶初瞪大眼睛,脊背僵硬,臉頰一瞬紅透。
直到他輕輕地咬了一下她的唇瓣,她才回過神,然後慌忙推開他。
“阿致……”她連看他都不敢了。
“你的早餐呢?”他坐直身體,垂眼看着她的面龐,手指撫過她的鬓發。
陶初僵了一下,然後她抿了一下唇,有點不太自然地回,“吃掉了。”
沈玉致盯着她那張白皙微粉的面龐,那雙茶色的眼瞳裏深難見底,看不出情緒,他似是輕飄飄地随口說了一句,“是麽?”
陶初點了點頭。
看着眼前的他那樣溫柔的模樣,陶初不禁又回想起在公園的涼亭裏,那個神秘的少年說過的每一句話。
六千年前的那千萬個慘死的生靈,以及那座無燼城,都是眼前這個身為神明,卻終為惡龍的少年無可觸碰的心事。
她想問,卻又不敢問。
但她的內心始終有一個若有似無的聲音在堅定地說:他絕不會是傳言裏所說的那樣,貪生怕死,甚至辜負千萬子民的性命的神明。
他絕不會是那樣的人。
當初那個天生仙骨,受盡萬千神明的期盼與崇敬的,光風霁月的小少年,有他自己刻在骨血裏的驕傲。
他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那樣的人。
可是陶初卻從那個神秘少年遲疑的眼神中,看出了理所當然的懷疑之色。
那一瞬,她好像透過那個少年,看到了許多雙眼睛裏的懷疑神色。
莫名的怒意與翻湧的酸澀撞擊着她的胸口,陶初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會心懷這樣的感觸,但她卻分明感受到了幾分熟悉的情緒。
就好像好久好久之前,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也曾這樣,為一人怨憤不甘,為一人憂思難忘過。
當年的那座無燼城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只有他自己知道。
陶初想要問他,但她此刻望着他那樣輕松愉悅的模樣,卻又什麽都問不出口。
“阿致。”最終,她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沈玉致正在用手指繞着她烏黑柔軟的頭發絲玩兒,聽見她叫他的名字,他也沒擡眼看她,只是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嗯?”
很多的時候,他也會表現得像這樣孩子氣。
“你……喜歡這個世界嗎?”
她躺在他的雙膝上,望着他,猶豫了半晌,還是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果然,聽見她的這一句話時,他手裏的動作一頓,那雙眼睛終于對上了她的目光,溫柔稍褪,似有一瞬間的暗沉。
“為什麽這麽問?”他開口時,語氣似乎很平靜。
陶初避開他的目光,嗫喏了一下,“就……問問嘛。”
她的語氣裏帶着一點不自覺的撒嬌的意味,讓他的神色稍暖了一些,他的指腹輕輕地蹭了蹭她軟軟的臉蛋,卻沒有再回答她的問題。
沈玉致不願對她撒謊,就只能選擇沉默。
這個世界?
他擡眼望向落地窗外,那雙眼裏是一片荒蕪的冷,在她沒有看到的時候,他掀了掀唇,無聲嗤笑。
這個世界有什麽好喜歡的?
而從他避而不答的那一刻開始,陶初心裏就已經隐隐察覺到了一些什麽。
晚上睡覺的時候,陶初在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睡不着。
最後她索性打開燈,下了床,在書桌旁坐了下來。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在網上搜索來搜索去,還看了一些什麽《心理建設大全》、《如何對這個世界重燃希望》、《抑郁症患者必看的雞湯三百條》、《人生方向100條》、《我要怎樣熱愛這個世界》等等一大堆雜七雜八的電子書,一邊看她還一邊做筆記。
可能是這些心靈雞湯還挺有點激勵人心的作用,陶初一邊閱讀,一邊做筆記,竟然半點兒都沒覺着困。
等她合上筆記本,竟然已經是淩晨四點了。
或許是繃緊的神經松懈了下來,困意就找上門來了,陶初一到床上,倒頭就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嘴巴有點癢癢的。
她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坐在床沿的沈玉致。
他穿着一件霧霾藍的衛衣,搭着一條淺色的牛仔褲,再配上他那張精致如玉的面龐,看起來少年感十足。
陶初眨了眨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她稍稍清醒了一點,然後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一下子坐起來,抓住沈玉致的手臂,說,“阿致我們出去玩吧?”
沈玉致一向不會拒絕她,于是他點了點頭。
陶初見他答應了,就一腳蹬開被子,跑下床,“你等我哦!我去洗漱一下,很快的!”
等她跑到洗手間裏,刷完牙洗完臉,在梳頭發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脖子上好像有一點紅紅的印記。
??
蚊子包?
她用手指戳了一下,有點輕微地刺痛,但卻并不是凸起的包包啊。
也沒多想,陶初給自己紮了一個丸子頭,為了配合今天的出去玩的主要目的,她還特地給自己選了一個向日葵的發圈。
嗯,要給阿致做一個陽光向上的榜樣啊!
陶初拿了一件暖黃色的外套,拉着沈玉致,在玄關裏換了跟沈玉致同款的白色帆布鞋,然後就出門了。
在熟悉的早餐店裏坐下,當着沈玉致的面,陶初吃了一屜小籠包,還喝了一杯豆漿。
沈玉致是絕不吃外面的食物的。
除非是她做的,否則他絕不沾染。
吃完早餐出來,陶初牽着他的手走在街上,路過天橋上時,看見橋邊睡着的一個衣衫褴褛,頭發胡子遮住了臉的乞丐時,陶初轉了轉眼珠,指着那個乞丐,對沈玉致說,“阿致你看,人家多難啊,可還是在努力生活啊。”
沈玉致看了那個乞丐一眼,皺了一下眉,然後再看向她的時候,目光有點疑惑。
彼時,那個流浪漢像是聽見了陶初說的話似的,他躺在地上的小破毯子上,掀開了自己的頭發簾兒,搭了一句腔,“是啊,我太難了。”
他敲了一下自己面前的鐵碗,“小姑娘不如給點兒?”
“……”
這個被她拿來舉例的大叔好像一點都不正能量?
陶初只好往他碗裏扔了幾塊錢,然後拉着沈玉致往前走。
陶初是打算先帶沈玉致去游樂場的,去坐摩天輪。
因為在摩天輪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更多的風景。
因為在買票的時候,有許多人的目光都不自覺地停在沈玉致的身上,還有一些人拿出手機,想要拍他的照片,所以陶初就直接取下了自己的圍巾。
可她站在她面前,她踮起腳,都還是有點夠不到他。
“阿致你低下來點呀。”她有點着急了。
沈玉致順從地俯身。
陶初把自己白色的圍巾圍在了他的脖頸,繞了兩圈,擋住了他的半張臉。
“啧,這小姑娘還不讓我們看她哥哥……”
有個帶着孩子的年輕女人笑着說了一句。
“小姑娘,要不是你哥哥長得那麽好看,誰還願意看啊?藏着做什麽嘛?”另一個中年女人也笑着調侃。
“不是哥哥!”陶初回頭,有點懊惱地反駁了一句。
她拉緊了他的手腕,往他身邊靠了靠。
然後沈玉致就看見她挺起胸膛,擡着下巴,又說了一句,“是男朋友。”
那兩個調侃她的女人都愣住了。
陶初轉身就拉着沈玉致往裏走了。
進去之後,她一擡眼,就看見沈玉致低眼正看着她,那樣的眼神,極盡柔和,像是月輝鋪散,隐隐含光。
“你……你看我幹什麽?”她躲開他的目光,睫毛顫了又顫,卻還是梗着脖子,“我剛剛說錯了嗎?”
在人來人往的游樂場裏,此刻他的那雙眼瞳裏仿佛除卻她,便再也不剩下些什麽。
這個屬于凡人的世界,有什麽好的?
他從六千年前開始,就再不留戀了。
而他之所以還能容忍這裏的塵嚣,嘈雜,與所有一切空泛不實的存在,只是因為這裏,有她。
從六千年前,他被那時自己視作子民的萬千凡人背叛,被他的父君崇岚放棄,被天下所有人懷疑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只剩她了。
她,就是他的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陶初熬夜寫的筆記我們可以叫它《拯救厭世龍龍攻略》:)
陶初:我太難了jpg.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芸映江海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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